闻九天两手抱着一个削好的苹果,正靠在床上发呆。他知道自己歇不了几天,剧组上高原他肯定得跟着一起。
丁寅来医院时表示过如果闻九天身体不行,可以不上高原、远程指导;但闻九天很清楚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杀死羽毛》的精益求精是刻在每一秒、每一帧、每一个角落里的。闻九天并不太能理解以周达非为首的这群人对作品近乎疯狂的执着,可他很尊重他们。
这个剧组不仅仅是真正意义上称职的艺术从业者,还给予了闻九天前所未有的接纳。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停留在横店的那个片场;这部悲怆伤感的电影,在闻九天心里却是一处暖洋洋的地方,像冬天坐在枯树下晒太阳一样。
“等你这个电影拍完,接下来打算干点什么?” 傅无闻问。
生活不止远方的电影,还有眼前的傅岹然。
闻九天拿起苹果,送到嘴边咔嚓咬了一口,边咀嚼边道,“哥,上次那七幅画的事,有说法了吗?”
“没有,我一直关注着呢。” 傅无闻提起这件事,脸色沉了些,“似乎是那帮负责鉴定的人自己内讧了。”
闻九天:“内讧?”
傅无闻点了下头,不屑道,“桐州那边...不说所有,至少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从一开始就打算一口咬定这是沈灵均真迹的,为了后续展出等一系列利益。”
“他们甚至没等鉴定结果出来,就对外公布发现了七幅疑似沈灵均的画,其心堪比司马昭。”
“但是,也有人对这七幅画存疑。” 傅无闻顿了下,似有几分犹豫,“我听说,傅岹然一直不肯松口,算是给质疑的那一方撑腰。”
“哦?” 闻九天来了点兴趣,“傅岹然是什么态度?”
“严格说起来,他没什么态度。” 傅无闻耸了耸肩,“他只说自己不能确定这七幅画确实出自沈灵均之手,但也不能确定它们不是,要求进一步调查和鉴定。”
“基本是废话。”
闻九天定了下神,紧着眉想了想,“他们有去请石若磊吗?”
“没听说,大概率是没有。” 傅无闻说。
“那就不是鉴定的问题,至少本质上不是鉴定的问题。” 闻九天冷冷笑了一声,他拿起苹果几口啃去大半,只剩下被些许果肉包着的核。
“为了这事儿,桐州那边已经有人对傅岹然有意见了。” 傅无闻说,“说是傅岹然有私心,刻意阻挠这几幅画的后续展出。”
“你最近有见过傅岹然吗?” 闻九天忽然问。
“为了公司的事儿,见过一两回。” 傅无闻看着闻九天,沉吟片刻后道,“任可野有没有跟你讲过,傅岹然现在这个游戏项目?”
“叫《莱茵河悬日》。”
“没有。” 闻九天轻描淡写地摇了下头,“已经正式开始了么。”
“是。傅岹然不负责具体的事项,但会过问。” 傅无闻说,“我们公司为了这个项目,还多招了一些人。”
从傅无闻的语气里,闻九天能听得出来,这是个颇有前景的项目。即使它是傅岹然的,也不影响傅无闻对它的满意。
“这个游戏剧情不错,画面就更不用提了——有傅岹然和钱的双重保险,音乐也请了知名团队,游玩机制是任可野亲自设计的...十分上头。” 傅无闻轻笑道,“可以说,每一分钱都花在了让玩家氪金上。”
闻九天想起傅无闻刚刚问自己,电影拍完后打算干什么。他有些明白傅无闻的意思了。
“你想让我也参加这个项目?”
傅无闻没有否认。他认真道,“这个游戏问世后市场反响一定很好,你参与了,也有助于挽回你在人们心中的口碑,将来...不管做什么都方便些。”
傅无闻说的是对的。闻九天明白这一点。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默默啃干净了手里的苹果,直到核里的苹果籽都露了出来。
我不需要口碑了。
闻九天想。
《杀死羽毛》的最后一程一波三折。剧组在进高原的路上遭遇了入夏的暴雨,前方的山体滑坡冲断了路。他们在车上堵到半夜,最后只能原路折返。
闻九天刚进山时迷迷糊糊,入夜后反倒清醒了起来。
大部分人都累得昏睡了过去,窗外能见度低到分不清道旁是不是悬崖。闻九天对着窗玻璃哈了口气,一笔一画地写着压根儿不是文字的东西。
“你睡不着?” 冷不丁一个声音冒了出来,有人坐到了闻九天身旁。
闻九天回过头,眯了下眼睛后才发现是李非凡。
“白天睡多了。” 山里有些冷,闻九天裹紧了自己的外套,“有事儿么。”
“今天...” 车里没开灯,微弱的夜光下李非凡抿了下嘴,“今天是傅岹然老师去参加颁奖典礼的日子。”
李非凡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是人们谈及喜欢之物时渴望与人交流的语气。
“哦。我并不知道。” 闻九天说。
李非凡明显不信。他没好气地叹了一声,“就你嘴硬。”
“希望待会儿信号能好点儿,我还想看颁奖典礼的现场直播呢。” 李非凡搓了搓手,不知是不是冷的。
这种天真活泼的举动出现在李非凡这样一个人身上,令闻九天大开眼界。他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发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傅岹然?你是Gay吗。”
李非凡飞速地瞪了闻九天一眼,神情甚至比被闻九天抓包偷拍时更严肃。
“你不要胡说八道。且不说我不是gay,就算我是,我对傅岹然老师也是崇敬,不掺杂半点私人情感。”
这不是闻九天遇到的第一个傅岹然的死忠拥趸。石若磊、林序...个顶个的不正常,李非凡应当不是他们中的一位。
“为什么。” 这次闻九天认真了些。他开始真正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偏过头,“因为他的画儿吗。”
“你不懂。” 李非凡笑着摇了摇头。他大部分时候都很严肃,偶尔笑一下也让人觉得有几分讥讽,“你不喜欢美术、你对美术没有热忱,你当然不能理解傅岹然老师对我们的意义。”
“可是他让你偷拍我的照片,” 闻九天说,“你觉得这也是对的吗。”
“这当然是错的,但傅老师是一个艺术家。” 李非凡说,“如果我们评价作品时总是对艺术家的个人品格过于苛刻,那大半本艺术史都没了——不,是几乎整本。”
李非凡用流量点开了颁奖典礼的现场直播,并慷慨地分了一个耳机给闻九天。
“我不听。” 闻九天又把耳机还给了李非凡,自己靠着椅背闭上了眼,佯装要睡觉。
李非凡撇了下嘴,也没再强求。
闻九天不作声地掀起左眼的眼皮,李非凡专注而虔诚地望着屏幕。屏幕上一个衣着花哨的白发主持人正优雅俏皮地讲着法语,镜头时不时切向观众席上的傅岹然。
傅岹然今天把头发扎了起来,在脑后揪起了一个小揪揪。他有一张线条直而利落的脸,夹在肤色不一的观众里像上帝造人一张一骑绝尘的满分答卷。
他漫不经心地冲镜头做了一记飞吻,眼神含笑而凉薄,但无疑是迷人的。
当人们仰望神坛时,他们并不会知道自己供奉的其实是撒旦。
而毁灭撒旦,应当是一个正义的行为。
闻九天想。
“喂。” 李非凡已经发现了闻九天的目光,递过来一个耳机,“别嘴硬了。”
“你上次昏迷过去,还喊着傅老师的名字呢。”
大巴以一个克制的速度行驶在崎岖的山路上。闻九天在一颠一簸中,心脏像一朵缓缓自闭的花。
他点开微信,把傅岹然从黑名单中放了出来,然后拨了个微信电话。
提示音响起,李非凡循声看来。当看见闻九天手机屏上的名字时,他大惊失色,“闻九天,你疯了!”
“傅老师马上就要上台领奖,你这时候怎么能给他打电话。”
“怕什么。” 闻九天面无表情地拿着手机。他坐了太长时间的车,腿有些酸,索性脱了鞋盘腿坐起,“正常人出席颁奖典礼都不会随身携带手机,你猜他傅岹然会不会?”
傅岹然是个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他或许真的会带。
微信电话被挂断了。
李非凡如释重负,额角都冒出了汗。他刚松一口气,闻九天却像没事人似的,又拨了一次。
“你...” 李非凡急得想夺过闻九天的手机,却被闻九天一记平静的眼刀瞪了回去。
“你...你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闻九天没有搭理李非凡的话。他面色无波无澜,却像魔怔了一样盯着手机,一次次地拨打着微信电话。
颁奖典礼的镜头又给到了傅岹然,下一个环节就是他上台发表获奖感言。他眉展得很开,却不再有笑意,甚至也没有与镜头互动。
他低着头,随手点了下手机,神色淡淡的。
又一次微信电话被挂断了。
“闻九天?” 李非凡试探着想摸一下闻九天的额头,看看温度是否还处在正常人类的范围之内。
闻九天伸出一指,又拨了一次。
李非凡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了。他已经看出了闻九天的不正常,此刻的闻九天如此不懂事,简直与传言中的别无二致。
微信令人崩溃的铃声一次次地响起。终于,李非凡看见镜头下的傅岹然站起了身。他简单捋了两下衣服,却没有走上等待着他的那个领奖台。
在这场全球转播的现场直播里,傅岹然当着众目睽睽,穿过大半个观众席,走向了出口。他朝主持人举起手机指了指,示意自己有个非接不可的电话。
霎那间,屏幕前的闻九天露出一个鲜红恣意的笑。他从眼角笑到眼尾,眉心笑到额头,飞扬的唇角像一把出鞘的弯刀。
一滴滴泪从眼眶落下,闻九天笑得像是孙悟空捏住了五行山的七寸。
傅岹然不是没有弱点的。
“喂。” 微信电话接通,傅岹然沉稳而平淡的声音响起。
一旁的李非凡已经彻底看呆,连呼吸都克制着不敢发出分毫的声音。
闻九天举起手机放到耳边。他定定地望着窗外,却一声不吭。
“喂。” 傅岹然并不急躁,甚至颇有耐心。他此刻应该靠在大会场后的一条清过场的走廊墙壁,“闻九天,说话。”
“你为什么要接我的电话。” 闻九天面色木然,语气冷静。
“你打了十二次。” 傅岹然说。
“你可以关机。” 闻九天说。
傅岹然不置可否。
闻九天靠着椅背,屈起一条腿,微抬起头。他做作地舔了下唇角,眉间眼角大方地染上一抹勾人的媚意,坦然道,“傅岹然,就算你能在现实世界里随心所欲地叱咤风云,你也还是无法真正放弃控制我的机会,对吗。”
电话那头静得像是能持续到世界末日。隐约之间,闻九天好似能听见傅岹然克制的吞咽声。
傅岹然挂断了电话。
第73章 我的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实时转播里已经重复播放了三次一模一样的广告。傅岹然倚门站在一墙之隔的走廊里,身后观众席的骚动如潮水般一浪拍过一浪地涌来,而他立在其中岿然不动。
为什么会接闻九天的这个电话。
这里不能抽烟。傅岹然从香烟盒里取出一根,横着放在唇上,难耐地嗅了嗅味道。
也许是因为李非凡悄悄告密,说闻九天昏过去时喊了傅岹然三个字。
傅岹然把那根烟放回香烟盒里,摘下右手的皮质黑手套,手背一翻露出掌心,露出一条条狰狞丑陋的血红色疤痕,像未经修剪的老树枝桠。
傅岹然试图五指攥紧,却难以精准控制方向和力道,每一根手指都在克制着颤抖。
他的这只手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敏捷有力了,也许现代医学可以缝缝补补地让它不断接近原状,但终究不是从前了。
傅岹然转过身,重新戴好手套。他挂上漫不经心的微笑后,拉开门,再次走入无数镜头聚焦下的会场。
“抱歉,我来晚了。” 傅岹然举起左手,向观众席和主持人示意。
会场在傅岹然离开那段时间里喧闹非凡,此刻全场却有如心有灵犀般逐渐归于安静。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傅岹然走来的方向,舞台两侧的大显示屏上已经依次滚动播放出傅岹然的代表作:《我》、《玫瑰,白天鹅,美人》,《闻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