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脑海里转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了傅岹然的意思。
那天在刘主席办公室外的走廊里,闻九天主动向傅岹然服软,却被傅岹然一句“我不需要你的勉为其难”冰冷拒绝。
这似乎是有史以来第一次,闻九天的服软没有被傅岹然接受,连他帮忙抽出的那根烟都被随手丢弃。
如果是18岁的闻九天,他一定会被伤到。他会放声大哭,回家后好久都回不过神来。
但是现在的闻九天已经不会了。他并没有丝毫被伤害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理性思索。
他想出了那个答案,这帮助他掌握了傅岹然的软肋。
“哦。” 闻九天不拒绝也不否认,用含糊其辞麻痹傅岹然。
傅岹然对面前的闻九天开始有些满意了。因为这个闻九天越来越像小的时候——那个神经脆弱、持续性胡作非为的小疯子,他太缺乏安全感。
“我今天是来这个厅接受采访的。” 傅岹然抬了抬下巴,“他们非说在这里接受采访比较有仪式感。”
“你怎么闭馆了还赖着不走?” 傅岹然半真半假地瞪了闻九天一眼,”幸亏博物馆的人认出了你,还专门来问我要不要赶你走。”
“你要是喜欢这幅画,下次我就把它要回来,送给你挂在床头慢慢看。”
“………”
床头挂一幅傅岹然...
那还不如挂伏地魔。
反正都是夜夜噩梦。
“我不是来看你的画的。” 闻九天说,“这里是愚白厅。”
或许是李非凡偷告的那个密,让傅岹然对自己在闻九天心中的地位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自信。他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那你对着我的自画像掉什么眼泪呢。”
“………”
闻九天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鸡同鸭讲。
但他并不打算纠正傅岹然的看法,这正是他希望傅岹然产生的错觉。
“我上一次看你哭成这样,还是在纽约的时候。” 傅岹然嘴角平了些。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那个冬天很冷吧。可能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你被关在公寓大门外,而我一直站在窗前看着你。”
“可以说,那一夜我们是一起无眠的。”
闻九天抬眸对上傅岹然的眼神。他当然还记得那个风雪夜。
那是他第一次勇于反抗傅岹然,跟着闫飘飖回国学跳舞。
站在今天的时间点回顾,那或许是闻九天成长阶段脱离傅岹然的最佳机会,可他没有坚持住。远离傅岹然的生活,对当时的闻九天来说不啻于一场酷刑,他根本抵抗不了傅岹然刻意的逼迫和冷暴力。
闻九天选择回到傅岹然的身边。
闻九天在大雪里哭着站了一夜,终于获准进去时整个人已几近崩溃。之后的日子是一段清醒的噩梦,闻九天胆战心惊、小心翼翼,生怕傅岹然不要自己了。他对傅岹然言听计从,直至最后完全丧失自我。
如今想来,恍若一场隔世。
“你那个什么电影拍完了?终于可以跟闫飘飖交差了?” 很显然,傅岹然把今天的愚白厅当成了又一次的“风雪夜”,他以为闻九天会像上次那样,在濒临崩溃后乖乖回到自己身边。
“还没有...” 闻九天故作胆怯地低着头小声道。
他选择暂时满足傅岹然的假想,这是他给傅岹然洗脑的第一步。
他还需要傅岹然帮自己做很多事。
“怎么还没有。” 傅岹然皱了下眉,不是很耐烦。
“天气不好,上高原的时候路堵住了,只能重新找别的地方。” 闻九天眨巴了两下眼睛,”你可以去问李非凡。”
“之前我听说,你有意愿参与进《莱茵河悬日》的项目。” 傅岹然对闻九天的话不置可否,“现在我可懒得逼你,你自己想通了?”
放屁。
当然不是。
闻九天咽下了心里的话。他蚊子嘤嘤般嗯了一声,还不忘补充道,”我都怕我不会敲代码了。”
“那你赶紧自己好好学。” 傅岹然似笑非笑,在闻九天鼻子上刮了一下,“我的组里可不留废物。”
闻九天抬起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暂时稳住了傅岹然。
之后的路还很长,可是闻九天有些心急。他犹豫片刻,试探着道,“上次那七幅画...真的还没出鉴定结果吗?”
这才是闻九天真正关心的问题。
傅岹然对闻九天的这个提问并不意外。可他还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至少目前不打算。
“我不知道。” 傅岹然捏住闻九天的下巴,”你要呆在我身边,就乖乖呆着。少想些乱七八糟的。”
“不管是沈灵均的画,还是你外公当年的事,都不是你能管的。”
“我不能,” 闻九天眼睛一转,飞速道,“那你呢。”
傅岹然的神色比方才冷了几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闻九天,你长大了。你应该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理所当然的。”
“我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能力管这件事的人。但是,我凭什么要替你去做呢?”
闻九天被捏着下巴,嘴唇像小松鼠一样动了动。
28岁的傅岹然不是8岁的闻九天,他没有那么好被骗。
闻九天知道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
“那...那...那...” 闻九天耷拉着眼皮,躲避傅岹然的目光。余光中他看见门外已经有好些人在等着,应该是为了傅岹然今天的采访。
人群中似乎还有李开和林序,他们安抚着小声抱怨的记者和工作人员们——这些抱怨,当然不是针对傅岹然的,而是针对闻九天的。
“闻九天果然名不虚传...”
“他一向是个不懂事的,不然哪能被封号?”
“他就是仗着和傅老师一起长大,天天找上门胡闹。”
“上次颁奖典礼也是。”
...
傅岹然却颇有耐心,对一切私语充耳不闻。他注意到闻九天的走神,不满地两指一紧,“那什么?”
“那...” 闻九天决定暂时搁置沈灵均和闻愚白的问题。他清了清嗓子,“你能送我回家吗。”
“不,其实是宾馆。我在桐州没有家了,闻宅还没修好,田炎简直是天字第一号消极怠工选手。”
傅岹然端详着胡言乱语的闻九天,渐渐松开了手。他挑了下眉,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待会儿要接受采访。”
“你上次还马上就要上台领奖呢,” 闻九天摸了摸自己被捏红的下巴,“也还是接了我的电话。”
只要一想到闻九天在颁奖典礼那天卡着点打电话,傅岹然的心里就会不由自主地痒痒的——有些变态,但是令人心旷神怡。
那当然是一种不懂事的胡闹举动,甚至值得被谴责。可在傅岹然心里,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闻九天。
那像一种试探自己在对方心中地位的行为,极其无理却又特别可爱;
凶巴巴打了12个电话的闻九天,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不安全感,像一只撒泼打滚求收养的小狗,让傅岹然感到怜惜。
“我还有访谈要做,让司机送你吧。” 傅岹然想了想,又道,“把宾馆地址给我,还有房间号。”
“那就算了。” 闻九天立刻活灵活现地演出一种幼稚的强烈不满。他一把推开傅岹然,抬步就往外走,用赌气的声音一本正经道,“我也是很忙的,才没工夫招待你。”
第75章 不能留了
闻九天大剌剌地甩着两条胳膊走了出去,无视身旁围观的人。鞋底刻意地与地面发生着撞击与摩擦,在这里显得刺耳而格格不入。
他在生气。
并且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在生气。
尤其是傅岹然。
傅岹然站在愚白厅的门口,有片刻的犹豫。
“傅老师,采访现在开始吗。” 博物馆的负责人员小心翼翼地上前问。
傅岹然目送着闻九天的背影,嗯了声。他偏头看了林序一眼,“让司机送闻九天回去。”
林序愣了下,紧绷的脸上缓缓露出不情愿的样子。
傅岹然却视而不见。他随口交代完,转身又进了愚白厅,朝着自画像旁光线落下的地方点了点,“就在这里采访吧,这个角度的光很美。”
闻九天走到博物馆门口,环视一圈后很快便看见了傅岹然的车。他径直走过去拉开车门,一声不吭就坐上了后座。
前排的司机小丁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打开车内灯,从后视镜里看清了闻九天面无表情的脸。
“闻...闻公子?” 小丁瞬间惊恐万分。
跟傅岹然上门抢画是小丁永远的噩梦,更别提他还把闻九天的脸摁上了桌子——尽管是被傅岹然逼的。
小丁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再在傅岹然身边看见闻九天。
后座的闻九天眯了下眼,“哦,是你啊。”
“你叫什么?”
“我姓丁,傅老师一般叫我小丁。” 小丁说着,吞了下口水,眼神躲闪。
“你不用紧张。” 闻九天笑了声。他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我知道你不算个坏人,只是在傅岹然手下干活总归身不由己。”
小丁抿了下嘴,“对不起。”
闻九天点了下头,没再就此多说什么。他打了个哈欠,“那走吧。”
“走?” 小丁有些疑惑,“去哪儿?”
闻九天一皱眉,“傅岹然没跟你说,让你送我回宾馆吗?”
小丁迷茫地眨了两下眼。他还没收到这个指令,可他也不想得罪闻九天。
显而易见,不论好坏,闻九天与傅岹然的关系都非同一般。
闻九天看着小丁的神情,明白了。他二话不说,拿出手机就要拨给傅岹然。
小丁怔了下,想起与颁奖典礼有关的糟糕回忆,才明白闻九天要给谁打电话。“闻公子,闻公子!” 小丁神色一变,急得差点要从驾驶座爬来后排,“傅老师现在应该正在接受采访,你...”
“喂。” 然而,闻九天已经拨通了电话。他脸色平静下透着倔强,开口就不饶人,“从我跟你分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分二十八秒了。还没人告诉司机要送我回宾馆吗?”
“傅岹然,敢情你又是唬我?”
闻九天演别的或许只有七八成像,但一旦沾上胡搅蛮缠不讲理的边,他就能演出百分之百的效果,任谁听了都得夸一句混账。
傅岹然正站在镜头下。他刚一接通电话,闻九天激越的声音就像机关枪突突似的漏了出来,并经由他面前的话筒传到了厅内每个人的耳朵里。
摄影师默默地停止了录像,记者举着话筒不知该不该收,众人的脸色一时异彩纷呈,谁都不敢正眼去看傅岹然。
“我交代林序了,大概是他还没来得及打。” 傅岹然朝林序看了眼,没说什么。他转过身走到一旁,“你把电话给小丁。”
闻九天冷哼了一声,隔空把手机扔给了小丁。
“喂,傅老师。” 小丁胆战心惊。
“你送闻九天回宾馆,地址他会给你。另外,” 傅岹然顿了下,“这几天你就跟着闻九天吧,他要去哪儿你负责送。”
“好,好。”
等傅岹然挂断电话后,小丁把手机还给了闻九天。
“闻公子,你住哪儿?傅老师说,这几天我跟着你,方便你用车。”
闻九天收回手机,靠回了椅背,“先往桐美那边开吧。”
“桐美?” 小丁说。
“哦,你不是桐州人。” 闻九天不知想起了什么,嗤笑一声。他双目阖上,“全称是桐州美术学院。你导航的时候注意一下,是在市区的老校区,别跑错了。”
“哦。” 小丁在自己的手机上操作好导航,左耳戴上蓝牙耳机,“明白。”
车从美术馆驶出,小丁不敢开得太快。
他朝后排偷瞟了一眼,只见闻九天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以一种麻木而平静的目光眺望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道旁路灯的光依次从闻九天身上掠过。他的薄唇抿成一条平平的线,在夜色下有几分苍凉。
此刻的闻九天,与方才给傅岹然打电话时截然不同。
闻九天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小丁在心里默默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