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九天让小丁在桐美那条街的尽头停车。
夜晚这里仍有学生晚归的身影,闻九天没有下车。他靠在窗前,仰头看着那面墙上巨大的空框。
“我以前在新闻上见过这里。” 小丁说,“傅岹然老师说,它是为每个后来者准备的。”
“这面墙,过去是为我外公而留的。” 闻九天目光仍落在墙上,淡淡道,“我外公闻愚白,就是那个一生盛名、死后却被人爆料请枪手的画家。”
“而关于这面墙的其他一切说法,都是为了掩盖人们不想提及的真相,抹杀那个人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小丁张了张嘴,哑然。
他看着此刻的闻九天,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闻九天怎么会轻易原谅一个暴力夺取外公遗物的人?
无论是哪个闻九天,都不该做这样的事。
小丁抿了下嘴,把这个疑问咽进了肚子里。
“傅岹然让你跟着我,是么?” 闻九天问。
小丁点点头。
“那明天陪我去个地方。” 闻九天说,“石若磊家。”
“石...石若磊?” 小丁立刻瞪大了眼睛。
石若磊拼接画的事已经在媒体上播了半个月了。人们对这件事的反应,比沈杯主办方预料的更大、更持久。
石若磊被剥夺了几乎所有的荣誉,他的画被从各大博物馆撤下,无人再敢以石先生门下自居。当年闻愚白经历过的一切,石若磊也都经历了一遍,区别只在于:石若磊还活着。
“石...他现在好像住回山里去了,” 小丁小声道,“我也是听傅老师的朋友说的。”
“你...你...” 小丁想起石若磊拼接的是闻愚白的画,再结合闻九天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暴脾气,他忧心忡忡,“石若磊的行为固然可恨,但你别一时冲动。”
“放心。” 闻九天轻描淡写道,“我不是傅岹然,我不会干什么违法犯罪的事。”
石若磊住在市区以外的一座小山里。
翌日一早,闻九天和小丁就上路了。进山的公路开得缓慢,他们抵达时是上午十点左右,正是初夏阳光和煦而不刺目的时候。
可闻九天一下车,就能感到扑面而来的一股死气沉沉的暮气。这不是隐居的必然结果,闻愚白的家就从不会给人以这种感觉。
门前荒草丛生,像模像样的花找不出一朵。闻九天上前扣了三下门,耐心地在门前等着。
石若磊腿脚不便,且据传他一直是独居。
这里其实是他居住时间最长的一个地方,只不过从前他是以闭关的由头在这儿图清净,三不五时就会有画坛后辈上门拜访;而如今他更像是彻底避世,躲进小楼,从此外界的纷纷扰扰都可不听不看了。
“石若磊会开门吗?” 小丁四处看看,“说不定他现在都不住这儿了。”
闻九天没说话。他走到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像是能在这里等一辈子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闻九天站起来回身看去,正对门处是一道暗而幽深的长廊,尽头有一扇高而小的窗子,仔细看才能发现这其实是一间屋子,充当着客厅的作用。
长廊尽头的墙上,隐约挂着一幅画。门前石若磊坐在轮椅上,一根拐棍从屋里伸到屋外,声音硬而冷,“你来干什么。”
闻九天察觉到石若磊朝车子看了一眼,他认出了那是傅岹然的车。
“不用看了,傅岹然没来。” 闻九天说,“您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他来?”
石若磊没说话,只是握着拐棍的手更用了几分力。
“我今天来,还是为了之前那七幅画的事。” 闻九天开门见山。
“我说了,我不会与傅岹然作对。” 石若磊面色不改,“而且,如今那七幅画已经不在你手里,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我不是为了这个。” 闻九天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照片,“听说新闻上没有公开七幅画的内容,我正好拍了。”
石若磊皱了下眉,没有伸手去接。
“您就不想知道,这七幅画到底是不是沈灵均吗?” 闻九天也不急,他认真端详着石若磊的神态。
诡异的是,石若磊听见沈灵均这三个字,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对《我观山观我》痴迷到疯狂的地步,却似乎对沈灵均本人无感。
“它们也许是,也许不是。” 闻九天继续道,“如果它们不是沈灵均,也有可能是我外公的仿作,”
“你为什么不去问傅岹然。” 石若磊忽然抬头,打断了闻九天的话,“关于山水画,无论是创作还是鉴定,我的一身本事都教给了他。”
“他看不出来的东西,我也看不出来。”
“更何况,以我如今的状况,我给出的鉴定结果是不会被官方采信的。”
闻九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摩挲着手里的照片,笑了下。
石若磊见状,也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是傅岹然不肯告诉你吧。”
“闻九天,我以前小瞧你了。没想到你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之前跟傅岹然闹成这样,现在还能坐他的车来我这里——你们和好了?”
闻九天依旧没回答石若磊的问题。他把那七张照片在信封里装好,放到了门里,石若磊拐棍旁的地方。
闻九天躬下身时,先前被挡住的天光照了进去,屋里亮堂了几分。走廊尽头挂着的那幅画,和传言中一样,真的是闻愚白。
“我把照片给您留下了,信封内侧写了我的手机号码。” 闻九天直起身,退了出去,“任何时候您有什么想说的,都请给我打电话。”
从山里回市区时,小丁一路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总感觉自己今早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不知道该不该向傅岹然汇报。
“你不必有顾虑。” 闻九天主动说,“傅岹然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
“他是你的老板,我不是。”
“那你...” 小丁对闻九天有些怜悯。
“不用管我。” 闻九天说。
接下来的几天,闻九天都没有用车。他大部分时候宅在宾馆里,出门也是骑共享单车。
他每天会去闻宅看一眼进度,偶尔在江边坐着发呆。
没过多久,《杀死羽毛》的高原场地就解决了,这次的外景地选在了青海。闻九天自己买了一张飞西宁的票,排队登机时才给小丁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开桐州。
果不其然,飞机在西宁刚落地,闻九天一开手机就看见了两条发送于两个小时前的微信。
傅岹然:「走了?」
傅岹然:「回来记得告诉我。」
闻九天退出微信,懒得回消息。
他注意到傅岹然并没有问石若磊的事。或许是小丁还没能鼓起勇气主动汇报,又或许是傅岹然暂时不打算管。
高原外景是《杀死羽毛》最后的几场戏,当它拍完,就意味着整个剧组都“杀青”了。
闻九天开始觉得,人虽然每分每秒都在活着,却不是每分每秒都在真正呼吸——或许你的肉体在麻木地呼吸,可你的灵魂并不是。
直到加入《杀死羽毛》,闻九天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在没有呼吸的状态下,如行尸走肉般度过了许多年。
他是在这里学会自己呼吸的。
剧组的日子过得飞快。杀青那天,闻九天收到了好几捧花。他无法将这么多鲜花带回去,便只能从中摘取部分花朵,用盒子悉心装好,打算以后做成标本。
重新回到桐州时,闻九天比之前黑了不少。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黑的时候。
今晚傅岹然要在下榻宾馆的会议室里接受诸多媒体的采访,内容是沈杯的落幕。闻九天背着重重的登山包,拎着装满鲜花的盒子,找了过去。
由于傅岹然的活动,这里戒备森严。闻九天被堵在了围栏之外,远远的他看见了林序。
“我来找傅岹然的。” 闻九天话语平静。
“我没接到命令。” 如今在面对闻九天时,林序已经彻底撕破脸,连伪装的温情都无了。
“你不让我进去的话,我就只能在这里给傅岹然打电话了。” 闻九天放下登山包,直接在门口盘腿坐下,“之前发生的事,你有印象吧。”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但你要是还想在傅岹然这里打工,跟我打交道是难免的。”
“闻九天...” 林序宛若呼吸不过来了似的。他咬牙切齿,“别人看不出来,你以为我也看不出来你想干什么吗?”
闻九天抬起头,“哦,我想干什么?”
“你要毁了傅岹然!” 林序厉声喊道,他双目瞪得溜圆,像光线炸开的路灯,“你在颁奖典礼上卡着点给傅岹然打电话、你在桐州利用刘主席挑拨他和画坛的关系...还有之前在美术馆的那个采访,还有今天!”
“你就是想毁了傅岹然!利用他对你的纵容,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一再无所顾忌!让他一步步被你哄着滑向深渊,变成和你一样的人!”
闻九天静静地看着林序。
他第一次发现,林序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聪明,比色令智昏的傅岹然有脑子多了。
“哦。” 闻九天转过身,一句话也不再说。
林序踩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交代所有人不许在采访结束前放闻九天进去。
闻九天坐在门口,一声不吭。他在心里想着:林序这个人是不能留了。
第76章 洗头
天空响起几声闷雷,浓重的云层像一张鼓,轰隆隆的。
空气中又潮又热,黏腻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闻九天用手给脖子扇了两下风,抬头往天空看了眼。
要下雨了。
或许是担心闻九天会再次不分场合地给傅岹然打电话,林序专门安排了一个打杂的站在一旁的屋檐下盯着他。
“我说,你要不换个地方等?” 打杂的面露难色,“这眼瞅着就要下雨了。”
“不用。” 闻九天拍拍身子站起来,拖着自己的登山包走上前,“我的包和这个盒子,能放里面吗?”
打杂的犹豫片刻,望着闻九天看了好一会儿,“行,行吧。”
“问起来就说是你自己放进来的哦。”
闻九天点了点头,“谢谢。”
放下包后,闻九天重新走回外面,在路边坐下。
空中飘起了小雨点子,这是一场暴雨来临的前奏。闻九天闭上眼,微抬起头,任它轻盈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闻九天已经打定主意要淋这一场雨,只愿它下得越大越好。
豆大的雨滴接连不断,串成一条条从天而降的雨帘,密集占据了闻九天头顶的每一寸天空。
他很快就被淋得浑身透湿,衣服黏在身上,眼睛也睁不开,只能长久地闭着。
视觉信息的减少放大了对听觉信息的感知。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闻九天听见背后不远处有人在争吵,内容似乎与他有关。
他循声转过身去,用右手遮在额前挡雨,睁开眼睛不动声色地瞄了下。
又是李开和林序这对卧龙凤雏。
李开无奈而焦躁,“这么大的雨,不管怎么说也不能让他就在外面淋啊!待会儿傅岹然那里你怎么交代!”
林序双眼直直、面无表情,显然已经坚定地走火入魔,“我只是不让闻九天进来,又没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是他自己非要坐在门口淋雨的。”
几轮下来,李开对林序劝说无果。他权衡再三,拎了把伞走到门口,没好气地递给闻九天,“喂,这把伞给你。”
“没用的。” 闻九天都懒得掀起眼皮看李开一眼。
“怎么没用!” 李开说,“雨虽然大,但多少能挡一点啊。”
“或者你先打着,我再去给你找找雨披。”
闻九天这才抬眼看向李开,“别折腾了。”
“该淋的雨我都淋了,该告的状我自然也得告。”
李开递伞的手一顿,他神色变了变,“你果然是故意的。”
“放心,我这个人最讲原则。” 闻九天在雨中说话含混不清,只能降低语速,“连累不到你。”
“至于林序,他让我淋雨是客观事实,我故不故意又有什么区别呢?”
“回去吧。你淋感冒傅岹然又不会心疼。”
李开:“.........”
夏季的雨不像冬季的雨那么致命,但淋久了同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