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九天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傅岹然叫宝宝是在什么时候。他应该是发火了,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喜欢这个昵称,后来忽然有一天就厌烦了起来——厌烦得简直不能容忍。
他拼命向上爬、向上爬,终于把傅岹然踩在了脚下。而此刻,他居高临下地抓着傅岹然的领子,却还是会为了那一句轻哄而神思动摇。
傅岹然摩挲着闻九天的掌心手背,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闻九天,承认你对我有所依赖,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 傅岹然用标志性的循循善诱语气道,“我会帮你,但是你要耐心一点。”
闻九天怔怔的,错愕着松开了手。他直起身,手从傅岹然掌心利落地抽回,挪开目光强自镇静道,“你打算怎么帮。”
“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会有突破口的人了。你的老师,石若磊。” 闻九天语气生硬而任性,说着却不敢看向傅岹然。
傅岹然仰望着闻九天,气势却更加沉稳。看着闻九天濒临崩溃的样子,他唇角勾了下,“好,不过我需要时间。”
就事论事地讲,傅岹然本人并不相信石若磊要为傅巍的死负责。
原因很简单。首先,以石若磊的能力,他根本教不出傅巍;其次,石若磊那缺乏灵性的画作,也不可能出自傅巍之手。
石若磊一辈子单方面视闻愚白为死敌,到老了却还是连抄都不会抄,只能拼出一幅“四不像”的闻愚白。
这种本事,怎么可能是操纵傅巍的那只手?
但是,现在闻九天认真地怀疑到了石若磊头上。
傅岹然答应过闻九天要“尽力”。他不是个正直到会重信守诺的人,可是眼下他不能失去闻九天。
他从来就不能失去闻九天。
傅岹然和闻九天好似站在一条云端之上的钢丝两端,有时你退我进,有时相互靠拢。
这场博弈或许会持续很久,但结局是注定的:他们之中必然有一人会先从高处坠落。
傅岹然住院期间,工作室的事都落在了闻九天肩上。
也许是出于不想亏欠的心理,闻九天替傅岹然承担了绝大部分的活儿,比从前更加努力。
但唯有一件事,是他替代不了的。
傅岹然消失这么久,那些关注着他的观众们蛮不讲理地需要一个说法。
李开基于“傅岹然消失是在为了新项目闭关”的假设,写了一份澄清稿,可是傅岹然拒绝照稿子念。
他甚至连用自己的账号把李开写好的稿子发出去都不愿意。
不满的声音一天天滋长,已经有人开始议论,说傅岹然自从拿了那个什么劳什子影响力的奖,就开始挥霍甚至滥用自己对大众的影响力的。
说好的两个新项目,一个进展缓慢,另一个到现在连影子都没有。
新的画作也一幅都没见着,甚至有人传言说傅岹然自己戳伤了自己的手!
那句林序曾经持刀骂出的话,从更多人的口中以不同的语气表达出来:傅岹然对不起大家。他对不起他的画迷,对不起他的玩家,对不起所有向他寄予厚望的人。
上一个林序还没被抓住,千千万万个“林序”却已经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照这样下去,坠落神坛似乎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傅岹然本人却连手部治疗都懒得积极配合。
他这次伤得极重,连带着上次没好全的伤,新旧叠加起来几乎能废掉这只手。
李开日日愁眉不展。何同光来看过几次,从一开始的苦口婆心到最后连话都懒得讲——他没敢带其他桐州的人一起来,因为闻九天交代过,傅岹然手受伤的事需要暂时保密。
某种程度上,眼下所有人都认为闻九天是那个唯一有可能拯救傅岹然的人;但匪夷所思的是,闻九天竟从来不劝傅岹然去做手部复健。
“谢谢你。” 这天,看着闻九天再一次打发走何同光等人,傅岹然说。
闻九天不置可否地努了下嘴,没说什么。
“我记得之前,你也拼了命地想要我去做复健。” 傅岹然笑了下,“谢谢你的理解。”
闻九天面无表情地合上笔记本,抬头道,“之前想要你去复健,是因为我不想欠你的;现在我知道你反正也不在乎,坏掉一只右手反倒能把你从画架前解脱出来——谢谢你的疯狂,我要还你的东西一下子少了许多。”
傅岹然脸上的笑意有几分僵硬。他勉强动了下唇角,“你我之间除了欠与还,就没有别的话题了?”
“有。” 闻九天声音冰冷而强硬,“石若磊的事,你办了么?”
“我答应过给你时间。可是我和你一样,我的耐心也很有限。”
这天的阳光十分诡谲,极浅却又极亮,照得人头晕目眩,甚至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傅岹然怔愣几秒,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对闻九天说过的话。
那时的闻九天面对傅岹然还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傅岹然一次次把闻九天逼到悬崖边让他做选择,每次都会留下一句话:我的耐心很有限。
如今想来,那已经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久远得让人不由得怀疑它是否真切地发生过。
闻九天温热鲜活的声音在傅岹然耳畔响起。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又已经被闻九天揪住了领子。
“傅巍的事,我很遗憾。” 闻九天的进步速度一向颇具革命性,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学会了将痛苦外化,转嫁到别人身上。
他几乎不敢看傅岹然,生怕会听见宝宝二字。
他吃吃地笑了两声,好像这样就能不为自己的残忍感到痛苦,“但是,傅岹然你给我记住,我替你打发那些劝你复健的人,可不是大发慈悲。”
“我是被你养大的,你最清楚我长了一副毒蝎心肠。”
“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后,我仍然得不到任何关于石若磊的新消息,我保证,你会后悔自己长了这只才华横溢的右手。”
第101章 牺牲
砰的一声关门响,闻九天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了傅岹然一人。他靠坐在病床前,身体微躬,眉心蹙起。
他已经掌控不了闻九天了。
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保护不了闻九天了。
傅岹然并不在乎石若磊。他拖到现在只是因为他根本不认为闻九天能从石若磊那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而闻九天却已经处于崩溃发疯的边缘,全靠着这一缕希望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静。
如果这个希望落空,闻九天会变成什么样呢?
翌日,闻九天没有来医院。
这是傅岹然办理出院的日子。他已经不需要再在病房里消磨时间,只需隔三天来换一次药即可。
按照医生的说法,手术能给傅岹然的右手带来的治疗效果是有限的,他应该在伤口愈合后去进行专业复健。
“我也不清楚你出院后打算住哪儿,” 傅无闻上午早些离开了公司,专门来帮傅岹然办理了出院手续。他说,“给你那两套房子都备齐了生活用品。”
傅岹然并不习惯被人照顾,但他习惯了在人前端着,不沾手“俗事”。
“李开呢?” 傅岹然问,“这种事应该是他来负责吧。”
“是。” 傅无闻抬起头,顿了下才道,“不过我不确定你愿不愿意让更多的人知道你那套...新的房子。”
那套傅岹然为了和闻九天的美好生活而准备的、却又孤身被囚禁多日的房子。空气中的血腥气或许能散尽,可墙壁上的血点子却擦不掉了——即使对墙壁进行重新粉刷,它也还是在那儿,永远都在。
“你刚出院,右手几乎不能用。家里不比医院,最好是能雇个人照顾你。” 傅无闻说。
傅岹然披着一件薄夹克,站在窗前。盛夏已然过去,树叶间偶尔会漏出几缕凉风。将近正午的时刻,阳光却也无法再令人感到炎热。
“闻九天呢。” 傅岹然对傅无闻的提议不置可否,“他今天在干嘛?”
“在工作室吧。” 傅无闻语气如常,看起来是并不知道闻九天昨日和傅岹然的冲突。他道,“哦,可能他忘了告诉你了,今天何同光会来,说是有事要商量。”
“有事?” 傅岹然回过头,语气轻笑中带有一丝嘲讽,“何同光和闻九天能有什么要商量的事。”
傅无闻沉默着,抿了抿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傅岹然在众人眼中长久的失控,已经让大家逐渐失去了对他的信任。可要处理的事仍然很多,无论是何同光还是李开,都把闻九天当成了傅岹然的“代言人”。
总归傅岹然现在已经不能画画了。他能做的事,闻九天全都能做。
“你待会儿去哪儿?” 傅无闻问,“送完你,我下午还得上班。”
想起昨日闻九天疯狂的威胁,傅岹然不由得皱起了眉。何同光在这种时候到来,总让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难道是闻九天等不及了,自己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昏招?
“送我去工作室。” 傅岹然转过身来,径直朝门外走去,“我要看看闻九天到底在干什么。”
傅岹然上一次来到工作室,已经是许久以前。那时他还掌控着这里的人和事。
他记得那个下午。他拎着电脑,志得意满地离开这里,去闫飘飖的舞团接闻九天下班。
他打算以车为笼,强行把闻九天带回他们的新家;可造化弄人,最终被关起来的却是他自己。
“傅老师,您来了!” 一个员工看见久违的傅岹然,大惊失色,“那个...他们都在里面的会议室。”
“他们?” 傅岹然不甚在意地笑了声,踢开挡路的椅子,大剌剌往里走去。
会议室的门是关着的,从外面听不清什么说话的声音,想来里面的人还算冷静克制。
傅岹然一声门也没敲,直接拧开了把手,一脚踹开了大门。
会议室的门摇晃三下,徐徐打开,里面的人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来。
傅岹然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闻九天、李开、何同光,以及...石若磊。
“好久不见,诸位。” 傅岹然用左手拽开会议桌正前方的转椅,坐下后架起一条腿,“我竟不知,如今在我的工作室里开会,可以不用通知我了。”
李开面色尴尬、欲言又止,何同光则试探地看了闻九天一眼。
闻九天面色平静而冰冷,像是一场岩浆喷发后被冻进了冰山。
唯独石若磊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傅岹然身上——严格来说,他的目光是落在傅岹然被包扎着的右手上,灼热无比。
“是要通知你的。” 闻九天迎上傅岹然的目光。他用手指了指何同光和石若磊,淡淡道,“我请来他们二位,就是为你请的。”
“只不过,在你们见面之前,我还有些注意事项要交代他们。”
“没想到,你自己先来了。”
傅岹然看着闻九天,唇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
闻九天等不及了。他担心傅岹然阳奉阴违,所以自作主张请来了石若磊,逼着傅岹然与石若磊对峙。
傅岹然把第二条腿也架到了桌子上。他眯着眼打量着闻九天,“抱歉诸位,我和闻九天有些私事要处理,劳烦你们先出去。”
闻九天嘴唇一动,有几分愠怒之色。可还没等他开口,石若磊却先说话了。
“傅岹然。” 石若磊的身体比起半年前又差了许多。他拄着拐棍站起来,仍然有几分摇晃,“你的手怎么样了。”
“你不要怪小闻。我这趟会来上海,不是因为他请了我,而是想看看你的手。”
咚、咚、咚。
拐棍每敲击一次地面,石若磊就离傅岹然更近一步。他双目浑浊,皱巴巴的脸上沟壑纵横,阳光一闪好似有流淌的水渍。
石若磊站在傅岹然的右边,颤巍巍地伸出手。他眼神颤抖,“你、你、你的手...”
何同光见状连忙起身,三两步上下扶住石若磊,冲傅岹然道,“老师听说你受伤了又不肯复健,差点咯血。”
傅岹然两条架在桌上的腿一动也没动。他既不感动,也不温暖,抬头朝石若磊道,“老师,我爆出你那幅拼接画的事,你就不怪我?”
“傅岹然!” 何同光厉声道。
孰料石若磊却没什么反应。他唇角极平,眼皮耷着,“你爆或不爆,我石若磊都永远是一个二流画家。反正也不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声名狼藉或德高望重又有什么区别?”
傅岹然目光冷冷的,哼笑一声,“所以你就把你想要成为的人,强加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