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是云朵般柔软的万丈深渊。闻九天蜷缩着、蜷缩着,像冬日里渴求棉被的温暖一样,向下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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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岹然家的客厅里,新买的音响正以最大分贝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交响曲是一种永远不会让人觉得孤单的音乐。在空荡荡的屋里,它显得饱满而缺乏留白,用存在感极强的音符填满了空气中的每一丝罅隙。
客厅中央的地毯上,傅岹然正赤足躺着,左手边并排摆放着烟灰缸和酒瓶。
理论上,病人不能饮酒。可对傅岹然来说,这句话废得好比“吸烟有害健康”。
比起肉体长久的健全,他更在乎此刻的随心所欲。
不能纵情声色的每一分钟,都是对生命的浪费。
手机被胡乱扔在沙发上,叫了不知多少声也没人应。
傅岹然半阖双眸,灰白色的烟雾从他鼻间唇缝里逸出。他的嘴唇呈一个奇怪的弧度——弯曲着,可既不是在哭,更不是在笑。
它更像一种彻底的淡漠,对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不再关心了。
烟吸到一半,傅岹然烦躁地捻灭,又拎起酒瓶仰头灌了起来。
“什么破酒...” 傅岹然喝了六分之一瓶,眉紧紧地拧到了一起,“骗钱的东西,难喝得像勾兑酒精。”
他一抬手,酒从瓶口落下,咕噜咕噜落进了一旁的花盆。
枯燥许久的土壤久旱逢“甘霖”,颜色瞬间就深了起来。
听着液体汩汩流出,傅岹然有一种放肆的快感。他感到有活力了些,在倒光酒后立刻甩开了酒瓶——噼里啪啦,在醇厚的酒味儿里,落成了一地碎玻璃。
傅岹然怔怔地坐在地上,忽然觉得有些吵。
他粗暴地拔断了音响的插头,客厅里毫无防备地安静了下来。
傅岹然环顾四周,听觉上的归于正常更加凸显了这间屋子视觉上的诡异。
凌乱、无序,无处下脚。花盆的边缘淅淅沥沥地滴着酒,散落着的玻璃折射着不知何处飞来的光。
这里自由得彻底失序,整个世界却是茫然无措的。傅岹然呆愣了几秒,忽然目光瞥到花盆边缘上一只正在爬行的小虫。
“哎,你也是被抛弃的群居动物吗?” 傅岹然屈起手指,敲了敲花盆。
小虫感到地动山摇。它立刻改换路线,朝另一边忙碌爬去。
“要不怎么说你傻呢,” 傅岹然眼尾微红,嗤笑道,“绕来绕去都是一个圈,根本没有向前的路。”
“你就不该上来的。你应该呆在十八层楼下的地表,和你的同类一起在粗糙的土地上爬来爬去。”
小虫当然听不懂傅岹然的话。
可是傅岹然毫不在意,反正人类也听不懂他说的话。
他认真地观察着这只小虫的行动轨迹,仿佛它是这个世界上除自己以外唯一的一个生物。
手机再次响起。
“喂。” 傅岹然看都没看就接通了,声音了无生趣,“干嘛。”
“闻九天那小子又进医院了!” 听起来,傅无闻比傅岹然更加崩溃。
“哦。” 傅岹然说。
“下午你们在工作室到底干嘛了?” 傅无闻说,“何同光也不说,李开也不说!石若磊看起来自己也差不多要昏过去了。”
“我哪儿知道,我早就走了。” 傅岹然继续打量着小虫,它已经从花盆边缘爬到了花盆里,行走在被酒浸满的土壤上——经过长久的努力,它终于跋涉到了更狭小也更危险的地方。
“什么?” 傅无闻嗓门一提,像是终于要发火了。
傅岹然既无奈又可笑。他夸张地叹了一声,往地上一躺,“你冲我吼什么吼?事儿都是闻九天惹出来的,怎么搞的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傅无闻冷笑一声,“这话别人说说也就算了,你傅岹然有什么资格说。”
“从小到大,你明里暗里、或引导或逼迫地让闻九天闯过多少次祸?”
傅岹然举着手机躺在地上,睫毛闪了闪,没说话。
“行,我也懒得跟你废话。” 傅无闻说,“我打给你,是因为闻九天说要见你。”
“见我?” 傅岹然无所谓地扬了下眉。
“他说有事,而且必须要等你我同时到场才能说。” 傅无闻严肃了些。
第104章
和傅岹然一样,闻九天也是个很不听话的病人。
他已经是第N次因昏倒入院。医生格外严肃,看着他的各项指标眉头紧得松不开。
长期的忧思过度和不重视健康导致闻九天身体太弱,必须好好休养。按照医生的意思,闻九天现在甚至都不该去上班。
可这怎么可能呢。
傅无闻送医生出病房,替闻九天听了一通教育。
病床上的闻九天缓缓睁开眼,面容枯槁,嘴唇毫无血色。他现在浑身乏力,虚弱得连靠自己坐起来都很艰难。
门外医生仍关切地滔滔不绝着。闻九天上一次入院也是在他手里,他对这个连水都没吊完就跑了的病人印象深刻。
闻九天躺在床上,双目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今天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他还很小,按理说不太可能记得很清楚。
可闻九天记得。他清晰地记得外公死去的那一天。
他记得那是个正午,昏而眩目的阳光满怀恶意地洒进外公的卧房;他记得那灰扑扑的窗帘,不大的房间里挤了好些人,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抽泣声。
他甚至记得那天外公床头上只吃了几口的苹果,闻小七第一次在没有鱼的日子来临,三两步跳进屋内,匍匐在摇晃着的太师椅上,两颗圆亮的眸子滴溜溜地转着。
“我们都会有这一天的...” 床上气息奄奄的闻愚白一如既往地慈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了摸小闻九天的头,“有人来接外公去另一个世界了。”
小闻九天半跪在外公床前,眼睛红红的。时至今日他都能回想起那一天酸胀的眼眶和鼻尖。那时他还太小,并不真正明白死亡的含义。
“是谁啊。” 小闻九天放声大哭,举起一只小手胡乱擦着脸,“外公你不要走。谁...谁来接你啊。我,我...”
“小九,小九...” 背后,闻漏月轻抚着小闻九天的肩膀,她柔软的声音十分悲痛,“起来吧。外公要走了,你...”
按照民间说法,此刻的闻愚白已经半只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不宜让小孩子与他接触。
可是对于小闻九天来说,闻漏月这个母亲太过陌生。他抓着外公的胳膊又往前爬了几步,头枕在床上,“外公,到底是谁带你走哇?你跟他说,让他带我一起好不好。我很听话的,吃得也不多...”
闻愚白耷着眼皮,眼角闪着泪光,却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一声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抽着气像是呼吸不上来了一样。
“外公,外公...”
闻愚白轻微地摇了摇头。他冲小闻九天笑了,颤巍巍地抬起一指,“带外公走的,就是闻小七。”
小闻九天愣愣的,一时忘记了哭。
“是、是吗...”
小闻九天看向闻小七,目光不由得变得虔诚了起来。
以前只当它是只好吃懒做的小傻猫,没想到竟然亵渎了神明!
“以后你想外公的时候,” 闻愚白最后一次抚摸着小闻九天的脸,徐徐道,“就看看它。”
小闻九天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跑到太师椅前,捏了捏衣角,紧张而局促地冲闻小七鞠了一躬,神色一本正经的。
空气中的抽泣声更明显了些,像是终于压抑不住了一样。
“爸...” 闻漏月红着眼睛。
“我不喜欢人多...” 闻愚白拍了拍闻漏月的手,“让他们都出去吧...你也出去,傅尚留下。”
“啊??” 闻漏月秀美的双目睁大了些,一时错愕。
傅尚正牵着小傅无闻站在后面,闻言也怔住了。
“快点。” 闻愚白说话已逐渐变成气声,“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众人在疑惑中退出,房门关上。傅尚走到闻愚白床前,屋内除了他们两人只剩下了赖着不肯走的小闻九天。
傅尚看了小闻九天一眼,约莫能明白闻愚白叫自己留下的原因。
“岳父,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九天的,肯定不会苛待他。”
“我指的...不是这个。” 闻愚白的目光变得死寂。他看着傅尚,说话已经没有一丝情绪,“我要你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让闻九天学画。”
傅尚一愣,嘴唇动了下。他瞬间的神情变化说明,他确实动过这个心思。
傅岹然能继承傅巍的才华,那么闻九天当然也有可能继承闻愚白的才华。
何况闻九天幼年长在闻愚白身边,受过不少熏陶。
再说了,就算闻九天真的不幸是个美术蠢材,单凭他姓闻、是闻愚白的外孙,傅尚都有信心能把他包装成另一个明日之星。
“我知道...你不会逼...傅无闻,” 闻愚白说话已经十分吃力,几乎每说两个字就要抽一口气,“但是闻九天...你也绝不能...让他学画。”
傅尚皱了下眉,“这个...”
“哪怕是你父亲要求,你也不能让他学画,听见了吗!” 闻愚白抓紧了床单,眼珠子几乎快要瞪出来。
“好。我答应您。” 傅尚犹豫片刻,点了头。或许是因为傅岹然足够优秀,他放过了闻九天,“我保证,不让闻九天学画。”
听完傅尚的话,闻愚白像是终于失去了活着的最后一丝目的。他脱力地倒向床榻,眼神空洞,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小,“还有…我看过那个孩子的画。”
“他比幼年时的傅巍毫不逊色,论天赋更是远胜过石若磊——你们很快就教不了他了。”
傅尚笑了笑,“你说傅岹然吗?他确实很有天赋。有他在,画廊一定会越来越好的,您可以放心了。”
闻愚白看向傅尚,眼神犹如黄昏般温暖而慈悲,没有半分喜悦。
“你父亲已经走火入魔,没有救了。傅尚,你是个正常人,听我一句劝。”
“为了大家好,及时悬崖勒马吧。”
病房外,医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闻九天躺在床上——与其说是躺,更像是摊。他浑身上下似乎半点力气也无,仿佛被抽去了骨骼和筋络。
“傅岹然终于接电话了,他说过来。” 门一开,傅无闻走了进来。
“咦,你怎么了?”
闻九天怔怔的。一滴迟到了许多年的泪珠从他的左边眼眶滑落,“我想外公了。”
第105章 最后一次
傅岹然伤了一只手,还喝了酒,各种意义上都不能开车。他只能打电话叫司机小丁上门。
抵达医院时,天已经黑了大半。
“傅老师,需要我在外面等您吗。” 小丁问。
“不用了。” 傅岹然胳膊肘搭在车窗上,朝外看去。灰棕色的云笼罩在上空,傍晚的医院格外人影匆匆。
闻九天查出了什么吗。
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闻九天不会无缘无故地叫傅岹然来医院。
他已经不是那个生了病就要哥哥喂饭的孩子了。
“那...” 小丁留意着傅岹然的神情,紧张地舔了下唇角,“您要走的时候再喊我。”
傅岹然没有说话。他推开车门,微凉的风灌进黑色的大衣,下摆轻轻扬起。
站在灯火通明的住院大楼前,傅岹然抬头朝上望了望。他耐心地捋好了衣领,回眸再次看了眼身后川流不息的人间。
这个世界丑得令人发指。
微卷的黑发耷在两颊,傅岹然昂首挺胸,淡然地走进了大楼。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可他神色不改——这已经是他最后的骄傲了。
傅岹然知道,从闻九天当众拿自己跟石若磊交易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漫长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
傅岹然仓皇落败,闻九天大获全胜。
但不幸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更不幸的是,傅岹然没有维持他一贯的高傲和血性。
他,前所未有地、难以置信地、自然而然地缴械投降了。
他应闻九天之召来到了医院,再次把自己递到闻九天的手边。
闻九天现在还能找傅岹然有什么事呢?
当然只可能是再次利用他。
在病房门口,傅岹然停步驻足,他紧闭了下眼,眼皮颤动。
他似乎有些冷,伸手拢住了风衣。
“傅岹然!” 吵闹的走廊里,一个清脆的童声在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