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末冬初的凉夜,注定是一个让所有人都彻夜难免的夜晚。
可这些通通都与姬野凌没有关系,引起轩然大波的人却独独在这时置身事外。
窗外一片泼了墨似的黑,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麻醉剂效用过去,姬野凌睁眼时,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从未来过的阴冷地下看守所里。
房间很大,一片空旷。地底潮湿的土腥味不住的翻涌在房间内。入目所及除了高挂于墙角的摄像头之外,没有任何电子设备。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距离他最近的公安驻守在三道老式的机械密码铸铁门之外。除非大声喊叫,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好像是被全世界遗忘了。
在这种时候,尤其适合重新回看来时行路。
可姬野凌将自己乏陈可善而又短暂的一生思索梳理了一遍又一遍。发觉并未有任何值得后悔的地方。
所有在人生路口做出的选择,都是在那个当下,做出的最不会后悔的决定。
至于为什么所有的结局看起来似乎都不尽人意。好像也只能归功于自己的运气。
每一次,都只差了一点点。只是这一点点,便足以失之千里。
是运气不好,是命运使然。
如果真的要怪一个人,那么就是他自己,所有的错都是他不好。是他当时不该握住伸向自己的手。
想通这一点后,他就轻松多了。
……
地下没有日夜之分。白天也是黑夜,黑夜也是白天。时间的概念在这里混淆不清。
姬野凌觉得自己在那番思索之后有浑浑噩噩的睡过几个小时 ,但几个小时的时间又好像只是意识模糊的短短一瞬。
再睁眼时,他看到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自己对面的人。视线低垂,面无表情,恍若一座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石雕。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沉默凝视了自己多久。
但自己却一直没有惊醒。姬野凌知道自己多年来身体早已形成的的第六感有多么敏锐,没有惊醒是因为在潜意识里他早已经把这个人划分进了可以信任的区域里。
这个区域很小,没有几个人进去过。
姬野凌用手肘撑了一下床板,坐直身子,靠在床头。单臂搭在膝盖上托住下巴,歪了歪头,慢悠悠的问道。
“怎么是由你来审问我?萩原警官。”
第118章
几小时前,东京警视厅。
不大的会议室里人仰马翻,乱作一片。
“Hagi!你冷静一点!”
诸伏景光拦在面前,紧紧勒住萩原研二的腰。生怕一松手,好友就冲上去和自己的“幼驯染”同归于尽。
人高马大的伊达航从身后架住松田阵平的双臂。阻止这个急性子冲上去给本就混乱的局势添砖加瓦。
安室透站在几步远的位置,黑色紧身作战服上还沾着几道凝固干涸的深色血污。是不久前抓捕姬野凌时蹭上的。时间紧迫,行动结束以后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换一身衣服。
安室透已经连轴转了2天,超过48个小时没有合一下眼了。
“放开他们吧,景,班长。”
诸伏景光闻言松手的刹那。
一记重拳夹着凌冽拳风落了下来,
安室透站在原地,没有闪躲。
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是愧对萩原研二的。是他一意孤行,是他刻意隐瞒,如果揍他一顿,能让hagi消气,那让他当人肉沙包都可以。
砰——!
指骨与皮肉剧烈相撞。
左脸颊传来火辣辣的胀痛。
萩原研二甩了甩手,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这一拳落下他也不好受。
“你知道的,他是姬野凌。”
萩原研二这辈子都是潇洒放荡,游刃有余的。从未有一刻有过像现在这般狼狈的失态。
他喘着粗气,眼眶一片赤红,声音嘶哑的像是从喉咙里将这句话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
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整件事情真的如zero所说,是由Julep顶替小凌的身份,混入了警视厅的行动就好了。
那样事情就很简单了。
那么,无论Julep将小凌关在哪里,萩原研二都会去救他出来。
然后将他抱在怀里摸摸头顺顺毛,说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可是那个人就是小凌。
不是被谁顶替了身份,不是谁的易容。
他就是萩原研二一直以来认识的,喜欢过的……
姬野凌。
惯用手是左手,食指有一小片枪茧。
听人说话时会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微微歪头。
开口说话前脸上会习惯性的先露出温和笑意,因此给人一种脾气很好的印象。
深色的琥珀瞳里像是藏着点点星光,明亮又温暖。
………
这些过往相处时留下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被镌刻的一清二楚。而正因为记得清楚,现在萩原研二才比任何人都更加明晰一个事实。
——姬野凌是黑衣组织的卧底。
“我说的对吧。”
萩原研二苦笑了一下。明明是问句,却被他用一副肯定的语气说了出来。
办公室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几道视线游离不定的聚焦在他们二人身上。
萩原研二自始至终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牢牢盯着降谷零,仿佛借此就能够看清他的每一个微表情,每一丝肌肉的抽动,能从中看出任何否定的可能性。
几秒钟的时间却漫长的仿佛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终于,安室透近乎微不可见的轻轻点了一下头算作回答。
被看穿了就算了。如果能隐瞒过去自然是好,但安室透本也没有抱着一定能够成功的想法。
那可是萩原研二,在他们五个人当中,最圆弧人缘最好的hagi。
在他们所有人都还带着棱角,不知天高地厚而锋芒毕露的时候,只有hagi已经提前学会了收起身上的刺,像一滴水一样圆滑的游走在人群之中。
哗啦————
萩原研二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降谷零的回答彻底碎裂开来,分崩离析。
过往的一幕幕虚假的美好,被暴烈的撕扯掉笼罩住它的那层面纱,露出真实的,晶莹的一地碎片。
过往并不美好,满地残渣,一片狼藉。
美好的是一幕幕碎片中折射出的萩原研二自己的那些不切实际的祈望。
心脏一阵阵细密不绝的抽痛,如海潮一般前仆后继的涌来。那双温柔的紫灰色眼瞳在一刹那间黯淡下来,所有藏在里面的星星都灭了。
萩原研二深深叹了一口气。向来挺拔的身躯不知不觉的弯了下来,面容在一刹那间显露出浓重的疲态。
“zero。你可真是混蛋啊。”
安室透没有吭声,默认接受了这个说法。抬起手擦了擦被指骨擦破的左脸颊。即使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那里现在肯定肿胀发青。落在他脸上的这一拳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卧底,却隐瞒下来。”
“难道你以为告诉了我,我就会因为私人感情……”
萩原研二咬着牙说不下去了。他自己都知道自己说的这些气话有多么可笑。
他知道降谷零并不是这个意思。降谷零从来不会不相信他。他只是想要保护自己。
如果不知道真相的话,或许就可以规避掉现在的痛苦。
这些萩原研二其实通通都知道。他只是……
只是……
短短一天时间,萩原研二的世界毫无预兆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深信的,他深爱的,他坚信不移的,他所憧憬的每一个未来……
全部支离破碎。
一起度过的过往,都不再值得被铭记怀念。
畅想过的未来也永远不可能再抵达,成为了无法被捞起来的月亮。
萩原研二手中唯一还握有的,只剩下令人痛苦的现在。
而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好失去这一切的任何准备。只能被动地被裹挟着,不停歇地向前走去。
………毫无还手之力。
萩原研二已经感觉不到被欺骗过后的愤怒,怒意已经被浓稠的失望所湮没,徒留下心火烧尽后的冰冷余烬。
他只是觉得疲惫和可笑。自己像是不自知的搞笑主角。卖力的表演,台下观众像是在看一出可笑的荒诞喜剧。
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在姬野凌心中究竟算什么?他看向自己的时候,究竟又在想什么?
萩原研二现在甚至没有勇气将这个问题问出口,也不想听到任何答案。
在情场上无往不利,从无败绩的萩原研二。唯一一次动心,结局是输的一败涂地,丢盔卸甲。
一只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眼前多出了一张纯黑的ID卡,没有常见身份证件上的证件照,只在卡片背面用激光简陋刻印了降谷零这个名字。
“他现在在公安的特殊看守所里。因为级别被判定为特危,不能留在普通看守所里。”
“明天上午,对他的第一次提审就会开始,在那之前,你还有一点时间。”
没有指名道姓,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都知道降谷零在说谁。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以为他看到我就会卸下心防?”
萩原研二看着递到面前的这张卡,摇了摇头自嘲的晒笑一声,没有接过。
“别天真了,你还没有明白吗?姬野凌他不在乎任何人,谁也不在乎!”
喃喃低语说到最后变成极力压抑在喉咙里的痛苦低吼。拳头猛然砸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细密的血丝顺着指骨的缝隙淌了下来。在白瓷砖上绽开一朵朵血花。
“从规矩上来说,我向上级申请获取批准的时候,采用的是你刚才说的理由。”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安室透的语气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折。脸上的神情冷静理智到无懈可击。
可与之相反的,他落在萩原研二身上的目光中却是柔和的。冲淡了他身上那股不近人情的漠然与锐利。
“但……”
“从我个人私心来说,我觉得你应该去见他一面。”
ID卡被安室透强硬的塞进了萩原研二的掌心中。安室透拽着萩原研二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拔了起来,目光中暗含鼓励。
萩原研二低头看了看卡片,又抬头看了看好友。薄薄一张卡片在手中转了几圈,嘴张张合合,终究沉默的闭上没有退回去。
“在那之前,我还有些资料想让你和景光看完。”
看着萩原研二收好卡片。降谷零伸出了手,身后杵在那里半天的风见裕也有眼色的递上一个黑色的公文箱。已经拆开过封条的公文箱上,CIA的白头海雕与盾牌标志一闪而过。
警校四人组看着这份明显来自大洋彼岸的资料面面相觑。
偌大的公文箱里只有薄薄一纸质文件。边缘发黄,纸页发薄干脆,像是在博物馆里放久了的老古董。于是后续又被做了塑封处理,保证它们的寿命能够持久一些。
安室透将它们平铺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上,一字排开。
萩原研二的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又往前走了一步。
这沓资料的第一页就是一张游客视角的偷拍照。
瘦削精悍的少年一身流线型的黑色机车装,皮带勾勒的细腰上挂着一把沉重的连鞘匕首。他懒洋洋的半倚在哈雷机车上,头盔挂在车把手上。高扎的马尾被风吹得歪在脑后。视线没有看向画面,而是侧目看向一旁。
银发男人察觉到他的视线,指尖夹着烟扭头与他对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汇聚相撞。
很多年前的数码画质,对焦不好,于是画面边缘模糊不清,只能看出一个大概背景。
第五大道的人潮碌碌,车来车往,川流不息。帝国大厦的尖塔插入云层间,洁白海鸥振翅掠过时代广场的巨幕广告屏。无数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二人不发一言的对视。唇角勾起如出一辙的淡淡笑意。
正是黄昏,曼哈顿的日落璀璨耀眼,金橙色夕阳坠入高楼间。夜的墨蓝与淡粉的霞温柔交织在一起,仿佛肆意渲染晕开的水彩画,编制出一场模糊而美好的不切实际。
这或许只是纽约某位摄像爱好者在某一天偶然看到的画面。于是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相机将那个当下记录了下来。
相片洗出来之后就被不经意的放在相册的某个角落,渐渐遗忘。直到CIA在调查收集资料时带走了它。
但有人会将那个瞬间记得。它被刻在了某些人的记忆中,在每一个日落的黄昏里,熠熠生辉,永远不会像这张相片一样褪色发旧。
萩原研二的胸口咯了一下,本就血肉模糊的心脏深处,像是又被人大力按压进去了一粒小小的石子,闷闷的疼。
这张照片上是他不知道的姬野凌。16岁以后的姬野凌。意气风发。
原来这才是他以后的样子,是他真实的样子。
不止是16岁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