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伏景光眼里划过一份踌躇,指尖几乎要将腰间配枪枪柄粗糙的刻纹磨平。
“要不还是你去吧。”
听出诸伏景光语气中潜藏的迟疑不定,萩原研二松了一口气,像是想要甩脱一个烫手山芋一般忙不送迭的提议。
“不用了,你去吧。现在他比起我,应该更想见到你……”
转瞬,诸伏景光已经做出决定。似乎为了防止自己改变主意,撂下这句话后,他就转身匆匆向外走去。背影看上去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从得知姬野凌大概率患有多重人格障碍之后,这还是萩原研二同诸伏景光的第一次对话。
自始至终,他们的视线都没有与对方对上过。
自从好友归队以后,萩原研二或多或少也旁侧敲击的知道了这些年景光经历了什么。
而现在,统统都变成了他无法面对景光的原因。他想或多或少这也是诸伏景光无法面对自己的原因。
如果可以,萩原研二也不想现在进去。不是还心存感情,而是……
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现在的姬野凌。
萩原研二心里一片混乱。种种情绪像是一双双手,从各方将他反复撕扯。到了最后,情绪消失了,感受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在来这里的一路上,他的手机safari浏览器搜索栏上已经承载了满满一搜索框的问题。
“多重人格障碍出现诱因,能够痊愈吗?”
“多重人格患者眼中看到的世界,在日常生活中的感受?”
“多重人格患者在主人格被顶替时,会保有自我意识吗?”
………
一行行问题下来,让萩原研二几乎要不认识多重人格这几个字。
搜索到最后,连谷歌网页都开始倾情提醒他——有重大疾病,要及时就医。
并且给他热情推送公益免费心理咨询热线电话。
萩原研二关闭手机,叹了一口气。
没有答案,他找不到任何一个标准答案用来判定姬野凌。
一方面他明明知道,姬野凌是黑衣组织的成员,身上的罪无法逃脱。
而另一方面,心底的一个角落,又存着一丝侥幸。一道声音在心里用悄声说。
——假如小凌不知道呢。有没有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是另一个人格做出的事情。而以姬野凌的责任心不打算否认,想把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姬野凌身上的罪洗不掉。
但是是主动犯罪还是毫不知情的犯罪。
这于萩原研二个人而言,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这种纠结的拉扯,让他不知所措。
萩原研二甚至想过,不如就让诸伏景光去和姬野凌谈一谈。
他身上那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说不定比心绪一团乱麻的自己更加适合现在的小凌……玫瑰。
“既然这样……,我们在外面等你。”
降谷零对着萩原研二挥了挥手,也向上走去。
“没关系,不用担心你的朋友,他只是一时半会还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而已,我会去和他聊一聊。”
赤井秀一看着驻在原地神色复杂的萩原研二,慢悠悠的说。
萩原研二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来了点东西来。没有接话,反而反问道。
“你和姬野凌……以前也认识吗?”
赤井秀一怔了一下,为他的这份敏锐。深绿的眼瞳闪烁了一下,随后无声笑了笑,没有否认。
“认识,很多年前。”
很好,现在认识姬野凌的人又多了一个。
萩原研二已经开始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甚至已经不想去问对方认识的到底是谁这种问题了。
………没有意义。
他抿了抿唇,看起来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在知道姬野凌是多重人格之后,看起来完全没受影响。”
赤井秀一从裤兜中掏出烟盒,拇指顶开,又紧接着想起现在这个地方并不适合,放了回去。
“因为我不会把玫瑰当成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看待。我还在组织的时候就认识他,你不应该抱希望于他的人格中还有善恶之别。玫瑰……”
赤井秀一说到这里,锋锐浓眉蹙起,鲜少显露真实情绪的面容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
“他的所有接近都是别有目的,他谁也不在乎。或许琴酒在他那里是特殊的,无论对哪一个人格都是特殊的。“
“除此之外,我们所有人都一样,不过是被他判定为可以利用的对象而已。”
“所以你不应该对他怀有期望,认为他的本性还有药可救。上一个这么认为的人,还是你的朋友。结果……你也看到了。“
这就是赤井秀一对姬野凌的判定。绝对的理智,冷静而不带任何感情。
赤井秀一说完,对萩原研二点了点头,转身离开,看起来没有任何打算进去和姬野凌叙个旧。
“是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玫瑰的本性真的是恶,那么他为什么要送出这份证据。”
“如果他真的谁也不在乎,那么他为什么要把这份证据单独给你。”
“不是给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唯独是给了你。”
身后传来冷声质问,赤井秀一离去的身影停了下来。向来冷峻的面容随着萩原研二的话语覆上一丝怔然。
“我不知道你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总该有一个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刻,你得到了他的所有信任。”
“现在看来,这份信任,你并不配。”
萩原研二冷冷的说完。转动门锁上的钥匙,输入最后一位密码。
他或许永远也成为不了像这名FBI一样的人。他无法抛弃自己的感情。
但至少感谢这名FBI,他现在已经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姬野凌了。
*
最后一道机械门后,是一间简单的一居室,还安装了一扇防盗门。尽可能地为住在里面的的人模拟出了具有日常生活气息的生活空间。
这一次,他们都错怪安室透了。
萩原研二将手中的黄铜钥匙插入门锁之中,缓缓转动,咔哒一声,锁舌收回,他眼神定了定,屏住呼吸,掌根抵在门板上,放轻动作将它推开。
滴滴答答的水滴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房间中央放着一张不算舒适的病床。
看来在姬野凌醒来之前,萩原研二还有一点时间,整理一下自己纷乱的心绪。他松了口气,眼神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姬野凌熟睡的面容上。
病床上的人呼吸轻浅,对有人进来这件事毫无反应。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落下扇形的阴影,失去血色的苍白面容陷在纯白的被子里,看起来格外沉静乖巧。
沁血的绷带被他蹭开,散开一截,垂到地上。手背上滞留针里的液体顺着青色的静脉血管,一点一点进入他的身体。
姬野凌显少有睡得这么沉的时候,以前他的睡眠就像是闭着眼的轻寐。哪怕一点轻微声音,也会立刻将他惊醒,确认周围一切正常后,才继续睡下。
这是在过往的经历中没有得到足够安全感的体现。因此,萩原研二猜想过很多遍他的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现在他知道了……
萩原研二轻手轻脚的将房间中唯一一把椅子搬到了病床对面。像是医院里陪同病人的家属一样,坐在姬野凌一睁眼就能看到的位置。
在姬野凌醒来之前,他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对空白的墙壁,视线没有落到任何地方。
只是在思索。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究竟是从哪个地方一步行错。
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结局。
然后萩原研二得到结论,没有任何地方出错。
只是本就是不同世界不应该遇见的人。
不合时宜的相遇就要付出代价。
而现在,所有快乐享用完毕之后,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刻。
不知道什么时候,病床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
“怎么是由你来审问我,萩原警官。”
姬野凌手肘撑着床板坐了起来,将被子团做一团,抱在怀里。滴答滴答的雨声是最好的催眠剂,睡了这么久,他感觉自己骨头一片松软麻木。
“外面现在是什么时间。”
他偏头向一片漆黑的窗外看了一眼。放松的像他们现在不是身处警视厅的特殊看守所,而是温馨舒适的普通病房。
“下午了。”
萩原研二条件反射一般开口回答,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懊悔的抿了抿唇。
姬野凌眼中滑过淡淡笑意。他显少有看起来这么乖的时候。虚弱削退了他身上往日携带的锐利感。
“在下雨吗?你身上沾染上了水汽的味道。”
他轻飘飘的随口问道。像是一起共度过的时日里,自己困倦的从沙发上起身,揉揉眼问向打开家门的萩原研二,外面在下雨吗?
记忆中的黄昏,雨水砸落在铁皮窗棱上,噼里啪啦的响,燕子黑色的羽翼掠过阴沉天空。
一起经历过的时间里,究竟有没有这样子的日子,萩原研二已经记不清了。或许真的有过,又或许只是他的大脑自动勾勒出的对于未来的臆想。
短短几天时间,他的记忆就好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纱。不再分明。
萩原研二放在身下的手指紧紧攥住掌心,指尖发白。
有无数句想要质问的话,却哽在喉中,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没有资格去质问姬野凌任何问题。
因为萩原研二已经明白了。在姬野凌的一生中,他只是偶然伸出过一次手的人。而那时候的姬野凌,其实已经不需要任何人了。
最害怕最无助的时候,向他伸出手的人不是自己。
萩原研二其实并没有拯救过姬野凌。他也没有办法回到很多年前取代另一个人的位置。
“我大概能猜出是谁让你来的,又想要你来问些什么。但萩原警官,你不会问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
姬野凌打量着萩原研二现在的神情。然后粗暴的扯掉手背上的吊针,起身下了床。踱步绕到他身后,将手搭在了椅背上。
萩原研二目光瞥向掉落在地板上沾染着血迹的针头。眼神闪烁了一下,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的闭上了嘴。
姬野凌看到他这副样子,抿了抿唇,扶住椅背的指尖用力,又骤然松开。
人都是有独占欲的,只要得到过就会贪恋这种温度,不想放手。
他有一万种方法,一万种话术,精湛的演技。撕裂开自己过去的伤疤给萩原研二看,让萩原研二继续沉沦下去。让他陷在自己这片泥泞里无法挣脱。
可是,到了该放手的时候就是要放手。
他不会让萩原研二再痛苦下去了。
白暂冰冷的手指轻轻搭在了萩原研二的肩膀上,隔着一层厚实布料,依然能感受到手指像是死人的手指一般,失去了所有温度。
这是一个格外危险的姿势,他们都知道,凭借姬野凌的身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一瞬间,完成扭断萩原研二颈椎的动作。
可萩原研二没有闪躲,像是一块僵化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
姬野凌缓缓俯下了身。从背后看,两个人之间看起来极度亲密,像是耳鬓厮磨的亲密相拥。
下巴虚搭在了宽阔厚实的肩膀上,柔软的深红发梢擦过萩原研二的脸颊。澄净的雨水气味渐渐被血腥气侵染,两股味道在一起交错,气温开始缓缓上升,指尖也有了温度。
姬野凌听到萩原研二的呼吸越来越慢,心跳越来越快。
“抱歉——让你痛苦了,最开始没想骗你的。”
轻声的气音,酥酥麻麻的从耳侧钻入。极度轻柔的语气却说着听起来格外残忍的话。
萩原研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好像在这一个瞬间下定了决心。
“那些事……”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姬野凌已经截住了话头,他松开萩原研二的肩膀直起了身。
“都是我做的,所有的。”
他回身,凝视着萩原研二,像是要借此记住他的脸。
“抱歉,我也没有办法。”
姬野凌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
短短片刻,他已经说了两句抱歉。可萩原研二看的分明,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的。倔强又死不悔改。
“我的任务而已。”
姬野凌半抱着双臂,倚在床角,倨傲的微微扬了扬下巴,这种防御心极强的姿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无懈可击。
萩原研二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现在的神情。
淡漠而没有一丝笑意。姬野凌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冷,不知道是不是跟在琴酒身边久了,多少沾惹学会了一些他身上骇人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