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不逢?”
“咳咳……”听到宋君然直接叫皇帝的名字,兆公公略显不自然地轻咳了几声,接着说,“陛下知道当初的事后,特意命人找来了在附近生活的老人与村民。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一一辨认了坟墓位置,将这一整片修葺,并找到了您外祖的墓地。”
兆公公自幼父母双亡,儿时受宋君然的外祖家照顾很多。
他早将两个老人看做自己的家人。
可惜他入宫之后便不曾出来,没有参加两位老人的葬礼,也不清楚他们墓地的准确位置所在。
如今谢不逢派人将这里找了出来,并修葺一新。
兆公公说着说着,目光中也不由多了几分感激。
“原来如此……”
宋君然踩着泥泞走了过来,与兆公公一道,在坟前烧起了元宝。
告慰过亡灵起身之时,他忍不住想:
……谢不逢这个人,大概也不算是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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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毒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谢不逢体内累积了几种不同的毒素。
文清辞又换了一副药。
这副药与之前的一样,都是重剂。
饮下以后,有脏腑隐痛、咳血的副作用。
按理来说吃完药之后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但是谢不逢却并没有遵从医嘱。
吃完药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便消失在了卧房中。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想了。
最近几天,前殿似乎热闹了不少,人来人往。
谢不逢也变得更加忙碌。
虽然知道对方是一国之君,有无数大事等着他处理,不容耽搁。
但是想到副作用,文清辞仍不免担心。
纠结了一会,他还是暂时放下医书,带着药箱快步向前院而去。
谢不逢果然在侧殿里。
见状,文清辞不由蹙眉:“陛下,您吃过药后不好好休息,怎么到这里来了?”
“爱卿是在关心朕?”谢不逢的声音,穿过珠帘传了过来。
文清辞脚步一顿,不由替自己辩解:“臣只是怕病人出了什么差错,被人误会医术不精。”
下一刻,侧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这座侧殿原本有一半的空间,是用来储存药物的,需要时时刻刻保持阴凉干燥。
因此房间里的窗户略少,照明有些不足。
此时谢不逢并未将灯全部点亮。
一切都藏于昏暗之中。
“陛下可有咳血?”文清辞快步走了过去。
“无妨,”谢不逢喝了一口茶道,“只是简单咳嗽而已,不信的话,爱卿可以过来自己看。”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笑意。
走近之后,文清辞看到:谢不逢的唇色正常,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
刚刚的咳嗽,的确没有什么特殊的。
文清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灯火照亮了谢不逢的脸颊,他似乎非常享受文清辞的关心。
琥珀色的眼眸紧盯着面前的人,毫不避讳地将“喜悦”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文清辞的目光下意识闪躲。
几秒后,落在了谢不逢身前的桌案上。
前几年在废帝身边时,文清辞就因为过度参与政治给自己惹来了不小的麻烦。
他知道作为一名医生,自己不应该关注这些。
但是看到蚕丝玉柄卷上的字后,文清辞还是大吃一惊,忘记了将目光移走。
“爱卿在看什么?”谢不逢的声音忽然响起。
文清辞立刻将视线移开,自己刚才的行为,的确逾越了身份。
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紧张。
然而谢不逢的反应,却和文清辞想的不同。
“爱卿,坐。”说着,谢不逢便如上次那般揽着文清辞的腰,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他的动作,无比的理所应当。
接着轻轻地将桌案上的东西拿了起来。
借着烛火生出的暖光,文清辞终于确定自己方才没有看错——案上摆着的,的确是一封圣旨!
……而且不是一般的圣旨。
“这是册封太子的诏书,”谢不逢的语气极其平静,好像他说得并非什么大事一般,末了还不忘皱眉替自己订正,“不对,应当说‘皇太弟’。”
“陛下要封二皇子为皇太弟了?”
文清辞的心忽然重重一坠,连推开谢不逢的手,起身离开龙塌的事情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谢不逢娶了自己的“棺木”。
不娶妻,不生子。
这一切早就在暗地里摆在了台面上。
但直到看到这份诏书,文清辞方才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谢不逢究竟有多认真。
……原来最近一段时间,侧殿的热闹是因为这件事。
文清辞的语气有些震惊。
谢不逢却和他截然相反。
他没有正面回答文清辞的问题,只是开口认真纠正:“是‘衡王’。”
自己没有后妃,哪来的二皇子?
末了淡淡地说:“谢观止虽然有些……稚嫩,但是做个守成之君,还是够格的。”
谢不逢话说一半,停顿了半晌,才找出一个相对合适的词。
但文清辞却猜出,他真正想说的八成是“有点缺心眼”一类的。
谢观止的个性,从他过去压根不懂得“中庸”,完全不隐锋芒,差点给自己招来大祸上便能看出一二。
“经历废帝之事,朕想他应该也成熟了不少。”谢不逢说。
文清辞缓缓点头。
被父亲背刺,差点丢了性命,且在皇寺里禁闭几年。
谢观止再怎么说,都会不像从前那样稚嫩了。
这对他做皇帝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
谢观止性格中有仁慈的一面,并不适合应付乱世,但的的确确像谢不逢说的那样,适合做一个守成之君。
说着,谢不逢忽然将桌上的奏章翻了开来。
文清辞随着他的动作向下看去。
——这封奏章上密密麻麻地落满了朱批,但并不是谢不逢的笔迹。
“……这些字,是衡王殿下写的?”
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朕去涟和的这段时日,便是由他代掌雍都、监国理政。”
他一边翻看手中的奏章一边说:“谢观止的表现,的确不错。”
文清辞攥紧了手心。
谢不逢去涟和的时候,带了一批人马。
彼时鼠疫事态紧急,每天忙得要命,完全没人有空提到这些。
更何况谢不逢是隐藏身份,装作巡官去的那里,未免身份暴露,太医们更是刻意回避了相关的话题。
因此直到现在,文清辞才知道,谢不逢竟然让谢观止监国……
这并不是开玩笑的。
——他在离开雍都之前,为这整个帝国,寻好了退路。
“所以…陛下是怀着可能会……”
文清辞犹豫了半天,都无法将“死”字说出口。
谢不逢轻轻点头,用下巴蹭了蹭文清辞的额头。
“对,”他轻声在文清辞的耳边说,“朕自是做好了一切准备。”
是啊,谢不逢怎么会不知道涟和有多么危险?
他是一个上过战场的人,自是清楚黄泉路上,是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之分的。
时疫并不会因为他是天子,就将他放过。
文清辞忽然转过身,向谢不逢看去。
温暖的烛火,在漆黑的眼瞳中游动:
“若是陛下猜错,我压根没有在那里。或是我真的早就死了……陛下去到那里后,该如何?”
文清辞到现在都不知道,谢不逢是靠什么找到自己的,又有多么确定,自己就在涟和。
听到身边人的话,谢不逢的心忽然生出一阵刺痛。
他发现,哪怕文清辞好好活了下来,甚至现在就坐在自己的身边,自己仍不敢去想“文清辞真的死了”的这个可能。
龙塌巨大,可坐可卧。
谢不逢缓缓地将文清辞抱在了怀中,任由他的脚踝,搭在盘龙之上。
意识到自己踩着什么后,文清辞立刻紧张了起来,并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谢不逢轻轻吻文清辞的额头,并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那便正好。”
“……正好?”
“那朕便正好可以去寻你了。”
谢不逢忽然伸手,将玉簪自文清辞的墨发中抽了出来。
刹那间,黑发如瀑,披散在他的肩头。
灯火下,他的五官愈发脆弱、精致。
“都说人死时,是被最亲近之人带走的……若爱卿真的走了,那岂不是你来接朕?”
谢不逢缓缓地笑了起来,他的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向往与期盼。
“到那个时候,朕定当紧紧地抓住爱卿的手,下一世投胎,也要与爱卿投到一处。”
但还好,还好文清辞还活着。
还好自己不必等到下一世……
谢不逢将细碎的吻,落在了文清辞的额间。
怀中人的脚,自龙塌边蹭过。
意识到自己踩着龙身后,文清辞终于再次想起了挣扎:“——陛下,放臣下来。”
但下一刻,怀抱着他的谢不逢,目光突然变得无比幽深,呼吸也乱了一瞬。
反应过来什么后,文清辞忽然定在了原处,一动不动,停下了所有的挣扎。
第92章
文清辞的脸红得将要滴血。
他屏住呼吸, 生怕惊扰到谢不逢。
寂静之下,感官变得格外敏感。
他的身体似被细弱的电流穿过般,顿时便失了力气。
文清辞下意识将目光, 朝黑暗中无目的地落去。
与动都不太敢动一下的文清辞正相反的是,谢不逢的动作忽然放肆了起来。
文清辞的外衫不知何时从肩上滑下。
谢不逢在啄吻他额头的同时, 轻轻解开系带,任由它落了下去。
泛着淡淡冷光的月白色的织锦缎,于顷刻之间自肩上坠落。
如月光融化在地。
此时的文清辞, 外衫坠地、长发披散,眼神里难得现出了紧张。
他耳边每一点细弱的的声响,都被无限放大。
文清辞看到, 侧殿的大门轻掩。
有一道小缝将院内的光透了进来, 随时都可能有人推开门,来到此处……
文清辞的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 他在这一刻攥紧了谢不逢胸口的衣料, 试图将对方推开。
然而他的推拒,对谢不逢来说轻的可以忽略不计。
就在文清辞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的抗拒时, 谢不逢竟违背本能, 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一边慢慢地松开了桎梏。
顿了几秒, 他忽然将脸,埋在了文清辞披散的长发之中, 贪婪地深嗅起了那阵苦香。
“出去吧……”谢不逢闷着声, 强压着欲望在文清辞的耳边说。
文清辞乍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接着, 他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谢不逢低沉, 又带着几分压抑与无奈的声音,缓缓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爱卿再不走,便是对朕过分信任了。”
文清辞:“……!”
脸上的红,在这一刻泛滥至全身。
作为一个成年人,文清辞自然明白谢不逢话语中的意思。
他立刻起身,提起一边的药箱,便要往出走。
但下一刻,行医二十年养成的本能,又让他停下脚步,下意识想叮嘱有毒未解的病患一点什么:“那陛下……”
话没说完,文清辞终于从恍惚中惊醒,大脑开始正常运。
自己一定是魔障了,怎么在这个时候随便开口!
活了这么多年,文清辞第一次想用“愚蠢”来形容自己。
“没,没什么,臣先走了。”
文清辞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他将要走出侧殿的时候,谢不逢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
“朕自己解决。”
“爱卿不必担忧。”
殿内的回音,模糊了谢不逢的语气。
他的话落在文清辞的耳中,竟有几分……可怜。
殿门缓缓地阖了起来,侧殿里的一切,都与龙涎香一起,暂时从文清辞的世界中消失。
走时匆忙,文清辞没来得及捡起外衫。
此时他身上只剩一件夏日的薄衫,微风吹来,顿生寒意。
文清辞咬了咬唇,立刻提着药箱向小院而去。
可直到回屋,他都心神不宁。
文清辞不受控制地顺着谢不逢最后的话,去想他究竟要怎样“自己解决”。
……
宋君然已经大概猜出,文清辞被谢不逢发现这件事,八成和兆公公脱不了干系。
但自母亲身上,明白宫内人有多身不由己的他,并没有为难兆公公,而是干脆利落地将这一笔账继续记在谢不逢的头上。
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兆公公对宋君然而言,相当于母舅。
在郊外祭拜完后,兆公公便将对方邀回自己的府邸暂住。
宋君然也没有拒绝。
“公子尝尝这个,松修府附近,应当是没有栽种的。”
兆公公笑着将果盘从小厮的手中接了过来,轻轻放在了桌上。
宋君然顺着他的视线向下看去。
白瓷盘上放着一串粒装水果,洗过之后晶莹剔透,如同紫水晶一般泛着光亮。
兆公公说得不错,他的确没有见过这东西。
宋君然有些好奇地摘了一颗下来放在手中:“这是何物?”
兆公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您先尝尝味道如何。”
身为江湖人士,宋君然没有假意推脱的毛病。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这句话后,本就对手上东西感到好奇的他,便将果子放入了口中,继而缓缓用力,将它咬碎。
酸甜的果香在顷刻间溢满了口腔。
尝到这酸甜的滋味,宋君然不由眼前一亮,他问旁边的人:“这也是雍都特产?”
“并非,并非,”兆公公摇头说,“这是御赐之物,整个雍都,现在恐怕也只有宫里才能吃到,难以称得上是‘特产’。”
……原来这东西是谢不逢送的。
宋君然瞬间觉得嘴里的果子不再香甜了。
到底在宫中活了大半辈子,兆公公一眼就看到了宋君然眼底的嫌弃。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进入了今日的正题。
兆公公轻声对对方说:“咱家知道公子在介意什么。”
“所以兆公公今日,就是来当说客的?”宋君然并不给他面子,话语格外的不留情面,“恐怕祭拜一事,您也早有算计吧。”
自己的师弟虽然擅长行医,但是人情世故……尤其是情爱方面,几乎一窍不通。
他哪里是谢不逢的对手?
“不不不,”听对方这么说,兆公公赶忙摆手替谢不逢解释,“殿下并未派咱家来,刚才那番话,只是咱家自己想说而已。”
“好,既然如此,那我也不与您卖关子,”宋君然喝了一口冷茶说,“兆公公或许和我师弟不熟,但与他一起长大的我却清楚他有多固执、认死理。”
兆公公随即点头。
“谢不逢是皇帝,他若腻了,随时都可以抽身,但是清辞不可能。况且……这皇宫里有多恶心,你定当比我更加清楚。”
说到这里,宋君然不禁咬牙切齿:“更何况,他干的那些事,完全不像常人所为!”
殷川大运河前的一幕,已经深深地刻入了宋君然的脑海中,成了他人生的一道阴影。
兆公公缓缓摇头:“……陛下他,想法的确与常人不同。但这也正常,陛下在皇陵长大,儿时并未受到礼法规束。凡事都是随心而行。”
宋君然没有说话。
说到这里,兆公公也摘了一颗葡萄下来仔细咀嚼。
他缓缓闭上眼,轻声说:“依咱家看,在文先生面前,陛下从未将自己当做皇帝。”
宋君然终于抬头,向兆公公看去:“此话怎讲?那谢不逢将他自己看作什么。”
“……在陛下眼中,自己恐怕一直都是那个被文先生收留在太医署的少年。”
在文清辞的面前,他似乎永远也想不起自己拥有滔天的权势。
更无法像“皇帝”般无情,能随时抽身。
“他们二人朝夕相处那么久,且一开始便是死敌的身份,”兆公公那双浑浊的深棕色眼瞳缓缓向宋君然看去,他以略显沙哑的声音问,“公子觉得,文先生会不知道陛下是何人,不知道他有多么危险吗?”
沉默片刻,宋君然忽然笑着垂下眼眸,又摘了一颗葡萄丢到了嘴里。
谢不逢虽然不让他见文清辞,唯恐他像当年一样,把文清辞“偷出”太殊宫。
但是并没有将信息一并封住。
因此,宋君然自然也打听到了太医署中发生的事。
酸甜的果汁,溢满了口腔。
宋君然将它咽了下去,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
“人生苦短。”
“……我自己这一生都未活明白,又怎么能替别人做决定。”
宋君然又丢了一颗葡萄在嘴里,他一边缓缓咀嚼,一边将视线向屋外落去。
“师弟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假如他要留下,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法改变他的选择,”宋君然停顿几秒,话风一变,“他若不愿留在这里,我也定能将他带回家,任谁也再难找到。”
宋君然的话,立刻让兆公公想起文清辞报仇的事。
“好好好,”兆公公愣了一下,缓缓点头说,“公子说得对,现下只用给他些时间,便够了。依咱家所见,陛下对文先生——”
他话音一顿,忽然有些不确定地瞄了宋君然一眼。
“好了,”宋君然直接抓了一把葡萄在手中,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兆公公,“您想替谢不逢说好话,也不必拐弯抹角了。”
“他能让您心甘情愿说他好话,倒也是有本事……”
宫中太监虽然整天与王宫贵族打交道,但月俸也只能勉强维持他们在雍都的生活。
兆公公的府宅位于京郊面积虽然不大,却修葺一新。
这并不是凭他自己的财力,便能完成的事。
不只是兆公公的府宅。
宋君然也是这几日,心血来潮、故地重游时才知道。
自己撤了位于雍都的医馆后,那里又被谢不逢重新盘了下来。
谢不逢并未动医馆里的一草一木。
而是小心维护,让它保留着从前的模样。
宋君然更知道……谢不逢在利用皇权,宣传文清辞在涟和的所作所为,并潜移默化地令世人接受这一切。
在这双世上最有力的手的推动下。
现在已有不少人开始好奇师弟的那一套理论。
这的确是师弟最渴望之事。
与文清辞有关的事,向来都被谢不逢放在心上。
身为皇帝的他,在尽一切可能,挽留着文清辞。
但同时又不敢与他说,唯恐惊扰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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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说话,药怎么样?”
“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见文清辞一直对着煮好的汤药发呆,半晌什么也不说,送药过来的年轻太医,不禁有些忐忑。
话音落下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文清辞的肩膀。
“……嗯?”
文清辞终于回过了神。
碍于帷帽遮挡,太医看不清文清辞的眼神。
他只好再问:“你一直盯着汤药不说话,可是今日的药没煎好?”
“不是,只是走神……想到了别的事情而已。”说话间,文清辞将药从食盒中取出,放到一边的托盘上。
衣袖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