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映寒低声道:“此地距离广安府也远。”
白争流是真的开始不舒服了,“这么十几年、二十多年——更长时间下来,他究竟祸害了多少人家?也不光是给人当女婿时害人,还有被他当做皮囊的那些年轻郎君。”
越是深想,刀客越是觉得怒意一点点涌上。到最后,只遗憾自己见到常家老鬼的新皮囊时下手太利落,给了他一个过于干脆的死法。
梅映寒听着他的话,也是无言。片刻后,道:“好在程家不曾被他祸害。”
“是啊,”白争流叹道,“程家。”
两人并未就这件事感怀太久。找小二打了热水上来,洗漱之后便要入睡。
夜色已经颇深,明日他们还要赶路。不及时去乐善班与杜村看上一眼,白争流总是不安心。
大约是心头抱着这样的念头,梦里他都不太安稳。眉尖拧起来,嘴巴里冒出一点点梦呓。梅映寒模糊醒来,恰好分辨出一句:“你这老鬼……哪里逃?!”
梅映寒勉强睁眼。
这夜月色不好,烛火又在上床之前就吹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于常人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好在梅映寒并不是“常人”,他这会儿看白争流,依然能看清楚刀客的五官,包括对方拢起的眉毛。
梅映寒撑着身子坐起。
他轻轻叫了一声:“争流……”在繁复的梦中耗费心神,反倒不如醒来一次,后面平静入睡。
可惜梅师兄嗓音太轻、太柔和,一句话下来,没把刀客叫醒。
梅映寒想了想,没有抬高声音,而是伸出手,在白争流眉上揉了揉。
白争流的动静平息一些。若是他这会儿睁眼,多半能看到情郎面上的一丝笑意。
眼下的争流,很可爱。
平日是那么警惕的人,别人多看他一眼他都能有所察觉。唯独在情郎面前,白争流一点儿谨慎情绪都没有。此前那些不同对待就不说了,单看现在。梅映寒手指头都落在他身上,他照旧没有感觉。
唔,仿佛不能说没有。刀客朝情郎所在的方向靠了靠,像是本能贴近。
但是他们其实已经很近了。梅映寒是侧着身,上头那只手稍微一动,就能把情郎搂进怀里。
也不错。
如果不是刀客又念了一句:“看我将你擒住——”
梅映寒忍俊不禁。
他心神放松,一点点低下头。也不做其他的了,就用自己的唇齿去找白争流。
两片唇瓣贴合,刀客的嗓音骤然消失。睡梦当中,白争流只觉得十分奇怪。前一刻,自己还在和常家老鬼大战三百回合。一转眼,却到了温柔乡中,被梅映寒注视着,情深款款地吐露思慕。
听得白争流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开口,说一句:“我之心,与映寒一般无二。”
这时候,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
他心中着急。一着急,终于有了模糊醒来的趋势。
“……映寒?”
黑暗当中,响起刀客略显混沌的嗓音。
还有剑客,温柔地“嗯”了一声。
刀客的声音更加朦胧、混沌了。他迷迷糊糊,问:“你——”
“睡吧。”梅映寒轻声说,“这次睡着,就好了。”
为什么要“这次”?白争流疑惑地想。只是半梦半醒的人,原本也没有多少逻辑。他很快陷入新的梦影当中,这一回,场面是自己与情郎行走天下,在桂湖上泛舟,在华山之上看日照。灿灿光芒落在自己肩头、情郎肩头,两个人一点点贴近,直到之间再无距离。
这一刻,白争流猛地睁开眼睛。
他脑海里还停留着梦中最后的景象,身体已经戒备起来,手指扣住床下的长刀。
“映寒?”白争流叫了一声,并且迅速听到了来自梅映寒的回应。不是讲话,而是用手指关节敲了一下床头。
这是“我在,无事”的意思。白争流心中安定,手中提起长刀,看向屋门方向。
有脚步声。
先是上楼,然后是转入这条走廊。
“咚咚咚”的,看起来一点儿掩饰自己存在的意思都没有!就那么直直地朝两个江湖客所在房间扑了过来,转眼就到了他们的门口。
白争流、梅映寒翻身下床,各自拿着兵器。二十八将、镇星剑一同出鞘,露出锋锐刀刃剑刃,一人一边,站在门旁。
整个过程,他们的动作都极快又极轻,外面的人毫无察觉。等到了地方,便开始“咚咚”拍门。
动静之大,引得白、梅同时惊讶——这,怎么一副巴不得他们知道有人来了的样子啊?
难道不是碰到劫道的了?
两人心中狐疑。恰好这时候,外面那人开口,喊道:“可是白大侠、梅大侠!呼哧、呼哧……我们大人让我前来,给你们送一封信啊!”
伴随这句话,那扇在来人面前紧闭的门倏忽被拉开,露出后方江湖客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25章 信
屋内的烛火再度亮起,露出送信人的面容。白、梅一眼就知道,此人正是他们白天在宋家曾经见过的衙役。
再仔细看一眼,他身上也没有阴气,是活人没错。
白、梅心中疑问,但还是把人迎进房间,同时问:“你说什么?信?”
“就是这个!”衙役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白、梅两人看了一眼,果真是一个信封。上面有新盖上去的火漆,一眼就让人知道那不是原有的东西。
衙役果真告诉他们:“是我们大人亲手封起来的。在宋家找到这玩意儿之后,我们弟兄先拿去给大人看了一眼。大人看完,就叫了我的名字,让我赶忙给两位大侠送来。”
白争流与梅映寒:“嗯……”
衙役挠挠头,露出一个有几分憨厚的笑容,说:“大人还道,如果两位大侠能够看懂,那就劳烦你们把信上的内容也写成一封回信,让我给他带回去。如果两位大侠看不懂嘛,那就直接让我把原件拿回去。”
白、梅两个:“……”听明白了,原来县令打的主意是把两个人当成免费的翻译。
刀客剑客倒是不在意这点小事,总归白天那会儿,仵作也在县令的允许之下帮了他们一把。
只是到底是一封什么样的信件,能让那县令自己看不懂,又觉得他们两个能够看懂?
两人心中好奇。趁着火光,果真是把信封拆开、将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映入眼帘的的确是文字不错,可细细一看,便会觉得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和前后没有关系。用“喝醉之人的胡言乱语”来形容都显得太过轻松,真要说的话,白争流觉得这就是由一些胡乱想到的字拼凑而成。
他眼皮微跳,目光从纸页上挪开,去看旁边的情郎。
原本的意思是“这玩意儿,别说那县令了,便是你我也……”看到情郎之后,白争流的眼神却变了。
原因无他。
梅映寒竟然依然在专注地读着纸页上的内容。同时嘴唇微微动着,那送信的衙役距离他们有些远,听不清梅映寒的声音,白争流却能分辨出一些:“上三下四……左五右二……”
白争流喉结滚动一下,不说话了。
他意识到,梅映寒这会儿在默念的,仿佛是某种规律。
而如果对照着情郎口中的“规律”去看那一团乱七八糟、毫无关联的文字,白争流惊诧地发现,自己仿佛能看懂一些里面的内容了。
……
……
“在天山,师长们教会我等的不光是功夫,还有一些其他东西。”
说这话的时候,梅映寒已经完成了信件的翻译,将其转交给送信衙役。
时间太晚,送信衙役又跑了半日,如今正是疲惫的时候。他便不曾离开客栈,而是也在此地开了个房,与白、梅两个道别过后,便自己回去睡觉了。
留下白、梅两个人相处。这时候,梅映寒开口,朝白争流解释了一句。
“其中就有一门写密信的法子,说是从师祖那里流传下来的。那会儿不是战乱吗?很多传信要讲究一个保密。虽然也有许多外物上的法子,但是师祖那边,更愿意在信本身的内容上下功夫。”
白争流点点头,“就是打乱信上的所有文字,再用某种方式把它重新组合起来的办法?”
梅映寒点点头:“是这样子——不过,师祖做的会比今天那信更加慎重一些。天山派存下来的那些旧信都是乍看起来,有一个意思。仔细破解,又是另一个意思。”
白争流想了想年少的梅映寒趴在桌子旁边冥思苦想的样子,莫名觉得有趣。
他笑了一会儿,才问:“而后呢?”
梅映寒拿着信纸,给他讲解:“譬如我从前见过的一封,第一个字是‘吾’——‘吾友均安’,此字是从左边起笔,所以真正的第一个字要从左边找寻……现在这封呢,你看?”
白争流:“是一个‘秋’字。唔,那就是从右边来找?”
梅映寒点头:“再看这个字总共有多少比划,是完整字眼,还是分成左右两边。”
白争流:“我明白了。所以真正的第一个字是在第二列,第九个字。”
梅映寒笑道:“对。”
白争流:“找到真正的第一个字之后,就可以开始用你之前念的口诀了,是吧?”
梅映寒想了想,给情郎纠正:“那也不算是口诀,就是从这信的前几个字里面总结出来——总之,这封信在说,常家老鬼想要告诉某个人,他现在身处景州城,刚刚杀了很多人,得了新鲜血肉做维持体态的引子。最重要的,其中有一部分血肉来自他的孩子。
“所以,他现在的情形很不错。还找到了新的猎物,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时候。”
白争流客观:“在这里用‘大展身手’的说法,有点可怕。”
梅映寒道:“这就是他写的原文。”
白争流笑笑:“我自然晓得。唔,之后……他写自己用戏本子当引子,好让自己与程家娘子之间相识、相亲的速度远远快于以往……”皱眉,喃喃开口,“果真是为了这个。”
梅映寒:“倒是有一个好消息。如果说他的目标从来就是程家娘子,反过来看,景州城中并没有其他人家的女郎遇害。”
白争流心情复杂。半晌,他回答:“倒也的确是个好消息。”
只是这么一想,他就又要记起那些陈列在宋家之中的尸骨。
刀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决定继续往下读信,也算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哦,他问收信的人,对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说着,白争流的手指微微捏紧。
梅映寒脸上的柔和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表情。
“不只是‘对方’,”梅映寒道,“常家老鬼在这里点了许多个人,只是不曾清晰写下对方的身份、名姓,而是一律用‘你兄’、‘你那友人’代称……”
白争流的脸色已经彻底变沉,“常家老鬼是独自一人,但是他写信的对象不是!该死,对面到底有多少人?这世上又有多少个还在修炼那邪功!?”
谁能想到?短短一晚上,白争流的情绪就能经历这么剧烈的起伏。
在前面入睡之前,他还想着无论如何,至少除去一害。常家老鬼前后在两个地方伤人,这是不是说明知道《摘星录》存在的人也没有那么多。想想他们前面碰到的几次状况,谭家那边是孟娘子怨气侵染灵石,天山老鬼是早早被长阳子前辈关押在山体之中,再之后,就是一个常老鬼了。
如今自己斩杀对方,应该有许多人会因为他这一举动得以保全——想到自己不久之前还在这样庆幸,白争流心头便泛起一阵冷意。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刀客便知道,知道《摘星录》存在的人,恐怕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不仅如此,这些妖人彼此还存有联系,写信交流害人的法子。
意识到这点点,白争流的双手微微颤抖。几次呼吸,都没有把心头的怒意与惊愕压下来。
这时候,一只手覆盖上他的手背。
循着那只手看过去,是梅映寒。只能是梅映寒。
他的掌心是一如既往的干燥温暖。无论是那么时候,都可以给白争流力量。
“争流,”他叫刀客的名字,“至少咱们现在知道了。”
白争流定定地看着梅映寒,没有说话。
“知道了,”梅映寒说,“就有提前开始防备的机会。”
白争流还是不曾有什么动静。但是,他在认真地听。
梅映寒也知道这点。他不曾多问情郎如何,而是直接分析:“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那群与常家老鬼有所联络的人平时都待在一个地方,怕是以什么别的名义伪装。
“咱们一时的确看不透他们的伪装,但有一点,他们的邪术讲究以活人血肉作为祭炼,如此一来,定然有大量人要消失在他们身边。”
白争流闭了闭眼睛。
他只觉得耳边的嗡鸣声一点点熄灭,慢慢地,可以跟着梅映寒的思路往下说:“所以,咱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什么地方平素总有大量的人员失踪……”
梅映寒的手依然与他紧紧相扣,此刻点一点头,“这种事光靠咱们两个是查不出来的,还是要写信回去。让师父一并告知各大门派掌门,他们自然有与门派所在地官府联络的路子。我现在就写信,等到明天早上,劳烦那位衙役一并带走。”
自然不可能让人送去天山。但把信交到某个西去的商队,相信衙役还是能做到的。
白争流想了想,也觉得这是当下最好的法子。“好,就这么办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放假的最后一天……所以明天开始就又是早晨更新了!
第126章 老狼神
与在谭家村那会儿给未来可能找去的师弟、师妹们留信时不同,这一回写不藏起来,而是直接托他人转交的密件,梅映寒也用上把文字打乱排布的写法。
如此一来,自然要耗更多时间。
白争流在一旁看着。见他先是写好一封条例清晰,把当下要紧的三件事都说明了的信——常老爷就是“宋郎”、常老爷还与其他修行《摘星录》的人有联络、自己与白争流约莫会在八、九日之后从景州城折返,一定尽快回到天山……是真正言简意赅,加起来不过寥寥百余字。而后,开始将纸上内容重排。
刀客咋舌,只觉得情郎简直是在变戏法。
重新排布之后,那百余字除了第三点没变,前两点俱发生了变化。照旧说到宋家,用的却是“凶手失踪的场面甚是诡异”“若真让他逃脱,此人日后定要再引祸事”的说辞。
白争流看得啧啧称奇,忍不住道:“你写得这样流畅,师长们看了,难道不会觉得这就是真相?”
一句话下来,梅映寒思索片刻,“我再给它加一个标记。”
白争流眼巴巴地看。
见情郎在落款地方添了一个墨点。不算大,照旧能看清楚他落款时写了什么。但也足够清晰,旁人拆开信封的第一眼,就能看到这个点。
“这便妥当了。”梅映寒道。
白争流点点头,靠近一些,用手轻轻扇风,想要纸页上的文字早点干透。
这么做了片刻,他察觉到了梅映寒的目光,有点疑惑地侧头看他。
梅映寒眼神一晃,笑道:“我忽而想到……”
白争流道:“什么?”
梅映寒心想:“约莫是此前对你的动作有了‘黑色豹子’的联想,如今看你这样给信纸扇风,我也觉得是只大大的猫儿在动爪。”
口中说:“前面玉涵、韩殊是在出来月余的时候,给咱们送了那封信回来。如今,咱们倒是与他们一般。”
白争流“啧”了声,“也是。”算算时日,“他们走了也有百来天,不知道如今是到哪儿了。”
梅映寒算算路程:“他们分到的送信门派的确远,要过去,就要横跨中原。且有的等呢,怕是要入秋了、年末了才能回来。”
白争流:“……唉。”
刀客无端叹气。
这下子,疑惑的人就成了剑客。
“我就是在琢磨,”对上情郎的目光,白争流笑笑,“如今你我知道了‘灵气’,也知道诸多此前不曾想象之事。既然有法子以一点灵光让那金锁红砂带咱们找人,有没有其他法子,能让咱们加快行路的速度?”
梅映寒沉思。
“我也不求多快。”白争流摊手,紧接着又变成掌心向下的姿势。二十八将感受到主人的动作,立刻朝他飞来。
刀鞘稳稳贴入掌心,刀客:“……嗯,有二十八将这么快就好。”
梅映寒一哂。他把差不多干了的信纸封好,一并做好拆了定能被看出的标记,而后说:“这还是挺快的。”
白争流嘴唇勾起些,仿佛笑了一声。
“不过,”梅映寒道,“日后说不准还真是这样呢——且睡吧,争流。”
夜晚已经过去大半,但距离天亮仍有时间。以他们引灵气入体之后的身体状况,这些时间,足够两人休息了。
白争流:“好吧,睡。”
……
……
睡醒之后,白、梅把新信交给衙役,随后便与他踏上截然相反的路。
两日之后,两人重抵景州。却没有去程家,而是先去了城南的戏园子。
此日依然不唱《寻梦记》,而是摆了一出书生遇到神女的故事。下方的人倒也听得十分投入,有人还会在台上角儿唱词的时候,跟着小声哼唱。
看来哪怕是不唱成名作的日子,乐善班依然不缺生意。
白争流摇了摇头,低声对身侧剑客说:“我记得路,咱们直接往里头走。”
他这么说了,剑客自然点头。两人身法隐秘,绕开人群,转眼就来到了白争流曾被引来的院子。
这地方却是和他前一次来十分不同了。
“阴气。”白争流说了声,“但是挺淡的。”
梅映寒:“……像是有什么东西来过,”对着眼前建筑上下打量片刻,“只是不曾久留。”
白争流也这么觉得。眼前小院是有阴气不错,但盘绕在上方的黑沉之色还比不上程家,与天山老鬼所在、常家老鬼所在,更是一点儿可比性都没有。
但还是得往深去看。想到这里,白争流对梅映寒道:“咱们进去吧。”
梅映寒点头。
两人悄悄潜入。院中分明有人在比划上台兵器,可没有一个留意到刀客剑客。
白、梅目标明确,直接朝阴气最浓郁的地方去了。到了才发现,眼前是一个小房间。门窗紧闭着,只是站在门口时,能听到一点儿人声。
白、梅凝神去听,是:“……前面供上的鲜肉,莫是不合您的口味?小的已经将东西撤下,新摆了刚买来的猪肉、羊肉上来。若仙师有灵,定要前来——”
白争流低声道:“是那班主。”
梅映寒:“‘仙师’?”
白争流面皮抽了一下,语气变得古怪,“他不是在说常老鬼吧?”
梅映寒默默看他,眼神意思是:“争流,你与他打过交道,你看呢?”
白争流喃喃说:“我纵见过这班主一回,也不会知道……”想了想,“但他提到‘买来的猪肉、羊肉’,想来并未害人?”
梅映寒道:“若真是这样,倒是能直接问了。”
白争流道:“再听听。”
梅映寒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