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由盛转暮,酒坛一点点变空。
不知不觉,杨春月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
她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墓碑。灵气在女郎身侧浮动,一个没有人身的存在,按说是绝不可能醉的。可这会儿,白、梅两个又觉得,她仿佛已经醉了。
“真不知道,”又过了许久,杨春月轻声叹,“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你啊。”
白、梅微微一怔。
杨春月闭上眼睛,“还好我差去找你的人还没来得及回京城,我就……”
两个青年喉结滚动,一起意识到,在听完其他将军的故事之后,如今在他们面前展露一角的,就是杨春月自己的“故事”了。
不过,他们窥见的也只有这小小一角。女将军很快睁眼,眼神依然是清明的,带着笑意,和两个青年开口:“好啦,酒也与他们一同喝过,吃食也留在这儿给他们享用。天色慢慢晚了,再不回去城门怕是要关。还是莫要继续耽搁,这就走吧。”
白争流说:“师伯,我们又不会被城门拦住。你若还想多留一会儿——”
杨春月笑道:“有什么好留呢?该说的话,我都说完啦。以后再想起什么也无妨,我在心里给他们说。”
话说到这儿,白、梅才没继续往下劝。往后就是杨春月身形散去,留下两个青年,一同回城。
再一盘算。两人在外一天,因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倒是没耗什么精力,如今还颇精神呢。既如此,不妨再热闹一下,去他们进京原本的目的之处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199章 大理寺卿
一般人说起“诉告冤情”,第一反应可能是刑部,也可能是都察院。十个人当中,能有四个知道找到大理寺已经是件不错的事。
而事实上,刑部执掌刑名,都察院负责纠察。审核、驳正,则在大理寺的职责范围之中。
上次进京的时候,白争流没有见到大理寺卿,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也无妨,总归这会儿距离他上次来京城已经过去将近两年,没准儿任这个官职的人早就被换了。
他们倒是在路上打听了几句如今的大理寺卿是如何行事的。只是一般百姓、江湖人不会有接触其的机会,有机会接触的呢,又不在两人的打听范围之内。探来探去,也不过得了个“颇为清正”的说法——约等于废话,哪个当官的能在天子脚下传出污名?
再有,对下的“清正”,与对上的态度,可是两码事。
白、梅从未踏入官场,这些基本的世故倒还算懂得。再有,沐鹰、秦桑虽忙,但以双方关系,说一句他们俩如今背靠钦天监,只要想,随时就能见到皇帝总是不错的。所以在回城路上,两人直接推翻了初时“走寻常路子递诉状”的打算,把半本账本放在时任大理寺卿的桌子上。
账本前面大半内容,自然是说罗城官场上下是如何构出行贿、受贿网络。这些看着也算气人,可于官场来说,又显得颇为寻常。
不寻常的是最后一页,上面出现了孟大人的名字。对“出项”,却写得模模糊糊。
再考虑出现在账本中的其他官员名姓职位,孟大人的出现,就显得尤为突兀了。新的大理寺卿看上一眼,就会知道有问题。
放完东西,两人没离开大理寺,而是留在当中,等待大理寺卿的反应。
如果他愿意出手,自然是好事。白、梅知道其中困难,而他们既然来了,就不会把困难全都压在一个人肩上。未来一段时间会落在大理寺卿身上的明刀暗箭,都会由两人挡住。
如果他不愿意……也无妨。总归放在他那边的只是一半账本,另有一半,转天会直接出现在皇帝桌子上。
梅映寒:“皇帝……”
白争流:“嗯。”
两人这会儿坐在屋顶。于常人来说,这会儿就要担心自己跌倒了。白、梅两个倒是坐得稳稳当当,梅映寒还有心思道:“若是他秉公处理了此事,你会觉得他是个好皇帝吗?”
白争流惊讶:“为什么说起这个?”
梅映寒笑:“你不喜欢皇帝。”
白争流点头:“是。”
常人听来十分凶险的话,这会儿竟被两人十分顺畅地讲出口。
“从私德上说,”刀客道,“看他对待丽妃、对待丽妃两个孩子的态度就知道,此人贪生怕死,薄情冷酷。若是行走江湖时遇到他,我可万万不愿与他打交道。”
梅映寒点头。
“但私德是私德,职责是职责,”白争流又开口,“若是他真的秉公处理……哦,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再有,孟文光做了那等天怒人怨之事,皇帝好好做出处置了,只说明他还有一丝良心,仅此而已。”
至于“转变想法”“认可皇帝”,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白争流说得十分流畅自然。梅映寒听了,直等到这是情郎心头最真实的念头。
再想想对方的话,梅映寒承认:“是这个道理。”
“是吧?”白争流道,“他什么都不想管,才是真正的问题。”
梅映寒:“若是那样——”
白争流:“就让‘丛霄’‘周云韶’去找找他。”青年脸上透出一丝隐约的狡黠,“看他会不会因此改变主意,去欢御香坊众人一个公道。”
梅映寒静静等待片刻,见白争流仿佛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了,才道:“而后?”
白争流思索。片刻后,他轻声说:“如果傅家不适合做皇帝,皇帝又会是什么人来做?”
梅映寒不言。他自己也在顺着白争流的话音往下想。
白争流进一步说:“映寒,咱们今天听了杨师伯的话,对二十八将也有所了解。他们当中,能有一个、两个识人不清,跟错主君,这不奇怪。但二十八个人,难道各个识人不清吗?我不相信。”
梅映寒侧头看他。
初夏的夜晚,月光清凌凌的,洒在青年身上。
白争流俊逸的眉眼上镀了一层浅浅的皎色光晕,轻声开口:“这想法最先只是一个念头,到后面才越来越明白……我想,会不会二十八将一开始遇到的‘傅家先祖’的确是个雄才大略,有容人之量的英雄呢?只是当他掌控的地盘越来越多、头顶上的帽子越来越高。从称王,与其他几家前朝末年起家的英豪并列。到夺得天下,入主宫中——
“他不再能容得下二十八将的名望,也开始疑心自己为何要忍耐那样久。他寝食难安,光是收走了二十八将手中兵权还嫌不够。他……”
梅映寒说:“他变了?”
白争流摸摸鼻子:“这么想,总比‘二十八将各个都耳聋心瞎,错信皇帝’要靠谱。”
梅映寒静默不言,心头思绪翻飞。
白争流进一步说:“若真是这样,他会变,其他人又如何?……映寒,咱们虽然不像那些书生,正经研读过经史,可说书总听过吧?话本总看过吧?那么多的前例都在告诉你我,多少皇帝年轻时英明神武,到老就昏聩无用。可见‘皇帝’这个位置,本身就能让人产生变化。”
梅映寒:“照你这么说,其实是不应该要皇帝的?”
他是在认认真真地问,话音里不带半点其他意思。
白争流便也认认真真地回答:“我不知道。映寒,我不知道,只是这么一想。”
梅映寒:“若是没有皇帝,世道又会变得如何?”
白争流想了想,笑了,“阁老会变成新的‘皇帝’,就是换一个叫法。”
梅映寒:“可见事情的关键,是不能让一个人掌有太大权柄。”
白争流:“那莫非让许多人来分吗?”
梅映寒:“咱们现在在大理寺。大理寺、刑部、三法司,这三者之间,便是一个划分了权柄的关系。”
白争流思索,梅映寒同样思索。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脑海之中冒出,还很浅淡、很模糊。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只是……
“呀。”白争流骤然回神,“有人来了!”
他听到了脚步声。
一句话,把梅映寒的心神也拉了回来。两人隐匿好身形,静静看着正朝屋子方向走来的男人。见对方满脸疲惫,回到房中。
白争流暗暗在心头道了一声“好”。此人面色如此,脚步却不显虚浮,身上也没有多余的气味。可见此前是真的一心办公,只是精力消耗太大,这才显得没那么精神。
如今,大理寺卿坐在自己的床上,拖鞋、上床。
上床之前,他视线随意地在屋中一瞄。触碰到某个点时,男人忽而怔住。
他像是困惑,又像是担心自己看错。过了会儿,重新穿上鞋子,走到桌子旁边,低头看上面的账本。
手指碰上去,表情从茫然,到恍然。大约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究竟是什么。
而后,男人目光转向左右,说:“是谁把这东西放在我桌子上?”
没有人应声。
男人:“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一见,也算是堂堂正正。”
门外:“吱呀——”
男人蓦然转头看去,这一眼,却正好对上刚刚打好了水,要来伺候自己洗脸洗脚的小厮。
双方视线相对。被自家大人这么看着,那小厮十分纳闷儿,不明白自己是否来晚了、惹得大人不悦。
他小心地叫了一声“董大人”。半晌,董阶吩咐:“过来吧。”
小厮端着水盆往前。
董阶看着小厮,语气寻常,又问:“我方才不在时,可有什么人来这边?”
小厮茫然:“人?什么人?”
董阶:“……”沉默一下,视线转向旁边桌子上的账本。再看一眼小厮,说:“没什么。行了,你也赶紧去睡觉吧。”
小厮挠挠脑袋,笑着点头出去了。留下董阶一个,先是拿小厮端来的水洗了脸,再把脚放进盆子里,舒舒服服地开始泡。
一边泡,一边翻看手上账本。
回屋子的时候,他的眼皮明明是耷拉着的,好像下一息就要睡着。此刻,里面却像是透出隐隐光亮,目光就像是刀子一样,在纸页上一行一行划过。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白、梅静静注视着他。
终于,董阶看到了最后一行。
约莫是“孟大人”三个字终于入眼,董阶愣住,过了好一会儿,他捏着最后一页,猛然往后一翻——
手上空空荡荡,竟然再没有其他内容了。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200章 听说书
第二日,天色照常亮起。
大理寺卿照常起身、洗漱,用过早饭。
按说他也算“九卿”之一,就算是在一块转头下去能砸到四五个官员的京城,也有一番名望地位。
这种身份,平日不说住豪宅、养美妾,至少能在吃穿住行上有颇多享受。
可董阶不同。他是有自家屋宅,平素却是十日之中能有八日睡在大理寺中的偏屋。原本只是建来给官员们歇晌的地方,竟像是成了他的'正经住处。吃穿上呢,一身官袍整日挂在身上,于口腹之欲亦十分不讲究。
小厮端来馒头咸菜,他吃。端来山珍海味,多半照样也吃。只是吃完之后,要皱皱眉头,抱怨:“今日饭菜太腻,给厨师说说,以后莫要这么做了。”
这样一个人,会是“好官”吗?
白、梅也不知道。他们只看出,董阶对昨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账本十分在乎。早晨吃着东西,还忽而开口,问小厮:“孟荣德去年去过一次罗城,对否?”
小厮一愣,“大人,您说得是……”
董阶自问自答:“对。他是五月从京城出去,到八月才回来。”一顿,“五月,八月……是了,账本上的时间也是这个时候。
“到底是在那边碰到了什么,能让他一个朝廷要员,去找一个小小城官‘行贿’?”
小厮:“……”
自家大人刚开口的时候,他还在努力听,想要找出大人的真正问题,好去回答。
听着听着,小厮的脸色有点儿发白,意识到,这可不是自己能参与的话题。
他咽了口唾沫,眉目之中略带忧虑。董阶一边念,他一边朝周围看。好险没有看到什么人,小厮这才松了一口气,朝董阶劝:“大人,小的也不是要拦着您破案!只是涉及要大、关乎人员太多,也太重要的时候,您总得小声点儿啊!
“要是已经到了后面的公堂时候,您这么念叨,倒是可行。可现在呢?万一隔墙有耳,您前面刚说起孟大人,后脚就让人去给孟大人报信,那可怎么办?”
董阶若有所思。
小厮看在眼里,暗暗松一口气。看样子,仿佛是觉得自家大人听进去了。
没想到,下一句就听大人说:“你去取纸笔过来。”
小厮一愣:“纸笔?”
董阶点头:“是,快去。”
他要写信。
开启新一天的工作前,男人趴在桌上,写了一封留给昨夜送账本之人的信。
中心思想很简单。姓孟的有问题,他知道了,可究竟是什么问题?……要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他董阶就算想追查,也会显得颇为无力。
万一在试探过程中打草惊蛇,引起了孟家的注意力,反倒更加不美。
董阶想先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留下的信,也是言简意赅地说明这份考量。
等到男人离开,白、梅两个来看留言。粗略带过去,白争流笑了,“我还以为,他第一句话会是‘另一半账本在哪里’。”
梅映寒客观:“能坐在这种位置上的,不管好人坏人,都至少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一旦这么说了,咱们就会怀疑他要通风报信、毁灭证据。”
白争流:“那……”
梅映寒:“他现在只要知道真相,倒是很恰当。”
白争流沉吟,“的确。”
说着,青年一顿。
他转向梅映寒:“咱们是以丛霄他们的口吻说,还是简单写写?”
梅映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想了片刻,才道:“此事迟早要让皇帝知道。”
“那就拿丛霄他们的口吻吧。”白争流拍板,“如此一来,不管皇帝到底怎么想,姓孟的一家子都要被处置。”
语毕,他忽而一顿,若有所思。
不管皇帝怎么想,他都必须要那么做……
“制衡”两个字出现在青年脑海,思路仿佛比昨夜清晰了一些。不过,这依然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一整天,董阶都没回屋子。
不单是能沉得住气,也是事情的确太多,完全抽不出空来。
一直到晚上,男人再回房中。这一回,桌面上多了一页纸。
他拿起一看,话音喃喃从口中溢出:“御香坊……”
……
……
接下来几天,京中极为热闹。
先是大理寺卿状告孟荣德、孟文光父子,指他们一个杀人,一个包庇。紧接着,又有逆转。原来是早些年,孟大人还在吏部时,曾经负责过某次对当时在外做官的董阶的三年考评。那时候,他看董阶行事太过不知变通,有时明明解决了百姓的问题,却惹得百姓更加不满,于是在评价中判了一个三等。
因他这一判,董阶被调回京城的时间晚了足足八年。为此,董阶一直怀恨在心,这才有了今日对孟大人的诬告。
白、梅听着街头巷尾人们的话音,心情颇为不妙,商量起接下来要如何做、是否拉上董阶一把。再有,用什么法子把另外一半账本递出去。
结果还没等他们出手,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不知董阶如何说动天子,他竟在孟家父子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他们演了一出“夜入公堂“的戏码。
朝堂尚未传出话来,说书人那边已经有了章程。白、梅两人路过茶馆,便听其中传来一阵激昂嗓音,“话说那孟家三郎本就心里有鬼,再见到董大人着人扮演的阴差,可不就吓破了胆子?又有人扮作那御香坊冤魂,朝堂上哭诉,说自己如何被孟三郎残杀。听得孟三郎痛哭流涕,连叫‘冤枉’!”
白、梅:“……”
说书人:“董大人又拍惊堂木,道:‘你这孽障,到现在还没一句实话?’孟三郎再哭,‘我所言句句属实……’”
下面有人“嘘”场,显然极为入戏。
说书人:“董大人便道:‘来人,上油锅!’——热滚滚的油哇,就那么摆在孟家父子跟前。小的当场被骇得一哆嗦,众扮演鬼差的侍卫便嗅到一股子腥臊味。再细看,嘿,竟是孟三郎直接尿了裤子!
“老的呢,看到这儿,也开始绷不住了。却不是求饶,而是朝董大人喝道:‘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入戏的观众:“我管你是何人,总要归地府管辖!”
说书人:“嘿,董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语毕,就让人伸了一只手进油锅里。再拿出来,叹一声‘温度合适了’。”
观众:“嗬!这不是假扮的阴差吗?怎么有这等工夫?”
说书人神秘一笑:“谁说不是呢?在后面悄悄看着的皇帝爷爷也被这一幕惊到了,问身边大太监杨保,‘我可是看错了?方才董阶那下人是做了什么?’杨保也懵啊,揉揉眼睛,就和皇帝爷爷说,‘前朝有那青天白日审活人,夜晚审阴鬼之事,咱们董大人莫非也有类似的本事?’”
观众们向往:“没准儿还真是呢。”
“我前头在街上远远看过董大人,他是个公义的长相。”
“你们没听说吗?董大人元配夫人早间没了,后面一直没有续娶。如今无妻无子,还有人想要上门说媒呢,可他统统不要。从前旁人还想不明白,经过这一遭,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大人他是每到晚上,边要回去与夫人相会呢!”
白、梅:“……”
白争流再也克制不住,笑出声来。
梅映寒略有无奈地看他。半晌,情郎含笑的目光扫来,他抿抿嘴巴,也跟着笑了。
两人没再驻足,继续往前。没多久,回了钦天监。
沐鹰、秦桑早前一直在宫中,如今总算出来。四人相会,白、梅好奇问道:“董大人、孟大人的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听外面传得满城风雨……”
沐鹰叹道:“我们也不曾想到。不过会有如今的样子,怕是上头另外有人出手了。”
白、梅听到这话,微微一怔。
再一细想,沐鹰现在说的才是正理。
为什么外间风向转得那么快?为什么皇帝竟然同意董阶假扮阴堂,还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看?
——因为在他们之外,另有旁人插手了孟家的案子。
答案浮现在心头,刀客、剑客顿生索然。
哪怕不懂官场,他们也能想到,孟家父子或许真的会在此事中折下,可又有人会因此更进一步。
也正是为了捡这份好处,他才愿意出手。
两人静默半晌,跳过这个话题,问起:“沐前辈,秦前辈。你们最近在宫中,可有什么发现?”
沐鹰听着这话,眉头登时拧起,神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
秦桑则叹气:“正要与你们说呢。我们果真在丽妃床边挖出来东西,再有……”
沐鹰起身,道:“还是随我们来吧。”
白、梅看出他们郑重,同样凝重了神色。
他们跟在长冲门师兄弟身后,到了一处房间。
一进门,先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灵气。紧接着,又察觉不对,定睛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