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神真的残酷到要让他们阴阳相隔,那么最大的慈悲便是让他先行离去吧。
即使不舍,即使不忍,可还是这样自私地希望着。毕竟,留下的,应该是比较坚强的那一个不是吗?
14
第七章
三两场大雪过后,京里渐渐显出一派热闹的气氛,买酒买菜,采办年货的人一日日多了起来。红艳艳的春联,斗方,窗花一日多过一日。二十三二十四祭灶的鞭炮响了彻夜,炸散子,丸子,角子,蒸馍馍,米粉肉,各式各样的香气整日的飘在空中。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挑两三件颜色鲜亮的衣衫穿出来见人,花儿、朵儿、脂儿、粉儿的买得快得让掌柜的笑眯了眼。
福瑞班这几日也停下了离恨天的排演,赶着排几出堂会上常用的吉祥戏,毕竟那样的悲戏是不能在这大过年的日子里唱的。
过了二十六,洛滨与凌涛也到了京里。漕帮就愈发的热闹了,他们回来的当天,雁寒拉了洛滨,风天扬,程翼,三位长老开了半天的会,出来时神色比平时轻松了许多,象是放下了一大块心事。
接着又是一番的忙乱,洛滨这一回来,他与岳兰馨的婚事立刻被提到了日程上。当这一消息刚一宣布,当场惊掉了一大堆人的下巴。其中又以洛蛟翔为甚,从目瞪口呆中醒来的第一件是就是拎着自己儿子的耳朵去刑堂领罚,勾引帮主夫人,这一条大罪差点没把洛蛟翔给气死。若不是雁寒得到消息快,那包钢的板子就落在了洛滨的身上了。
一见蔺雁寒,洛蛟翔一把鼻涕一把泪,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就算雁寒再三解释此事谁也没有错,他们两人两情相悦,自己也乐见其成。洛蛟翔也无法想通,从老帮主哭到三位堂主,从帮规讲到漕帮尊严,洛滨直直被他说成了十恶不赦,万劫不复,忘恩负义,寡廉少耻,说到最后他差点以教子无方,有辱帮主的罪名自杀谢罪。
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岳兰馨扶着兰老爷子赶来了,兰老爷子硬是将洛蛟翔拉了起来,两人关在房中谈了许久。出来后,洛蛟翔虽然仍是两眼红红的,态度却有了转变,当场逼着洛滨发誓赌咒,一生一世珍宠岳兰馨,若有个三心二意,不得好死。洛滨毫不迟疑,紧盯着岳兰馨的眼睛把这誓言说得铿锵有力。
岳兰馨轻轻地笑了,她记起那天他们准备将他们的"情事"告诉雁寒的晚上,他们交换的承诺。
"我会让你幸福,岳姑娘,幸福到任何人都看不出瑕疵。"
"那么我也会做一名最好的妻子,让你得到一份最完美的幸福。洛滨。"
那时关于"幸福"的承诺,于其说是情语,不如说是一份公平的约定。他们要让彼此幸福,幸福到他们共同爱着的那个人不再为任何人和事歉疚,幸福到他们爱着的那个人可以放手去追求他真正的幸福。
今天,洛滨在这里重复着当日的誓言,他说他不再"三心二意",他的眼睛如此的澄清,如此的坚定。是否表示今日的誓言有了更多的......情?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愿意以一生的时间去爱上这个男人,不仅仅为了那个约定,不仅仅为了别的人什么人,就为了他的情义,就为了他的坚定,她相信自己一定会爱上他的,爱上这个自己选定的丈夫,然后,得到一生的幸福。
所以,她在众人面前发誓:"苍天在上,厚地在下,长河为证,众人为凭,我,岳兰馨在此立誓,今生今世,我与洛滨携手共行,不离不弃,若三心二意,不得善终。"
两人的笑容映在了彼此的眼光中,第一次,他们在对视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明明白白的心。
初六,大红的花轿把岳兰馨从兰府抬到了漕帮的总舵里。
在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众人热情的祝福声中,二人深深地拜倒。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喽!"
一条红绸系住他们一生的姻缘,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携手同归的时候,在彼此那已经老迈的眼中看到的仍是当年那满溢的幸福,无悔无憾......
这一场喜事足闹了三天,连台的戏,连场的流水席,把个京城哄得是街闻巷知。自然也传入各府各院,甚至传入了宫里。
何天英得到消息的那一天喝得是酩酊大醉,一日里也没有见人。
他把自己的未婚妻嫁给了别人,他不惜冒着被别人嘲笑,被别人指指点点的风险,毅然决然地这样做了,为的只是那个戏子,为了给那个戏子一个完整的爱情。
兰羽徊呀,蔺雁寒呀,你为了那个戏子竟不惜放弃家族、子嗣,你的情爱真的有那么的浓厚那么重要吗?
小寒呀,你那时所说的竟是真的吗?
"为了所爱的人我可以放弃一切,为了爱那个人我可以与天下为敌,为了爱那个人我能够排除一切的阻碍!"
这话难道不是童年的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戏言吗?
今日你要给予那个戏子这世上最完美无缺的幸福,以此来证明你蔺雁寒从无虚言吗?
向谁证明呢?向那个怀疑你的誓言,亲手斩断一生幸福的傻瓜吗?
或许你根本不屑于向任何人证明,只是一心一意为你所爱的人建筑一个无风无雨的天地。
对着酒影里他看到的童年的自己,出京谋差的父亲将自己和姐姐托在了兰家,临走他拜托兰老爷子调教调教尚未成年的儿子。女儿已经许了人家,他并不想毁约,但儿子,这貌胜女子的儿子便是他进阶的本钱,而兰家书香清贵,梨园中上上下下谁不知道经过兰家人调教的戏子,那便是脱胎换骨的风貌,尤其是那旦角,经过兰家人的手,那便是风流情态,妖媚行止,不是他人可比的。
虽然兰老爷子并不赞同他父亲的做法,但毕竟是世交,人家也是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跪在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求,他便说不出一个"不"字,当下也答应了下来。
那时的自己怎么样的呢?看姐姐偷偷的抹泪,看那未来的姐夫一脸的同情,看那些仆人偷偷地指指点点,虽然还是年幼却也知道娼优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他又能怎么做呢?对于父亲的决定他甚至没有说"不"字的权利。死死地咬着唇,骄傲地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你一个做父亲的说这样的话,是羞也不羞?!若想向上爬就凭自己本事去,打什么儿子的主意。"就在此时,有个人一把把自己拉到了他的身后,清清亮亮的童声毫无顾忌地指责着自己那贪婪的父亲。
"二少爷,你......"父亲笑着对那个不比自己高多少的小人儿,试图解释着什么。
可是那人却听也不听,干干脆脆地说道:"从今儿起,小英就跟着我同吃同住,一起去上学读书,世叔不用替他担心了,过个几年,他凭着一身的文才本事一样可以光宗耀祖,到时,你自然知道小英生来也并不是只有一张脸才是有用的。"说罢,那人便拉了自己出了内厅,气呼呼的样子好象那个被别人指指点点的人是他一般。
直穿过了花园,到了个幽静的院子里,他才放开了手,微微地笑着:"从今儿起,你就和我一起住这儿吧,这是我的静岚院,可能安静了些,你住的惯吗?若住不惯,我再拜托爷爷另外给你安排住处。"
"不,我就住这儿,我要和你住一起。"不知为何,这句话他冲口而出,也许从他将自己拉到他的身后护着的时候起,他就不由自主地依赖着这个人了吧。
"好,那你就和我住。"那人又笑了,那笑容从唇角渐渐弥散到眉梢,象三月的春阳,暖暖地带着春的温柔。"你叫天英对不对,我就叫你小英了,我叫羽徊,不过你还是叫我的字吧,叫我雁寒或小寒好了。"
"嗯,小寒。"这一次是他主动伸出了手,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会心地笑了。
纯真的他呀,以为这一牵手就是一生的情谊了。
可是,世事多变是不变的定律,现在那个人早已不是自己的小寒了呀,是他亲手毁掉了这曾经握在手心的情谊,亲手放弃了那曾经以为永远的幸福。
如果那个时候,他相信小寒要保护自己的承诺,如果那个时候,他不曾因为十王爷的话而动摇,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的献身是在保护小寒,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那么决然地放弃小寒向他伸来的双手,那么现在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小寒那份珍贵到无人可以分享的爱情会不会留给他?
那个眉梢眼角染满幸福春意,伴在小寒身侧的少年会不会是他?
不知道,他明白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再有答案了。
为什么直到他丧失了资格的今天,他才能相信小寒的承诺从无虚言?
为什么直到今天他才能相信小寒会有他所爱的人排除一切的阻碍的能力?
为什么到了这样无可挽回的时候,那个可恶的戏子却要带着那样幸福的笑容来证明他失去了今生最珍贵的东西?
让他一生都不相信不好吗?让他一生都认为自己是为了小寒才放弃那唾手可得的幸福不好吗?为什么还要把他的伤口赤裸裸示在人前?
重重地掷碎了手中的酒杯,阴郁的目光中流露出疯狂的神色。
不,他不允许!他不允许这曾经近在眼前的幸福被别人强占,他不允许他的小寒无视他的痛苦,他不允许自己坠入地狱的时候,他们却在天堂里欢笑。
如果,他不能得到,那么至少他要亲手的毁掉!
唱完了半日的堂会,已经过了晚饭的时候,吟秋刚下了妆,雁寒匆匆地赶了来。这几日,为忙这件婚事,除了晚上吟秋也少有见到他的时候。如今见他赶了来,脸色的神情又不似往日,当下心里也不由一惊,生怕出了什么事情。
"吟秋,你吃过饭了吗?"雁寒语气还是一般的温柔,眉宇间的焦灼和忧伤并没有影响到他一贯怡然的风度。
"我吃口点心就好,雁寒有什么事情吗?"吟秋心里直打鼓,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雁寒笑笑道:"不急,你慢慢喝些汤,吃过饭再说。我只是带你去见个人。"
话虽如此,吟秋心下仍是不安,匆匆地就着汤吃了几口饭,便说:"好了,我已经饱了。"他心里都被那种慌慌地感觉充满了,倒是真的觉不出饿了。
雁寒张了张嘴,但也没说什么,只拿过件银貂大氅给吟秋披上,拉了他的手走了出去。
到外面,他帮吟秋紧了紧大氅,说:"我骑马带你过去,有些冷,你靠我近些好吗?"
吟秋点了点头,雁寒便翻身上了马,再伸手将他带了上来,揽在了怀中。一路上,雁寒也没有开口,没说要带他去哪儿,见什么人。吟秋只伏在他的怀中,见他不说,也并不想问。
马停下来的时候,吟秋抬起头来,门上红艳艳的灯笼上印着金灿灿的"兰"字。他不由疑惑地看向雁寒,为何雁寒会带他来兰府?兰府又有谁会想见他呢?
抱了他下马,把缰绳交给了迎上来的仆人,雁寒便拉了他的手向里走去。
穿过两条回廊来到了正房,里面安安静静地,只有两个仆人在门外候着。见他们来了,连忙打千行礼,雁寒挥了挥手说道:"免了吧,爷爷醒了吗?"
"老爷子刚刚要了次水,现在应该还醒着吧。"
"嗯,知道了。吟秋,来。"雁寒说着便要拉着吟秋进去,吟秋却如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开什么玩笑,居然是去见他的爷爷,兰家的老爷子,竟也不跟他说一声,也不知道衣服得不得体,妆有没有卸尽。还有,他怎么告诉老爷子,难不成要告诉老爷子,"瞧,爷爷,我给你找了个男的孙媳妇回来了。"不把老爷子气晕才怪呢,不行,他才不要和这个忤逆子一起同流合污。
〖自〗
见他一脸窘迫,雁寒不由笑了笑,低声道:"吟秋在怕什么?丑媳妇尚需见公婆,何况我的吟秋好看的紧呢。"
吟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能开出这样的玩笑,他也不怕被兰老爷子大棍子打出去。试问,哪家的家长能容忍自己的孙子带了个男的回家做媳妇,再漂亮也不行。
"别愣着了,外面那么冷,还是乖乖儿地跟我进去吧。"说罢,揽着吟秋的腰,打起帘子便走了进去。
吟秋使了吃奶的劲想挣开他的手,可惜,以双方力量的对比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这样半抱半拉地被雁寒拉进了内室。
"小徊呀,你这是唱的哪一出,《王老虎抢亲》吗?小心点,别扭了人家孩子的腰。"看吟秋这一番别别扭扭的样子,靠在床头的兰老爷子开起了玩笑。
见进来也进来了,吟秋也就豁出去了,挣开了雁寒的手,单膝跪倒打了个千:"卓吟秋给兰老爷子请安。吟秋不识礼数,惹兰老爷子笑话了。"
"呵呵,你是好孩子,是我那个孙子莽撞。来,到床边来,让我看看你。"兰老爷子半抬起身,向他伸出手来。
"是,老爷子。"吟秋站起身上前两步走到床边。
兰老爷把他拉坐到床沿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慈祥地笑道:"果然是一流的孩子,也不枉小徊花了那么多的心思了,看你的眉眼身段真是和你哥哥象得紧。"
"老爷子......"吟秋生怕惹出了他的伤心事,便低低地唤了一声。
"小徊,你去外面看看我的药好了没。"兰老爷子抬起头向雁寒吩咐道。
雁寒应了声是,便走了出去。
兰老爷转过头看着吟秋,微笑道:"吟秋呀,你现如今和小徊在一起,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怨恨着我们兰家了,若是不怨呢,你就和小徊一样叫我声爷爷,若是还怨着我们呢,你就当小徊不是我们兰家的人,以后只管好好的和他在一起便好,那孩子实在没有什么错的。"
吟秋再不承想兰老爷子竟会对他说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般的幸运竟是他从未敢奢望的,好象哥哥当年的不幸现如今竟转为幸运双倍地报还给他了,让他幸福到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老,老爷子,难道您不怪雁寒他爱着个戏子,而且还是个男人吗?"吟秋有些口吃地问道,担心是不是天黑灯暗,老爷子没看清楚自己是男人呀。
兰老爷子笑了,说道:"别看我老了,可是你那一半能映出光的光溜溜的脑袋我还看得出来。我知道你是男人,也知道你是戏子,那又怎么样呢?小徊他要的就是你,爱的就是你。这就是我接受你的全部的理由。小徊的性子象他娘,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能堂堂正正地把他自己要的拿到,绝不会让自己爱的人受一星半点的委屈。他拿稳了兰馨会嫁给洛滨,算准了我已经老到只念着亲情,不会再想更多烦心事了,更知道自己有那个能力可以保护好你,当一切都有了十成十的把握他才去找你。在一切的事情中,他唯一没有把握的只有你,能让他患得患失,心里不安的也只有你,吟秋,你是这孩子心里唯一的弱点,也是这孩子唯一活得象人的地方。"
吟秋震惊地看着兰老爷子,他一直都知道雁寒可以为他做出牺牲,可是他却不知道,他今日的幸运竟没有一件是从天而降的,而是雁寒一丝丝一缕缕为他编织出的最严密的保护网,为了减少他会遇到的伤害,雁寒竟花费了如此的心力。
"孩子,我今天告诉你这些话,不是让你去感激小徊,只是希望你能更爱他,只要你爱他,那么他做出的一切都有了回报,你也对他毫无亏欠。我所希望的也就是如此,也许我是个自私的老人,我所希望的也只是自己的爱孙得到一份完美和珍贵的爱情。吟秋,你可以答应我,无论何时、何种境地,你都会如今天或比今天更爱小徊吗?"兰老爷子紧紧地抓着吟秋的手问道。
吟秋泪凝于睫,几乎哽咽地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点着头。
"谢谢你,孩子。以后小徊要拜托你了。"兰老爷子略带倦容地靠回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