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那么我也就得再一次不厌其烦地重申‘在他来这里之前,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陈玫气呼呼地看着我,抱着手臂。
我委婉地说,"你的伤没好,得注意休养。"
"不过是断几根肋骨,早就长好了。"
"你的肋骨是谁打断的?"
"刺客。"他回答得倒是理所当然。
其实......说是刺客就连鬼都不会相信。你就住在丹华殿哪会有刺客,真有的话,陈璟早几百年就不在人世了。
"你的肋骨是你大王兄派人打断的。"虽然我是猜的,不过也是很有依据的。如果不是陈璟派人打断,那么人送来的时候就应该已经治好才是,而不是放任伤势导致他昏迷。
至于陈璟为什么打断他的肋骨,我看大概是因为陈玫死活都不愿意来这里吧。所以打得重些好让他不得不呆在床上。
哈,不愧是陈璟,真是个妙招,妙得真是用心良苦啊。
"你胡说!"陈玫瞪着我,一脸坚信"王兄是好人"的表情。
我一摊手,"好吧,算我胡说。不过,我想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恐怕很清楚。以后你想绝食就绝食,我只答应陈璟给你庇护,并没说一定要保你健康。你若还想在未来见到他,就好自为之吧。"
我很有礼貌地关上了房门,转身,"阿碧,你主人真是难伺候。"
碧笑了一下,"小孩子心性嘛,他是王室帝胄,难免的。"
"王室帝胄?"我笑得讽刺,"你看人家陈璟,名副其实的王室帝胄吧,可没他这么娇纵。"
碧望了一下关着的房门,"那是因为陈璟太惯自己的弟弟了。陈琰内向,陈玫娇纵,没有一个是帝王之才,也许这样就没有人和他抢王位,而他也能真正享受兄弟之谊吧。"
我哭笑不得,"碧,你真是把陈璟想得太高尚了。"
"可这是赤告诉我的......"碧认真地看着我。
赤游龙说的吗,他身为陈璟的佩剑确实是很有可能知道陈璟的真实想法。但是......陈璟这个人我都一直不了解他,赤可以吗?
"庄主有时我一直想对你说,你对于王室有点先入为主的观念是很影响你真正认识他们的,其实王室也并不是不存在人情。"
我抬了一下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当年亲眼所看到、听到、经历的东西太深刻,我根本克服不了对于朝廷的厌恶。我尊重你的看法,我也相信你并未看到朝廷的晦暗,也许你与陈玫一样,被人保护得太好了。"
"你说赤骗我......?"他反问我,我当然不会回答"是"。
"有时言语的暧昧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观念,因为人是会联想的。"我承认自己的话就很暧昧,而我也希望他去联想。
我离开碧后,走到池塘前停下,思堂坐在亭中轻酌着酒,看着池中小小的荷叶。他的脸上有一丝笑意,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见。
"你当时答应我说要在秋季种荷花的时候,我就很担心它们能不能成活。"思堂回过头来看我,"现在看来,它们活得都很好。"
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两年前我曾想过把它们都拔掉,可是花匠说那是我当时定下的,不能反悔,当时我就在想我怎么会想起种花的,原来是因为你。"
思堂点头,"我当时就看着这里的池塘说‘你若是能在这里种上一池荷花的话就不会这么空荡荡的了'。"
"那我房门口的竹子一定也是你的手笔。"我怎么会在自己的门前栽竹,除非是有人提议。
思堂笑,"竹很好啊。我没有什么爱好,只是喜欢花草。"
"我刚才去看过陈玫,"我也倒了一杯酒喝着,"他又在闹绝食,不过应该以后不会了吧。"
"为什么?"
"我告诉他,其实他的肋骨是陈璟派人打断的。"
"你真是告诉他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思堂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浅呷着酒,"很多人都害怕自己最爱的人伤害自己,而那样造成的痛也会更深。"
我看着他,良久才开口问,"你,以前伤过我吗?"
思堂一下子抬起头,拿着酒杯的手有点颤抖,"我,曾经有,很多。有的那时的你可能不知道,有的你现在想不起来。"
"你说的是‘不知道'是不是指你当时其实加入了肖乐言逼宫杀我的计划......"我放下酒杯,看到他的表情变得惊愕,"不是我那时不知道,而是我当时想到了,只是装作不知道。"
思堂一脸悲怆,"在接那个计划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等我知道你的身份一切都晚了,我破坏乐言的计划,乐言从那以后就恨死我了。而你,我当时只是不想你因为我而伤心......"
"你不用说这些,"我笑了起来,"我当时都没怪过你,现在还会比过去小肚鸡肠吗?过去那些伤心的、不开心的都让它过去吧,没必要为它们影响心情。眼前这般的好景都不看,是否就有些太暴殄天物。"
思堂点头,举起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我亦举起与他碰杯,"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玉杯击在一起,响起悦耳的声音,那不过是金风玉露一相逢。
看到有些人拼死挣扎,为了所爱熬尽红尘之苦......
听闻有些人迷困回忆,为了所爱忍受无尽相思......
而我不用多么轰轰烈烈的人生,也无需腰缠万贯的家财;
我不用去羡慕出世修真的仙客,也不求他人的齐人之福,
我所求的只不过是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和我在一起,一生悠闲地饮酒赏花,说尽江湖事。
仅此而已。
* 章十二 夕歌初
五年前,陈王宫。
我抬起头,那红色的枫叶自天穹的另一边落下,原来已经深秋了吗......
我回过身去,那个人在缠绵的细雨声中皱着眉,显然还在为刚才的事头疼。
长叹一声,我握着酒杯斜躺在他身边的座位旁,"不要再想,你不觉得要是你真这么做了,有点太过分哦。"
他的眉一竖,"我有什么过分的?我是嫡长子,继承王位理所应当,凭什么让我的叔王‘兄终弟及'!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陈国,从前没有先例,未来也不可能有。"
我轻啄着酒,笑得慵懒,"其实你只是开始看重权力了吧。为什么,或者说为了谁?"
他回过头来看我,"欧阳,我真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了解我的人在身边,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呵!还未上得王位便对功臣起猜忌之心?"我把喝空的酒杯放在桌案上,"你就放心吧,你那父王在今年冬天就会收到一次生命上的挑战,你难道未发现使他旧疾复发的严冬业已离他不远。"
我用手支着额头,看着他,"至于你叔王......近日不是有朝谒吗,如果你有意,可以派人将他做了。"
我的手指轻划过咽喉,长长的指甲割在皮肤上,仿佛是真有一刀在那里割过去。
我的眼分明看见他的瞳孔在瞬间缩小,"既然你已听见又极为感兴趣,剩下的就不用我担心了,相信你能想到很好的计划。"
我站了起来,又走到他身前,"可是陈璟,万物都和这红叶一样,总要回归他该去的地方。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我很难断定你的终途在何处。"
陈璟伸出手拉住我垂下的头发,让我低下身子直视他的眼,"欧阳,我不在乎,我只在乎结果,难道只因为难以预估到准确的结果,我就不去做了吗?你在六个月前能预估到你今天是‘莲花'的‘会主'吗?"
我只看着他,并不回答,因为我无法以回答说服他。
六个月前,我尚不知‘莲花'为何,而在我终于知道了‘莲花'的三天后,我已成为了这个神秘集团的领导者。
别说预估,做梦都没想过。
"你这么了解我,何必说这些根本无用的废话。倒是你,说起落叶归根,是你想家了吗?"
想家,真是个遥远又陌生的词汇。
"我只是随便说说,"我拍开他的手,站直身子居高临下,"何况如果没有我,你根本只有那个心却不会有那个胆子。我在,怕是给你壮胆了吧。陈璟,为什么我像是你的支柱似的?"
"你从来都是我这方面的支柱,不牵扯什么‘似的'不‘似的'的问题。我虽然虚长你几岁,却是很倚重你的。在这个陈王宫里,我的兄弟们都不会有你对我这般,和你在一起即使我与整个九州为敌都不怕。"
我笑,"你真是太看重我了,我哪里值得你如此信赖?"
"你的性格让我很安心,因为你总能给自己留下后路。作了这么多年的‘发小',我很了解你这一点。"
他的话让我有点意外,他以前是从来不说这些话的,难道他有什么事要我去处理吗?这次皱眉的换作我了。
"哦~~~"我突然笑了,"陈璟,难道是你爱上了谁,需要用权力来收揽他吗?"
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了解你了陈璟。我不禁笑得更得意,你略显惊慌的表情是因我猜中你心中所想而感到惶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东西......
我转身,"可是陈璟,什么人需要用权力来招揽呢,这样的感情你自己觉得心安吗?说到底,你只不过在这方面太过软弱不自信而已。你有自知之明的话就别碰它,否则你会后悔的。"
"承教......" 陈璟长叹了口气,"欧阳你太过了解我。可是你可知道,我最讨厌你对我的态度,你狂妄自负到我都有点容不下你。"
哦?其实我从未告诉你,你的心胸也不怎么大,反倒很会为此找借口。
我大笑起来,"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可我是故意的。"然后转身离开。
我从丹华殿出来就看见了站在阶台下的二王子陈琰,他的眸略闪,低下头去,是因为不大巧地听见我与陈璟的对话了吗?
我摇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抬起头来直视对方,显得一切都理所当然,可是你选择逃避......果然是没有一点王孙贵族的风范吗,也许庙堂根本不适合你,你该去江南烟雨之地。
想到这里我微笑出声,笑声中夹杂戏谑。
他可能听出了我的嘲讽,就低头快步上了台阶,收伞,进了丹华殿,极尽狼狈。
是不是有点过了,陈璟向来喜欢他这个弟弟,我这样嘲笑他......会不会又要找我的事?
我走在回廊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直到我意识到时已是不知归路了。我倒是乐得悠闲,走迷了就迷吧,反正天放晴后也不太冷,就当在王宫里玩玩。
可听到了一阵十分嘈杂的争吵声搅得我心烦,我走过去,看见一群贵族的纨绔子弟。
"能小声点吗?"我已经是很讲礼仪了,得罪了这些小人也是个麻烦。
那堆始作俑者回过头来看我,他们中间围着的是个石桌,石板上刻着棋盘。
竟然因为下棋起争执,真是一群无聊又没品的人。
坐在那儿的一个华服公子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像是历王的世子......
他看了一下身边的人,然后说,"大家‘观棋不语真君子',到了这里,省得被女人笑话。"
女人?我的眉一挑,不禁心里冒火,但还是压抑住心中的怒气,打算置若罔闻。
"这位姑娘......啊,是‘公子'。"历王子嘴里"公子"这个词听起来揶揄意味真浓。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宫里的"公子"能是什么人,这谁都清楚。
于是我道,"这位‘公子',打扰您雅兴了。"
我一定是无聊至极,所以才会做这么一件这么无聊又没有意义的事。
"放肆,竟敢对历王子无礼,你不想要命了!"他身边的走狗倒是护主心切,而这位历王子仍是稳坐在那里,保持一脸让人反胃的笑容。
"历王子?"我装作不知道,倒是想看他如何。
"没关系,这位公子请过来坐。"历王子看似彬彬有礼地伸出手,给我示意了一个座位。
我是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他问我,"不知公子贵姓,竟然可以在陈王宫里自由出入。"
"我姓欧阳。"
"欧阳......哦,你是丹华殿的那个‘欧阳'啊。"历王子笑得诡异,"久闻大名了。"
"你认识我?"
"这个陈王宫谁不认识你,丹华殿的那个‘欧阳'。"
如果连他语气中这么浓的嘲讽味都听不出来的话,我就一定是个聋子。
我看着他,"你以为你是谁,敢这么对我无礼。"
"历王世子啊。"他摊开手,一脸无辜的表情,"只不过将来会是这里的主人而已。"
我笑了一下,"这个陈国是谁的还未可知,凭你就敢在此妄称天数,也太胆大了吧。"
"那凭你可以吗,你的大王子陈璟殿下可以吗?"他探过身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家的事,这个陈王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
--秋风萧瑟,红叶片片飞落,清风入梦寒,听霜林唱晚歌。
从远处传来十分清澈的歌声,仿若乘着黄昏的雨飘落下来,有流水一般的感觉。
历王子看着我,"我听说你和燕轻侯是兄弟,你们的父母是亲兄妹,乱伦的感觉怎么样?"
历王子的声音和那歌声夹杂在一起,简直是一种亵渎。
--云轻烟弱,千帐明灭灯火,寒夜枫落寂然留清寞。
"想必是很好的,否则你父母就不会完全无视自己的名声而搞得天下皆知,满城风雨。"
--满山霜林醉,红叶纷飞,随风飞落水之湄 。
"你说你的父母死得那么早,如果不是天谴的话,会不会是你克死的?"
--晓来红叶疏,看晨星坠,夜空流珠是云的泪,望穿秋水......
"王宫中传说你与大王子陈璟的关系很好,难道他是你的......入幕之宾?"
--欲尽山色,暮云在天边合,红叶舞翩跹,落霞绮染长河。
"哈哈哈!"历王子和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我就看着他们笑。
历王子?只不过是天下最蠢的人而已,竟然在我面前触碰到我的忌讳。
--晴空云锁,怅望千秋烟波,红叶谢书临风寄羽客......
歌声息止,也该是我结束这种无聊交谈的时候。
我把手收入袖中,冷眼看着他,"你来世还是收敛一下好了,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我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