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绪取下剑双手呈上,"是,请主上注意安全。"
我当然会注意安全,否则以我的身份被剑伤......我都说不出口!
"诸位,诸位,欧阳秋叶今日特为诸位舞剑助兴。"等我走到大殿中央,音乐渐息,而舞姬也想退场,我一抬手,"你们忙你们的,我们一块儿进行不就行了。"
我拔开"离歌",泉水一般的剑气惊艳全场,"好剑"之声不绝于耳。
哼,你们哪知什么是好剑,只知道奉承的马屁精!
"离歌","九歌"之一,说得真好听,在此时还不是一把用来取悦观众的道具?
郦绪,你真是太看重自己了,你以为你是谁,王亲国戚还是世家公子,你有什么资格?!不该你说的你也说,不该你做的你也做,不该你想的你竟然也敢想!
我脚踩着七星步,轻撩开自己宽敞的衣袖,音乐中的笛声骤高,我一跃而起,剑舞得像流水飞花。我一直听说邶丰水氏有一种剑法叫"落叶飞花",只是不知是否真如其名的美妙。
没有以气来御的剑,舞起来全是飘逸缥缈,一时间仿若飞蓬满目,烟锁重楼。
烟花随流水,柳烟倾玉翠;
飞花落逝水,水逝落花飞;
胭脂飞天舞归回,酒气迷眼潇湘醉。
我收剑,舞姬们各个欠身一礼,我也点头感谢她们的相助。
一扬衣衫,我回到席位把剑交给郦绪。他的脸色发白,不知他是否真的明白我想告诉他的事。
我坐下,思堂看向我举杯遥敬,我微笑地饮尽杯中酒,再看他,他却已别开目光不再看我。我想起我们刚见面时的样子,我发现......他果然不适合生活在这个过于冷漠喧嚣的世界。
他低下头喃喃自语,面色很无奈。
我回头问郦绪,"他说什么?"
"他说,‘春花秋月何时了'。"郦绪看着我,一头雾水的样子。
是啊,我们应该离开了,我也已经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看向上位的陈璟,看他的面色似乎微醺,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看向我,我作了个散去的手势,他虽然有些留恋却还是宣布这个已入子时的宴会完结。
于是大家就各走各的......至于陈玫,怕是要去丹华殿。
我与郦绪离开,经过回廊时看见正在望月的思堂,他扬头看着天穹中那一轮满月出神,充满惆怅。
我决定唤回他的神,"思堂?"
闻声,他迷茫地回过头来看我,"熙。"
"为什么望天?今日并没有什么稀有的星象。"
"我在望月,你看天上那个月亮,为什么它越圆时人反而会越觉得孤单呢?"
我沉默,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回答的,这个问题需要他自己想才能说服自己相信。
我和他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在惨白的月光下静默的别离,我与他分头而去,路径相悖。我踏着轻轻的步子却听见他的脚步声落在玉阶上十分沉重,一种惆怅的脚步声。
随着他的身影见渐行渐远,他的歌声仍还是清晰可听。他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宛若我当时听到的天籁之音。
秋风萧瑟,红叶片片飞落,清风入梦寒,听霜林唱晚歌。
云轻烟弱,千帐明灭灯火,寒夜枫落寂然留清寞。
满山霜林醉,红叶纷飞,随风飞落水之湄
晓来红叶疏,看晨星坠,夜空流珠是云的泪,望穿秋水......
欲尽山色,暮云在天边合,红叶舞翩跹,落霞绮染长河。
晴空云锁,怅望千秋烟波,红叶谢书临风寄羽客......
"那首歌叫什么?"那时我坐在屋顶上望着天边的夕阳,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也许可以叫做《红叶夕歌》。"夕阳下,连他的笑颜都是红色的。
我笑了笑,"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然后我们话别,他离开。哪有今日的离别这么静默?!
说到他的惆怅,竟然连我都要开始惆怅。
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怪怪的感觉,难道他的心情竟能影响到我的心境吗?
※※z※※y※※b※※g※※
第二天早上醒来,日已上三竿,我想起今日该离开这里返回拥剑山庄的,可是这件事我似乎还未来得及告诉陈璟,不过......先斩后奏也一样,再说,他有什么资格管我做什么。
起床之后那种怪异的感觉依旧存在,让我依旧疑惑。为什么思堂昨夜如此,什么使我们如此的生疏,或许......我于他,或是他于我都在不知不觉中有所保留,或许我们本就生疏。
论时间,也只是认识他还不到五天,能不生疏吗。
我站起来推开窗,"郦绪,我交代你的事都办好了吗?一会儿我们就走。"
郦绪不知从哪里落下来,单膝跪在我面前,"主上,今日有所不便,镇北将军从江州回来,西城门不让闲人进出。而且,陈王敕令百官前去相迎,主上要不要......"
"我算什么‘百官'?一个陪读罢了,还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官非官,侯非侯的。收拾一下,直接回去。"
"可是主上,镇北将军是您的兄长,你......"郦绪的话被我用力拍在窗栏上的声音打断了。
我冷笑一声,"郦绪,这件事似乎与你无关吧,,为什么你这么想我去见他?"
"你又在欺负他。"窗口传来陈璟的话音。
我眼一瞥,只见陈璟穿着华丽的礼服,慢慢走过来,"你为何把气出在一个小孩子身上?"
"小孩子?"我哭笑不得地指着郦绪,"他可是比我还大的,就是比我个子低些,你当他比我小多少?"
"但他的地位比你低吧," 陈璟站在窗前与我对视,一副意欲保护幼小的样子,"欧阳,我们出去吧,你大哥从江州回来,你总不能一生都不见他。五年前他回来连你的面都没见到,今日既然有这个机会,你为何还躲着他?你有什么好躲着他的?"
我回答他,"无缘何必再停留,无情何必再回头。"
他摇头,"也许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只是你把一切想得过于复杂,煦真的很疼爱你这个弟弟。"
"即使是兄弟,年龄上相差九岁,也难免会无言以对吧,所以当时他离开。"
"他走,是迫不得已,是当时主战派推荐他去边疆。而后来的事只是二姨娘的自作主张,与他毫无关系,他更没有授意、默许的。他只是......毫不知情。"
我冷笑,"好一句‘毫不知情'!他一直都知道那个女人讨厌我,把我留下还不如直接杀了我。当年若不是叔父来看我,接我去拥剑山庄,我是不是就得在阴间听他说他的‘毫不知情'?!"
"他后来不是已经将你过继给你叔父了吗,当时他可能没有考虑到那个女人有那么大的胆吧......"
"他只不过当我是七岁的孩子,以为我人畜无害,更不可能有人会来害我。"
我不停寻找的借口都说明我不想见他,可是陈璟还是在孜孜不倦地劝说。他笑了一下,拍了拍我的肩,"他既当你是七岁的孩子,你以后难道不会装你真是七岁的孩子?弟弟在哥哥眼中永远都是个孩子。"
话音刚落,他看到我瞪向他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别人就罢了,你说这话是否也是嫌自己的命过长?
我笑了一下,"你来只不过是想让我出去相迎,见他一面而已,何必......陈璟,你的地位已稳如泰山,欧阳煦必然会站在你这一边,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你不去就算了,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陈璟一甩袖子离开。
既然你都真的那么想了,竟还怕人说出来?
我回头对郦绪说,"你把车子停在西门外十里处的驿亭旁,我在日落之前若不去的话你就可以离开了。"
郦绪应了一声后运起轻功一跃,不知何方。
但愿今日的决定不会让我后悔,既然是二选一,不如听天由命,虽然这违背我一直的风格。
我赶去北门前的街道,两边早已站满了平民百姓,夹道相迎他们的英雄,也就是大我九岁,十六岁就作为副将出征的欧阳煦。
我未站得过于靠后,而是顺着人群向前走,站在人群里应该并不显眼,如果我能被他认出来,就算是天意让我们相见了,如果没有认出来,就是无缘何必再停留了。
我觉得这个主意还可以,至少决定者不是我,我也用不着再苦恼。
唯一让我有点担心的是,我穿着一身晶红色的衣衫太显眼,我都怀疑自己穿这身衣服出来是否是故意的。
随着"咣!"一声开道锣响起,我已能望见他"欧阳"字的大旗,他在旗下骑着他的骊驹慢慢走来。
我的头略向后扬,望向他......时间似乎过得很慢,最终在我的面前无情地停下。
他看着我,一脸茫然。
你不认识我了吧,以过去这么多年,我此时已不是个孩子了。你可还能记得我......?
"熙......"
我心里一抖。原来上天选择这样的结果吗,这样也好。
我看着他,"大哥,好久不见。"
我只叫他一人"大哥",我只有他这一个大哥。
他......竟然从马上下来走到我面前,丝毫不顾及他人的诧异目光与他手下的焦虑,牵起我的手,"熙,我终于见到你。"
我依旧微笑,表面上风平浪静,可心里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不是他,与他无关,他毫不知情,只是没有考虑到。
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
任他牵着我,抛下所有人径自走回燕轻侯府,这是我生父的爵位,真不知这个爵位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欧阳煦摆手让下人离开,他一脚踏开大门,迈过门槛,而我挣开他的手,站在门外犹豫不决。
我已是很多年都未踏足过这个地方了吧,而且......似乎更无资格进去,这里并不是属于我或该我拥有的世界。
他走回到我面前,"阿熙,进来吧。现在,这里的主人只有你和我。"
深吸口气,我低头,一脚终于走了进去,进入了这个陌生的地带。
欧阳秋叶是个高傲自负到连陈璟都有点容不下的人,而欧阳熙......只是一个被过去缠绕,想摆脱孤独的懦夫而已。充其量,是陈璟曾经的陪读,镇北将军的弟弟,前燕轻侯的小儿子,和陈王室挂一个边的王亲国戚。
而现在,我已无法分辨走进去的究竟是哪一个,欧阳秋叶还是欧阳熙?
* 章十四 夕歌承
欧阳煦在前面走,向我介绍着家里在我离开后的变化,而我就跟在他的身后。这样的场景与我小时候实在是太相近了,我总跟在他的身后,现在想想直让人感叹恍若隔世。
这里能有什么变化呢?除了父亲的续弦迫于欧阳煦的压力被赶出家门,什么也没变。
可怜的二姨娘,一个女人,即使被赠予那么多的钱,最终还是难逃一生悲惨的命运。
虽然你以前对我实在是难以称得上任何褒义词,但我还是很可怜你。至于仇,我还没那么心眼小到报复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欧阳煦转过身来,"我未进城的时候就听陈璟说......我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没想到你还在看着我。"
他伸出手臂来,把我拥在怀里,我的身子僵住了,我实在很受不了与任何人有这种身体的接触,让我很不自在。
他用下巴磕在我的头上,拍了拍我的背,"我都好长时间都没回来了,朝中的事有些我还不大清楚,不过最近有朝谒,该来的人应该也来了,我还正想向你介绍一下咱们家的恩人。若不是他,你我早已死了不止一次,咱们家也不会到今日仍存在于世。"
恩人......我的头一阵发懵,原来上天选择与他相见的原因竟是要我与他彻底一刀两断,原来我们能好好在一起说话的时间竟然这么短暂。
我发出一声叹息,推开他站在一旁,"你所说的不过是历王陈新。"
欧阳煦点头,"是。你怎么知道的?"没有回答,我只是笑了一下。
恩人?他对于陈康城中的这一脉北门氏其实是别有用心,可为什么你就不能明白,而母亲就是知道也不说。
所以这个责任就活该交给我?!
于是我开始不耐烦,"那个老不死的已被我弄进天牢里去了,不到十天就得斩首示众,那可是谋反的大罪......"
始料未及,一个耳光已打在我的左颊,我感到有一种腥咸的味道,怕是嘴被打到流血了。
我做错什么值得你如此,你竟会为了这么点小事打我......
我的身边竟然没有人,而就偏偏这么巧,我的身边连郦绪都不在。
我斜着眼看着他因为过于激动而喘息着,你在竭力压制住愤怒吗?
即使是兄弟,在你的心里竟也比不上一个外人,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呢,我算是想清楚了,我对于燕轻侯府根本就不该有什么期待,我在这里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值得恋栈的理由......就算是吧。
我瞪着他,"你我与父亲都是世子党的人,陈璟与陈新争位难道不该帮他吗?"我仍斜着脸,不想去看他。
他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缓,欲言又止,终于在犹豫良久后开口,"无论怎么说都不应该,他毕竟是......"
" 毕竟是我们的恩人吗?"我真是觉得极其好笑,"听我一句话,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恩人',而是有目的的,他不过是想要陈国之内的第二势力--北门家帮助他谋反,况且他本来就是有谋反这个意图的。他当年甚至还对母亲有不良的企图,你竟也认为他是恩人?!你不要被他的表面所迷惑了!"
欧阳煦看着我,"即使是如此,他在事实上也是我们家的恩人......"
"‘事实上',‘事实上',你知道这事实有多么的危险?!陈璟有什么对不起你,你为什么就不帮他,我们都是从小在一起玩的朋友,而你现在还有什么比童年的友谊更可贵的!我与他从小长到大,是与他一起玩,一起读书的‘发小'。我做这些有什么错值得你打我?!"
"你躲我这么多年,竟也能为陈璟做到这个地步......"欧阳煦摇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能这样帮他。你为什么这样帮他,你明明只是我......"
"只是你七岁的弟弟而已?"我冷笑了一声,"你错了,你的弟弟是欧阳熙,而我是欧阳秋叶。你不会出手打你弟弟的,所以我只是欧阳秋叶。我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在这我根本就不属于的世界留下,不用再四处漂泊。没想到,本就不是我的世界我怎么能留下来。"
"你......"欧阳煦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这很不可思议吗?
"欧阳煦,无缘何必再停留,无情何必再回头。既然一切已经如此,覆水难收,不如我们从此一刀两断,只是陌路,大家也好还能和和气气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