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无知,年少时的轻狂,那一抹倔强,那一抹决不服人的霸气……
只如今想起,却已是摇摇相望,触不可及。
几年的时候,毁去的又是什么?创造的又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最珍惜的,被毁去了,最不想要的,却被创造……人定胜天,原来真真不过是一时妄语。
莫说是天,便是那小小幻蝶之法,亦可折磨人至今,便是连上一代,下一代,任谁,都是不曾放过。
这一生,究竟为了什么而活,又何时可以死去……
“……桎梏黄蝶,有子必乱伦,而后杀之。阻者杀,碍者诛,悖德天下……”司棋笑颜不变,语音平淡,似是在倾诉旁人琐事,“……当年,商御城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令吾主身侧二执法皆先后随其而去,如此之惩,实属轻罚……”
深息,再轻叹,天魔弦铮然回戒。绾好绛紫纱袖,抬眼,语气淡淡的,不带了一丝儿的情愫,“……那小沙弥,后来,快乐吗?”
司棋怔愣,蓦然醒悟来,便是极风雅轻笑,柔情万千,“自是好极。”
“是么?”
“……那天,那些和尚们要杀他取肉,巧了是有一位高人出现,救下了他。高人走后,他取来柴房里的刀子,一刀,一刀,将那些被高人打成重伤的和尚们凌迟而死。再找来一件最好看的衣裳,仔仔细细的梳洗过后,便下了山……那位高人后来授他武功,却断不收他为徒,只说,若是他武功极好了,便可以唤他主人……”
垂睫,细细看绛紫纱袖上卷云曲纹,流波宛转,轻轻开口,小心的问,“……你的主人,待你好吗?”
司棋便笑弯了一双好看的眼,“自然是好。”
“……好到,你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吗?”
“是。”
“……好累。”
“什么?”
“……我好累……”再叹一口气,似是将平生所有气息都氲在此一叹之中,悄然淡去。抬手,将他阻在残雨拳前的翠曜石棋盘慢慢拂去。
“咚!”
沉闷声响,满满是十成功力之问情拳实实击在心口。
当下,便是“哇”的一声,鲜血狂喷而出,直猝满了残雨一脸。
直,猝满了雪色白纱蝶衣。
……白姝……
嫣血白纱,是如断翅锦蝶,一种决绝的艳,一种凌然的冷娆。
一种,至死不渝的情,一份重的,任是再多少次的舍弃亦无法忘却的爱……
“……江离,你这混蛋,你这……天底下最笨的白痴……”
心脉俱损,每说一字,皆是耗去了莫大的气力,皆是在努力咽下涌上喉间的气血。
再急喘了几口,白姝抬手,拼了最后一点气力,紧紧攥在衣襟,忿忿一眼瞪来,“……你以为,我费了这好多心思,便是让你送死的?你以为,你死了,会开心?你以为,你死了,便是解脱……”
“……白……”心下戚然,伸了手去,想将那染血的身子拥起。
骤然张口,这女子竟将伸去的指含在口中,再用力咬下。
十指连心,这一下,是真真痛到了骨子里去。
那双眼,抬起,没有泪水,没有苦痛,只一股子情切,哀哀情切,直令人痛进了心底深处去的,切骨之情。
“……不要死……”她将伤指握在手心,一掌覆着另一掌,掌心贴着掌心,慢慢的,用尽了气力的,一字一字的说,“……不要死,你死了,会有人伤心……”
……是吗,原来,我若死了,会有人伤心……
没来由的,眼前便是浮现出一个人来。
那人的眉,是挺拔的,剑削的一般;那人的眼,是最深的乌墨,漆黑的夜色也似的;那人的唇,薄薄的,总是紧紧绷起,似是早已忘却了如何去笑……
那人的眉心,深深的蹙起,已是抹不去了那一道痕,伤苦,凄然的痕。
天下武斗会,身受韶音掌正中心口;方才,满功问情拳直直袭来……
可他都没有来,都没有像以前每一次的一般,出现,来救我……
箫冢隐,他是,真的,不要我了……
……
“卑贱乱情者不容于世!”
骤然一声断喝,正气直冲云天。
继而赤光暴涨,流火飞花,红结旋扬里利箭长驱而来,势如破竹。
流火箭!
侧身,伸了手,运气于掌,硬生生接下这来势凌厉之箭,身子却仍是生生被那一股子霸道之力迫得连退数步。
好生强劲的气力!
潇湘馆飞花护法,火属性疏影弓,飞花红结流火箭,一身强劲气力无人可当,当是商御城之最得力左膀右臂。
他名箫凭栏,乃是上一代箫侍,商御城的契约者。
他做的事,必定是商御城要做的事,他杀的人,必定是商御城要杀的人。
那么……
商御城,要杀我!
……桎梏黄蝶,有子必乱伦,而后杀之。阻者杀,碍者诛,悖德天下……
他终是,要杀我了!!
赤火流金,掌中流火箭竟是被氲烤过一般,微微灼热。
举眸,眼见了飞花慢慢走来,挥袖将满面血污已呆滞的残雨拂开,挽弓,上箭。
箭尖所指,乃是掩在额前乌发里朱砂鸢尾花钿。
此一箭,如无虚发,定是贯脑而过血溅当场,毫无回天之术!
心下凛然,执截来流火箭于手,暗暗运劲,侧身,星眸宛转,只看那搭箭之指。
指动。
骤然手腕翻转,以指为弓以指为弦,弦动弓开,手中流火箭同声同势,利啸而去!
“叮!”
火花飞溅!
流火箭对上流火箭,一样旋舞的飞花红结,一样气势凌厉的霸力。
堪堪相击,霸力相融之尽处,两箭同声同时“格拉”裂开,自中碎成千万湮粉!
飞花略怔,却仅是刹那,便冷笑,再次挽弓。
“妖言惑众者不容于天下!”
弦上无箭,却亦浑然似有箭。箭身巨大,尖簇宽尾,实乃凝气而聚,引力而筑之气箭。
此气箭,因气而发,只发者心知何时而发何处而至伤至何人,若无奇弓借为贮力,难免伤及自身敌我不分。
这世上,奇弓仅两把,是为上古四国之时,由一神人授予箫氏。而后辗转数世,水属性暗香弓出箫氏,现于明月山庄月奴翡翠手中,火属性疏影弓则代代相传,现于潇湘馆飞花护法箫凭栏手中。
心下略动,掩于袖中五指微张,天魔弦刹那倾戒而出。
若实无力相抵,是便先行下手!
然却仍稍晚,弦出之时气箭已然射发,扑面便是一股子强劲霸气,煞气杀气凶气大气浑然其中,直震慑了心底里,直震慑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去。
摧枯拉朽,破面疾风。
“轰!”
砰然巨响,尘土飞扬,气浪滔天!
只少顷,待到沙雾散去,便见碧纱疯舞,乌发狂狷,巧笑嫣然,一双淡色眸子脉脉的,无喜无怒,无哀无乐。
持玉盘在手,横接一记疏影气箭,司棋的语气却是软软的,愈发的柔情,“ほら,看来飞花护法口中的妖言惑众者,可亦包括司棋呢。”
飞花眉心蹙起,似甚是嫌恶,唇角微动,只冷冷说出一个字来,“你?”
“是我……该有一十九年不见了罢,箫大人……”司棋言笑晏晏,“……那么,是要替主人弑少主么?”
飞花冷哼,“馆主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下贱之人来管!”
“司棋不管……”司棋亦不恼,笑意吟吟,“……可是箫大人要杀司棋呢,司棋还不想死啊……”言罢,他慢慢收好玉盘,慢慢绾好衣袂,再慢慢走开,似是若有所思般,慢慢说话,“……司棋让开,箫大人继续杀罢。”
“你……”飞花略略怔愣,眼色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古怪,只看着司棋,似是要生生在他身上剜出两个窟窿来。却又一时,竟不是是恨,是厌恶,还是……怜悯……
商御城去到扶桑,是携了当时还未是飞花护法的箫凭栏同去的,这一去,便是近一年。
一年,是可以发生很多,是可以改变很多……抬眼,看那一身火红,那一身青碧,水火不容也似的,这两个人……
只此刹那寂冥,骤然响起一声女子凄厉断喝。
“被杀的该是你们!!”
倾尽了仅剩的所有气力,白姝竟合了身掠来,平掌舒张,掌中湮粉锦华,赫然便是五毒砂。
“白姝!”“无知!”
同声响起是两声叱喝,便见飞花合掌而出,未及白姝扑至面前已堪堪隔空击出,正中心口。
“哇”的一声,毒砂飞霰,嫣血尽染,宛如赤红艳蝶,绝然,凄美。
那残破的身子直直飞出崖边,白纱蝶衣翩跹舞袂,华丽锦灿,凄艳绝美,好似谪仙,染血的,令人从骨子里想好好怜惜的,谪仙。
“白姝!”
骤然足下运劲,再顾不上诸多,只拼了力的掠至那崖边,拼了力的伸出手去。
白纱染血,握在手心,竟是如此的冰凉,乌发温婉,缠在指间,竟是如此的凄伤……
那空落落的山谷,云海苍松,馥郁柏香,和,手心里滑落的一缕轻纱……
“嘎——”
是漠墨,那只翠墨怪鸟儿,白姝自万药谷中带出的怪鸟儿,扑着艳丽的翅儿,追着那一抹染血的雪色,直直冲进了那谷中云海,再不出来……
在半个时辰前,是谁在耳边慢声柔语,
“……断云崖的云海很美,我陪你去看看罢……”
可是,这声音,却最终消失,消失在了她说的,很美的云海里……
白姝,白姝啊……
垂睫,再抬起,骤然转身。
“箫、凭、栏!!!”
“狐媚不良者不容于人心!”
气箭与话同期而至,身在崖边避无可避,只得暗运了一口气来,欲硬接这当胸一箭。
却在稍退时骤觉脚下骤空,身子已落出崖外。心念宛转,只刹那天魔弦旋而急出,倏然汇绞成索,尽数缠于崖壁虬枝之上。
气箭落空,然那细细虬枝却委实不可作长计,已然“格拉”作裂响。
略略蹙眉,细细审视身侧崖壁,思忖可否借力上攀。
不防天魔弦一阵颤动,抬首,便见司棋解了那成索丝弦,系数握于手中,再垂了睫来,俏生生笑着,一字一字,慢慢的说话,“商岚妍,狐媚不良者……”
“嘻。”轻声笑了,星眸流波,亦是慢慢的,一字一字的,淡淡的,回答。
只一句话,不长不短,一句话。
司棋骤然变色,总是笑意吟吟的唇角倏然绷起,酷厉宛然。
少顷,他伸来另一只手。
“你去死罢。”
以袖为刃,利斩而下,墨色丝弦应声而断。
耳中蓦然风声呼啸,寒意沁心。
长风灌满衣袖,灌满衣襟,灌满口鼻,身子直直下坠,不由己。
……就这样死了,就这样死了?就这样死了!!
不!不!!不!!!
我还不能死,我还不能死,我答应了她的,答应她的,要好好活下去!
……我不愿,不愿,不愿啊……
……
“……他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与箫公子无关。”冷冷应了,司棋转身,漠然走过飞花身侧,猗猗而去,“……箫公子,还是作好飞花护法罢……”
泆泆白云。顺风而回。滔滔绿松。盈峰而颓。乘奔远逝。自躬兰隈。细流卷长。纳之素怀。是与往矣。难违告哀。
第二十章:懵懵懂懂,朦朦胧胧
扶桑。
池面风翻弱絮,树头雨退嫣红。扑花蝴蝶杳无踪。又做一场春梦。彩笺半擎素伞,细雨晚来旧风。飞裳轻掩瑶薄笼。偏生全心莲蓉。
正是樱花盛开时节,后院里满满是飞霞也似的浅红,淡香弥漫,飘摇似雪。
摇红墨绿枝叶间,隐隐可见一面素伞。
骤雨初歇,伞张未收,伞面是尚未及抹去的水珠儿,蜿蜒而下,坠落,淌过树下一地被打落的残红。
伞下,一只素手攀附伞柄,竟是琼玉也似的白,窑瓷也似的精细。子夜墨发泼洒手背,便是惹眼的黑白分明,却又分明得好看。
“哒哒哒哒”
脚步凌乱,繁密花蕊间隙里,粉色衣裳的小婢慌了张的跑来,一叠声的唤。
“小主!小主!”
“我在这里。”淡淡一声答应,轻似叹息,素色伞面下探出一张倾城绝妍的脸。
花枝交影,颜色隐约,唯眉心一朵鸢尾花钿,赤绯沁心,却堪堪人比花艳。
唇角微扬,挑出一抹叹息也似的笑,“怎么了,慌成这样?”
“小主……”小婢的眼中满满是委屈,“……主人他又不愿上药了。”
“他伤在何处?”
“是右肩。被那个叫桃华的女将军射中的,箭刚起出来的时候血都溅了出来,流了好多好多……”小婢的眼略略怵红,竟不知是急的,亦或是害怕,“……小主,你快去看看吧,只有你劝得动主人。”
轻叹,瞥一眼最后几行笔墨,合上书页,再收了伞,跳下地来。
满地湿樱刹那飞舞,翩跹似蝶,馥郁绵延。
将收起的伞与书交与小婢,轻拂衣袂,我轻笑,“走罢。”
“滴滴答答”
是雨后花叶间蓄下的水珠儿,簌簌落落而下。少许,滑过额心,滑落眼角,坠落裳里。
心下略忖,便自小婢手中执了伞来,张开。
右肩,右肩。他的右肩是废的,若不上药……这傻子,疯了不成。
@
早春,雨后初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