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枝为剑,以琴为器,馥郁绵香的鸢尾花丛里,相击,相接,相视而笑……
……再累了,便相拥而躺,静观清空如碧,云卷云舒……
……
……
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想活!不想活!!不想活了!!!
……
我只想见你……只想见你……箫隐,箫冢隐,隐哥哥……
……我唯一的倚靠……唯一的所有……我的……天下啊……
蓦然腕间施力,剑气勃发,周身紫色鸢尾丛便是齐齐自茎而断。
旋身,跃起,衣罥飞扬,乌发逸散,挽剑成芳,片片花瓣纷纷而洒。
花气袭人,莲香暗散。
一时,绝妍,清艳。
落地时用力掷去,铮然剑鸣,那约莫三丈有余之长剑便是生生入地三分。
负手而立,漠然看那紫色花湮,伸了手去,指尖堪堪触及剑柄,却终是振袖,转身。
心口,是如刀削也似的,一下,一下的痛。
每想他多一点,便多痛一点……
可若不想,会更痛……是害怕失去的痛……是害怕若不想,便再也想不起,再也想不得的痛……
垂睫,抬手抚上衣襟,再骤然攥紧。
按耐不下的,“哇”的一声,猝出一口鲜血。
落地嫣红,刺目惊心。
“气急攻心,不碍事。”慢慢抹去唇边嫣血,再挥袖止了女子前行的步子,“秋风大且凉,夫人当安心居家养胎才是。”
“你闭嘴!”蓦地一声轻斥,白姝抢步上前。
手臂霎时便被扶起,再怎样用了力去,亦无法挣开,心躁之下便是脱口而出,“放开。”
“不放!”
“你……”
“你什么你,再乱说话,小心我毒哑了你!”
“我……”
“啊……”似是无奈也似的,白姝轻叹气,声音徐徐轻柔,“断云崖的云海很美,我陪你去看看罢……”软绵之声,恍恍然暖似蝶磷抚露,蘸润心底,“……会好起来的,你的身子,你的心……暄宁的眼和发,可还是我医好的呢……”
白纱蝶衣风里谴倦,影中缠绵,一头乌溜长发,是再自然也不过,只松松挽起,不扎髻,不成鬟。
不媚,不惑,不妖,不娆。却是天成清丽,万物悉明。
皎皎天资,自然白姝。
瞥一眼她隆起的小腹,心下竟不知是怔然,亦或讶然。
已近为人母,这女人……是傻子么……
“白姝。”
“恩,什么?”
“我在利用你……”
“我知道……”她骤然出声打断,语音竟是说不出的调皮可爱,一时,竟似极了那碧波潭边的初相见,“……一早,我便是被利用的,我啊,习惯了……
……刚成为司药圣女时,暄宁已是一头白发,双目泪尽而失明,本着医者父母心,医着他的病,再专了心的对他好,明明比他还小,却是想破了脑袋的,像哄小孩子也似的,变了法儿的哄他开心。
后来,他的眼好了,他的发好了,便专了心的,对我好。他霸道,他专横,他不允我再对别人好。万药谷中人都道我命好,不仅是了那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司药圣女,更有王的一心专爱。
可我知道,只有我知道,我是代替品,辅王弊风的代替品。
他是王,没有人对他好,只有弊风和我,没有人对他关心陪他玩儿,只有弊风和我……
……
……三月三花魁会,掉下水,被小瑾救上船时……小瑾已是一个无人敢亲近的怪物,性情不定,嗜杀成狂,尤恨女子为甚……
可是后来,他的心好了,再也不变了,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文可赋诗,武可舞剑……
他对我好,一心一意的,专了心的,只对我好。他娶我为妻,只因了我说不爱打打杀杀,便甘心冒性命之险辞去潇湘馆护法之职,愿与我,再和我腹中的孩子,安安心心的,平静的过完一辈子。
世人都道我命好,有了这样一位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是了那几世修来的福气。
可我知道,我知道,我仍是代替品,小瑾表姊肖聆的代替品。
被追杀时,发誓相携相依,却最终被出卖……这样的人,借了这张一模一样的脸,只需几句生死相随的誓言,便是定能对你死心塌地了的好的……
……
……为扮好颜夫人,我询了这附近所有活物……肖聆唤他小瑾,肖聆爱穿白纱蝶衣,肖聆爱轻点了他的脸再躲开……我将自己当作肖聆活着,我是肖聆,颜夫人肖聆……
……只因,那是你想要的,是你江离想要的……”
握在腕间的指蓦地攥紧,她侧了首去,颊边乌发风里轻拂,自带着一股子暖气,却终是消散,消散在瑟瑟秋风中,愈来愈凉。
“……别当我是傻子……”淡淡的,叹息也似的,白姝垂睫,怕冷一般,将一双素手绾进纱袖,“……别当我是傻子,好吗?”
“我……”
“我喜欢你,我爱你,从碧波潭的那一眼开始……可是,我不能喜欢你,不能爱你,所以,我只能给你你想要的……”慢慢走至面前,仰首,一双墨色的眸子静夜似的,无星无辰,黯而遂,淡而深,“你不要‘残雨护法’,我就让‘残雨护法’消失;你不喜欢我,我便不再恼你;你想变强,我便赠予你万药谷三至宝……”
“白姝……唔……”
红唇轻触,亦仅仅是轻触,便已分开。
扬起眼梢,倏然大笑出声。
蝶衣翩跹,再转过身去,断云崖下深谷里,云海苍松间,便满满的,都是那不羁,却清朗的笑。
“下一个时辰,我便会和小瑾离开这潇湘馆,到那时,我便是世上最幸福,最开心的……颜夫人……”
素纱掩酥手,一下,一下,轻抚在隆起的小腹,柔和,清雅……
“没有声名又怎样,作个替代品又怎样,他爱我,我被他爱着……我会为他诞下这孩子,然后,再诞下很多很多的孩子……”
退一步,再退一步,看她素手掩腹,没来由的,便是一股子怅然,一股子无法抹去的,轻哀。
“白姝,这孩子……”
“是我的!”骤然抬首,那双乌墨的眸子里的,竟是护雏的隼鹰也似的利,是一种锐,不可挡,“……这孩子是我的!是我白姝的血,是我的肉!”
“我……”
“ほら,欺人真情可不好……”纵横阡陌翠曜盘,黑白玲珑七巧子,碧纱翻飞,乌发卷扬,琴浅驭笑得舒缓,“……颜夫人?”
“又是你!”白姝蹙眉,出言不善,“你是什么东西,怎么哪里都在,蛆虫子似的!”
琴浅驭倒亦不恼,只持了那古怪棋盘慢慢走来一步,语音是说不上的曲商,吟调儿也似的,“已近为人母,可不好言辞如此歹毒……恩,颜夫人?”
他提及“颜夫人”三字,似是故意,调儿悠悠扬起。本便是极惑人之音色,如此这般,便更是生生添了一股子别有之韵,想是无闻这三字都难。
“闭嘴!!”白姝恼极,倏然跨前一步,伸了手便去掌他。
琴浅驭速更甚,那古怪棋盘霎时便已换了右手,左手堪堪支起,似是毫无费力般握了那掌来手腕,却是令到白姝再难动弹。
“哦?”轻扬眉梢,一双透彻的墨色眸子里,满满是笑意,满满是讥诮的笑意,“切勿动怒,可莫动了胎气……颜夫人。”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那么我呢?”
骤然响起之声,是如童稚一般,尚自未脱一股子天真烂漫,却是字字若针,硬生生直刺入了心底那至深处,竟是迫了内力而言。
墨色掩襟滚金边小袖短袄,乌纱绣红梅。
一双圆眼怒气盎然,杀气近发,束起之冠凌乱,长发尽散。
山道之风拂来,便是生生将衣裳揽起,翩跹若墨蝶,浑然融入了那愈来愈暗的天色。
乌云相涌,不远天边隐隐便有雷光,这天,怕是免不得一场暴雨罢。
抬首,再垂了眼,轻笑。
呵,可还真是当得一场应时雨。
残雨步步逼近,一字一字,声如寒冰,“白姝,答我,这孩子……是谁的?”
惊惧,却仅是刹那。
冷声笑了,奋力将手腕挣出,白姝转身,亦是一字一字,却是坚决如钟,倘然傲视,“是我的。”
“你的?”
“是。”
“……洞房之夜不点烛,次日晨起便指间负伤……好、好,白姝,你很好!不愧为万药谷出身,不愧为芳香公子枕边人!”
蓦地振袖侧身,少年仰天长笑,那笑声,凄厉难明,倾轧刺耳。再久了些,便似隐隐混杂着另二人之声。
一为少女俏音,一为孩童稚音。
三音混杂,怪异非常,一时,竟令人心下暗暗生怖。
“残雨护法我仍可不要,爱你护你的丈夫我仍可不变……”慢慢转了身来,少年眼中灰红,愈来愈深,“……杀了这孽种,再杀了他!”
“不!”白姝决绝,踏来一步,堪堪护在身前,“你妄想!”
“恩?”孩童之音愈高,瞳仁深红,杀气凌烈,“姝姐姐?”
“怪物!小瑾,你是真真的怪物!”白姝怒言,眸中却是一股子切切的哀,抹也抹不去的,“明明可以不让他们出来,明明可以不要他们,可你止不住……你依赖了他们,依赖了他们的力量,却最终被他们吞噬,被他们吞噬了自己的心,你……妖怪……”
“去死!!!”
骤然怒喝出声,淹没了那最后未尽的话语。
乌纱狂舞,嫣色娟秀红梅片片绽放,血色模糊,研碎娇丽容颜。
倏然风声利响,便在问情之术催起之时,墨色丝弦同声而响,直直便向那扬起手臂。
“刺啦”锐响,软绸刹那碎裂,破成千万细丝,金蝶也似的,霎时竟是说不出的华美绝然。
再走去一步,腕间轻扬,那破绸丝弦无息汇成一束,纠陌绞缠,堪堪便是缚在那手臂,若无雪花石护臂,恐是已深嵌血肉,伤及筋骨。
“是谁去死?”
一字一字,端的是森然,端的是一股子浑然的傲气。
残雨震住,这一震之下便是被那天魔弦牵引堪堪迫得连进数步,直至了二人仅距不足一丈。
好强的内力!
心下大骇,运气沉足,方才险险滞住。
此甫一驻足,眼前蓦然寒光一现,三弦成面,直直掠来平刺面门!
骤然仰腰翻身,那墨色丝弦便是贴着衣裳捋过,竟是削料如腐。
他这厢方急急躲过,天魔弦却是不曾歇下,回旋三转,再调过头来,自下而上,直刺他肋下软门。
煞气杀气凌然,内劲强烈!
一手已被缚,残雨便急而旋身,另一手掌握成拳,运起十足功力,只击那心口之处,拼得己身重伤亦旨在重创对方!
此若成功,便定然是两败俱伤!
“叮!”
电光火石,玉石轻击。
“好好儿的,说话便是说话……”素手执玉盘,轻掩碧纱中,堪堪便是一股子浑然风雅,一股子浑然美情,琴浅驭淡笑软软,“……怎生动起手来?”
略略侧身,眼梢微扬,只乜斜他一眼,冷声,“你?”
“是我。”琴浅驭淡笑不变,语气愈发柔软,轻叹一声,怜惜也似的,“每用一份功力,便是耗己一份精气,这皠魄,会要了你的命的。”
“它不要我的命,你也会要……”转眸,不再看他,却学了他的语气,柔软的温情,“琴哥哥,告诉离儿,你叫什么名字?”
闻言,琴浅驭略略一怔,随即“格格”笑得愈发风情,“……你可以叫我司棋。”
“……司棋……好名字,可比那绿淇风雅。”
“那是眼见身侧莲池碧波随口胡诌出的,自不会好,恩?”碧纱翩跹起来,素手如柔荑,轻点琢玉巧鼻,“小妍儿的名字才是真真好听,商岚妍,岚没花貌,顾自空妍……”
不理他兀自温言,只漠然打断,“为何要杀我?”
司棋笑得愈发柔情,好似一股子春水便是浓浓氲在了那扬起的唇角,化亦化不开的,“ほら,我几时说过要杀你?”
“恩?”
“觊窥者,自当觊窥而。然口报是与否,不阻不碍,是必不动手。”
“什么?”
“你和你爹商御城,乃是幻蝶之法初试者,吾主令我等觊窥以观此法之效,事无巨细知行上报,然不得插手事间,便是如此。”
心下骤然震颤,狠狠的震颤。
只淡淡此几句,只寥寥此几话,却生生如再受一次韶音掌。
痛,痛得,无以复加。
什么叫初试者?什么叫觊窥?!什么叫不得插手?!!
缘来,从一开始,更早更早的一开始,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这命,便是已经注定好了的么?
是谁,在很早很早以前,对着伤痕累累的自己,慢慢,慢慢的说话,那眼中,满是怜悯,满是切切的悲哀。
“……你看,星星多美。可是它们却用美丽的外貌决定了残忍的将来……”
那时候,又是谁倔强的笑着,倔强的应了。
“……若是星辰决定了将来,我便将星辰毁灭,由我来创造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