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状笑意更盛,摊开一掌递了过去:“先起来,不要坐在地上。”
禄龄犹是记得那只手曾经狠狠地扣在自己的喉间,带着冰冷的寒意,就差没将他掐死,这下说什么也不敢靠近,兀自慌乱地又退了几步才站起来。
那人眼神闪了闪,悻悻收回手去跟着站了起来,眼中依然有笑意,语调却不如前般温和,隐含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生硬:“那天打搅了你的婚事,真是不好意思。”
“没、没关系。”禄龄只觉得尴尬,抬起沾了脏泥的手在衣角边上搓了搓,却不知还能接什么话。
两相对望的沉默间,那双若水般的眼睛终是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彷佛期待的东西宣告落空,原本盛开的笑意就快要悬挂不住。
“啊!”禄龄只觉得一颗心随着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地抽紧,终于下意识地出声。
“?”对方只见得禄龄忽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半空中做恍然状,却又僵在原处没了下文,一时怔怔地盯着他瞧。
“你知道那边出了什么事情?”禄龄打着哈哈没话找话,一边用眼瞥了瞥堵在他家门口的那一帮子人。
“哦,官府在寻人。”他仿佛一切了然。
“寻人?”禄龄吓了一跳,“他们在寻谁?”
“我不知道,”对方一脸淡然,“大约是在寻我吧。”
“你?!”禄龄越发惊诧,退后了一步道,“你到底是谁?”
“我……”
“禄龄!”
一个微带焦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禄龄闻声转过头去,见巧巧正带了一双泪眼提着裙子奔过来,刚至身前便一头扑进了他的怀里。
“怎、怎么啦?”禄龄被那冲势击得站着不稳微退了一步,连忙扶着巧巧地肩将她拉开,仔细一看道,“你怎么哭了?”
“官府带了一帮人来搜我们家,”巧巧哭得梨花带雨,“我站在门口等你好久你都不来。”
“搜我们家做什么!?”禄龄又是一惊。
“我不知道,他们先去了李婆婆那里,差点没把她家的水缸给砸了,我就觉得怕,没想到后来真的来了,口口声声说有贼出没……禄龄,你说他们找的会不会是那天闯进我们家的那个人?”
“嘘嘘……轻点,”禄龄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人家正在旁边……”
边说着边慌张回头去看,本是好端端站在那儿的人却已经不知所踪。
又不见了?
禄龄缓缓松开捂在巧巧嘴上的手,怔然望着眼前那方空旷的巷口,风扬微尘,唯剩一路的荒凉。
第五章
“你是禄龄?”身后忽然传来生冷的问话。
禄龄闻声回过头去,却见原本背着身子站在小巷间看热闹的人竟全都调了个方向,顶前方站着几个腰佩刀器的捕快,所有的目光俱是齐齐地朝他看来。
巧巧惧怕,无声地躲到了禄龄身后。
“我是禄龄,捕快大哥有事?”禄龄不明所以,见着他们这般架势,只觉得有些不妙。
果然,带头的捕快见他应声,立即挥了挥手:“把他给我带走!”
话音一落即有人栖身上前一把将巧巧推至旁边,禄龄还来不及反应便已被人快速地反缚住了双手。
“等一下,你们凭什么抓我!”禄龄连忙挣扎。
“昨日有人举报这里有贼人出没,我们现在怀疑你们窝藏了钦犯,县太爷有令,要将你带回去问话!”
“放屁!”禄龄啐了一声,“这街坊那么多人家,你们做什么偏抓我一个?分明就是胡说八道!”
“窝藏钦犯?冤枉啊大人,”巧巧惊惶失措,“你们方才不是已在家中搜查过,该是清楚才对,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钦犯啊。”
“要是真藏了人,你们还会乖乖地让他在这里等我们搜?”那带头的捕快个子不及寻常人家少年那般高,圆滚滚的身子,说难听点就是个侏儒,一说话口气却是横得要死,怒冲冲地指着禄龄道,“官府办事,你们胆敢反抗,到了衙门先各赏二十大板!”
“你个矮冬瓜!”禄龄气极,一边挣扎着跳起来一边冲那侏儒捕快骂道,“我禄龄一不偷二不抢又和你无冤无仇,做什么要跟你走!”
“大胆!”禄龄一向心直口快,一个“矮冬瓜”极准地戳中了侏儒捕快的伤处,只教他怒火横生就差没一口血喷出来,此番可是被气得额角青筋直跳,狠狠地将手中的长刀往地上一摔,“啪”地一声抬手甩出一个耳刮子。
“呸!”这一掌将禄龄搅得头晕眼花,嘴角迅速地挂了彩,却依旧倔强地不肯示弱,“你们给我等着,下次巡抚大人来了,我要去告你们滥用私刑!”
“你以为还会有下次?”侏儒捕快冷笑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禄龄怔了怔。
“哼!”弯腰拾起方才被自己甩在地上的大刀,侏儒捕快一挥手道,“给我带走!”
“禄龄!”巧巧疾追上来,却只差了几步不敢靠近,流着眼泪一迭声地唤他的名字。
“巧巧,记住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要告诉我娘!”禄龄挣脱不过,只能回身丢下最后一句嘱咐。
也不知巧巧是听见了没,再回首只觉后颈一阵巨痛,眼前迅速被黑暗填补,传至耳边的最后一个声音,便是巧巧惊恐的尖叫。
*^__^*
禄龄十几年来从未做过这样可怕的梦。
梦中的时光点点滴滴地流逝,周遭的环境阴暗湿冷颠簸不安,有蚀骨的凉意几乎要穿透身体,他在猛烈的摇晃磕碰中蜷起身子想要睁开眼睛,却无奈一双眼皮似被注入了铅水,如何也使不出半点的力气。
禄龄心中惊慌,试图出声求救,嘴角却被猛地钳住,一股难闻的味道随之扑鼻而来,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被迫灌进了嘴里,激得舌尖火辣辣地疼。
挣扎却动不了手脚,眼前有微弱的光影来来去去,却始终无力得见具体的影象。
禄龄咬牙切齿,只觉得心中已然就快要被恐惧填满。
再有少许,意识二度迷离,这一回是真的沉沉地失去了知觉。
却不知过了多久,涣散的意识逐渐汇聚。身周似有千千万万的小虫抓咬啃蚀,体内的所有血液仿佛都在流失,禄龄因惧怕而无意识地颤抖起来。
“龄儿……”
仿佛一个击中关健的密语,迫得禄龄眼中倏然泪水汹涌,嘴角磕磕碰碰地蕴酿出朦胧的音节。
他该说什么?该要呼唤谁?
记忆中消失无踪的身影又该是怎样的一个形状?
他仿佛隐约能瞄绘出那幅丢失的图景,却又举腕落不下笔,宛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分明该记得大致的轮廓,却飘飘渺渺地如尘灰轻烟,如何也抓捏不住。
“放了他吧。”有人声传入耳中。
“可是我们的祭典……”
“放心,他跑不了,你们师父吩咐了要听我的,你就照我说得做,一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语气略显不耐。
“……是。”
随即有“叮叮”两声脆响,有人影栖近身边,被束缚着的手脚随即忽地一松。
仿佛戏曲中常唱的桥段,禄龄半梦半醒间脑中臆想:坏人来了,松开了绑住他手脚的绳索,然后将他吊起……狠狠一通毒打。
想着便有一只手触上了他的肩,禄龄条件反射,猛地送了一拳出去。
来人果真“哼”地一声,正中目标。
“嗤——哈哈哈……”兴灾乐祸的爆笑,“没想到啊没想到,颜如玉的这位小朋友可真是有趣。”
颜如玉?
禄龄一个激灵转醒,倏地坐了起来。
眼前是阴冷的牢房,昏暗的光线,一个人影背手站在牢外,着一身绀色长衫,眼神犀利如刀,此刻却是看着这边一脸戏谑的表情。
身侧恰有人捂着肚子跪在一旁,露出一颗光光的脑袋,大约是因禄龄方才出手不知轻重,一时埋首在原处,痛得站也站不起来。
“怎么回事?”禄龄诧异地退了几许——那竟是一个和尚?
“县太爷有令,禄龄窝藏钦犯一事证据不足,即刻将其释放。”那牢外站着的人说着,随之将目光调了过来,冰冷的眼睛令人不敢直视,那森冷的感觉似在哪里遇到过。
禄龄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似乎,在他成亲当日……
“你可以走了。”那人悠然地背转身去,话语间隐隐有了不耐。
“你是谁?这是哪里,你们都做了什么,凭什么说我可以走了?”禄龄犹是不能明白,分明是被县衙的捕快捉走的,也不见有人来问话,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竟又被这不明来路的人告知可以走了?
这不是开玩笑么?
“我是谁你目下不必知道,以后自会有更多碰得上面的时候。”那人冷冷一笑,转过身来看着禄龄挑了挑眉,眼中隐隐有了杀意,“还是说,你喜欢一辈子呆在这里?”
禄龄惊惧,聪颖如他,自是明白其话中含义。
于是也不再多问什么,二话不说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全身上下不知因何虚弱得厉害,连走几步路都似踩着棉花,禄龄咬了咬牙,埋头扶着墙奔出了牢门。
与那立在门外冷眼顾看之人错身的瞬间,禄龄无意瞥见,其衣袖边角处,用金线绣成的“慕容”二字在阴暗的牢房里幽幽闪出了灼光。
慕容慕容……慕容简?!
禄龄惊疑不定,这名字那样的熟悉,仿佛曾在某个人的口中听得明晰。
而那个人……不正是那日在家门外遇到的那名男子么?
他们到底是谁,这其间又有什么样瓜葛?
仿佛落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圈套,禄龄一边奔走一边自额角冒出了涔涔的冷汗。
“看够了没?”
立于牢门外的人忽然转了个方向,挑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这出戏有趣吗?如此说来,你应该感谢我捡回了他一条命,我应该还算是个好人吧?”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有人徒然捏紧了手心,自墙角“簌簌”闪出身形,正是一张如玉清颜,耳后乌黑的长发在淡光的折射下微微泛出蓝色的光。
*^__^*
一路茫然失神地走着,适逢春暖时节,月色照了沟渠。
入夜的花柳街头格外地热闹,秦淮水萦萦绕绕荡漾着潋滟的水波,其间的游船画舫歌舞升平,船头鲜红的锦鲤灯盏映出歌妓纤细妖冶的身影,摇橹声远远近近地响,衬出天边一轮明月格外地静谧。
偶有倚门卖笑的姑娘拉扯住禄龄的袖子,掩嘴露出半张恬然精致的妆脸:“公子要来猜谜否?”
“猜谜?”禄龄止步,却不是因美人迷眼。
“对呀,灯谜。”那姑娘笑着举帕一指头顶,只见得花楼额扁旁果真有样式不俗的灯盏悬挂,尾端长长地拖下一张条子,白底黑字,是整洁的正楷,位置偏高,需得仰面才能看清。
“要不要我给公子念?”姑娘笑眯了眼睛,“妈妈今夜刚刚定下的规矩,若有谁能在半盏茶的时间内猜出这灯谜,便可包下我们春院的头牌姑娘一晚时间。”
“真的?”禄龄瞪眼,这么有趣的招客方式,要不要帮着娘偷学点来?
只是为何这纸上的字体瞧来有些眼熟?想着便问出了口:“这谜语是谁想出来的?”
“奴家不知,是妈妈今晚方差人贴出来的,嗯……公子现下可要听好哟!”那姑娘笑着仰脸,眼睛却一直盯着禄龄瞧,仿似已将那谜语背得透熟,“长亭春色映山重,三人别离泪蹒跚。”
“长亭……”禄龄皱了皱眉,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猜不出来?”那姑娘笑了笑,伸手腕过禄龄的手臂摇了摇,语气酥酥地似撒娇,“要不奴家给你换另一个?”
禄龄却不知回神,懵懵地想着些别的。
“喏……这个必定更难猜,”那姑娘自顾自地说,将脸转向另外一边,荷花灯盏,连理枝叶缠绕,繁美得如同某个曾被丢弃的梦境,“一弯新弓沉江底,四面青山入画中。”
一语如同魔咒,击得禄龄惶然退后了几步,脑中钝钝地抽疼,脸色亦是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那姑娘全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时收了笑容,战战兢兢地迈近一步关切道:“公子……可无碍?”
“没、没事……”禄龄摆了摆手转身欲走。
“公子还猜么?”那姑娘犹是追了一步问。
“我不会猜。”禄龄没有回头,脚下虚软着使不上力。
“哦……”那姑娘略有些失望,却也不说其它。
抬手扶上身旁的房柱,禄龄闭眼抚了抚昏晕的额角。
为何仿佛有大断的空白忘了填补,本该记得什么却完全想不起来,唯觉脑海中某处记忆如同残缺。
空洞似蚀梦的恶魇一直追剿着他,令他时常魂不守舍。
禄龄突然忆起那日与娘亲间发生的关于失却的记忆的对话,总觉得不同寻常。
如此已经不止一次,每每问到相同的问题,娘亲总是回避,从未透露给他有用的讯息。
他也就无从知晓那记忆的残缺是生来如此还是半路夭折。
十四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娘亲这般讳莫如深?
这生命若是真如此般碎裂不全,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禄龄生生地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猜,那该是一个字吧?”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禄龄闻声转过头去,果见那熟悉的素色身影,乌黑的长发,温润的脸廓,瞧着自己看过来,微歪起脑袋笑着冲禄龄打招呼:“咦,这么巧?又在这碰见你。”
果真是巧。
禄龄干巴巴地笑了笑,经牢房一事,他越发不能清楚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是好还是坏,和那个姓慕容的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太多的困惑纠结,夜夜的梦魇已经让他无法睡得安然,他不想再沾染其它多余的麻烦,于是转过身敷衍着胡乱道:“是啊,好巧,那么——下次见。”
明摆着要落荒而逃的架势。
可禄龄随之只觉得手心一暖,生生地被人拖住了去势。
第六章
“我有那么让你觉得可怕,避也避不及?”彼方传来的话语里微微透出几分失望,清晰的声音竟然近在耳侧。
“啊?”禄龄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却一眼也不敢正视对方,只在心中嘟囔着这都能被他发现。
悄悄挣了挣被对方握着的手,却发现如何也松不开,禄龄心中苦叹,抬眼望了望天,又低头望了望地,最后鼓足勇气道:“内个内个……介个介个……”
“嗯?”仿佛刚才隐含失落的话语并非自他口中吐出,见禄龄又回过身来,对方的脸上即刻重现出笑意,只睁大了眼睛认真地听他说话,“你想说什么?”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禄龄终于憋着一口气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