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听不得他开这样的玩笑,颜如玉藏在身后的手逐渐紧捏成了拳。
“哦,对了,好像忘了问你,”慕容简脸上犹有幸灾乐祸的表情,目光却是一转,直直地朝窗子边上望了过来,意味深长地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他没有想起你吧?”
颜如玉背着身子犹豫地转脸,眼角的余光看似无意地往窗口一扫。
禄龄不知他们在说谁,见他们俱是将眼光瞥过来,心下微见慌乱。
难道被发现了?
“想想也应该没有,”慕容简却是压低了声音继续了方才的话题,一边说着笑得更欢,直至微微弯了腰去,似是听到了什么甚为有趣的笑话,“他若是想起,必定要恨你,到时候你还能用什么理由再接近他呢?”
他们说什么?
禄龄听不到,悄悄站起来将脑袋往窗洞里凑。
他本想听完几句对话就走,可现在反倒像是掘出了一个无底的坑洞,越听越是深入,眼前的景致亦越是昏暗难辨,而自己,仿佛就快要跌进里头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颜如玉不甚耐烦。
“我不过是想劝慰你,”慕容简继续在他耳边轻声道,“最好不要让他想起你。”
“为什么?”
“西风教选中他做为这一届的祭礼,当然需要做些准备。祭礼需忘忧,有情才有忧,他服了‘失忧蛊’,除非你觉得他已不再对你有情,不然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慕容简说完退了几步,背手“哈哈”大笑道:“颜如玉,你可要记得,今日你又欠了我一份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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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时和巧巧一起坐在桌边用膳时又走了神,被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这两天总见你心不在焉,可有什么心事?”巧巧关切问。
“没、没有啊。”禄龄用筷子戳了戳碗底,却是无意识地捂嘴打出一个大呵欠,挤出满眼的泪花。
“哦。可是你最近如此精神不济,是不是病了?”
“没有啊,怎么可能。”禄龄连忙打哈哈。
“你娘和阿朝姐姐这几天都来找过我。”巧巧突然埋首道。
“啊?”禄龄未反应过来,“找你干什么?”
“她们说是前些时日好些天没见着你,又说你每日的脸色看起来都不好……”巧巧声音渐低。
“有么?”禄龄抬手抚了抚脸,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一拍桌子道,“你千万莫要听她们胡说,真是的,说我也就算了,好不好还要毁你姑娘家的名节……”
“禄龄,”巧巧突然抢断他的话,“你忘了么?”
禄龄犹是不能反应,只怔怔问道:“忘了什么?”
“我是你妻子,”巧巧直直地盯着他看,握于手间的筷子被捏得紧紧,“我们不久前刚刚成亲。”
“我……我没忘啊。”
“你若不喜欢我,可以早些说清楚,也好给你娘和我都有个交代。”
“我没有不喜欢你,巧巧……”禄龄一时居然辩驳得无力。
“没有谁家的丈夫会娶了妻后让她独守空枕,”巧巧眼含怨艾,“你要知道,我们成亲的第一晚就被个莫名其妙的事情搅扰,之后你几乎是连看我一眼都显得多余……禄龄,如此下去,你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禄龄被堵得无话。
那种连自己都没有的东西,要如何才能给予别人?
安静良久,禄龄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正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听闻外头有孩提嬉笑奔跑的声音,禄龄忽地眼睛一亮,撑手在桌沿上探过身对巧巧道:“巧巧,我们今天一起出去放风筝吧?”
巧巧手中犹是举着筷子,神色未见稍霁,而是换了另一种奇怪的表情:“放风筝?”
“对呀,你不是嫌我冷落了你,今日外面天气那么好,又有风,”禄龄笑着抬手指了指身后挂在墙上的那只刚买来的风筝,“你看它多可怜,自从被我带回家就一直贴在墙上再没出去过。”
“可是……”沉默了一会,巧巧的眼神闪了闪,“我今天不能和你出去。”
“为什么?”禄龄怔了怔。
“因为李阿婆昨日拜托我给她儿子缝几件衣服,今天就要送回去了,我怕来不及。”
“哦,”禄龄皱了皱眉,“可是他们家的事情为什么要来找你?李家公子年纪不小业已娶妻,给他缝衣服自当是她们家媳妇的事情。”
“那是因为……”巧巧支支吾吾,“那是因为李夫人前两天做饭时烫伤了手,邻里间相互帮忙是应该的呀!”
“那倒是,”禄龄了然地点了点头,神情微有些失望,“难道要我一个人去么?”
“禄龄难道就没有朋友?”巧巧随口问道。
“朋友?”一语点醒梦中人,禄龄猛地一拍脑袋,“对呀,我可以去找多多。”
说罢风风火火地扯下挂在墙上的那枚风筝,转身飞快地奔出了门口。
才跨过门槛时忽然又停了下来,愣愣地自言自语:“多多?多多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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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大而繁华,从城南步行去往城北需得花上好几个时辰,禄龄一路走走停停,却只觉得轻车熟路。
一路三拐,行了好久,最后终于在某个城街拐角处停了下来。
那路角正远离了集市闹区,地方安静又不显偏僻,弄堂间九曲八弯,再往里走竟还有好多户人家房屋。
禄龄背着手站在巷子最外边朝里面探了探头,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已经快过午时,该是过了午饭的时间,偶有出来倒垃圾的妇女三两自此经过,都好奇地转过头来将他打量。
禄龄逐渐被看得不好意思,只得迈开步子走了进去,还未几步就听见了一声含着童音的埋怨:“呸,都说了不要豆沙陷,又给我这个,难吃死了。”
“不想吃你就不要吃,老子还不想给你呢,出来讨饭还端什么臭架子。”有人怒气冲冲地一边回身高骂一边从巷子口奔走出来,因不留神而猛地撞上了禄龄的肩,二人皆是一个后仰跌在了地上。
“你不长眼啊!没看见别人在走路么?今天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碰上的人没一个正常……”对方大约已被激怒,火气颇大,“噌”地一声站起来叉腰指着禄龄劈头就骂。
禄龄当时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只傻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他伸来一根手指头在自己鼻端不停地戳来戳去,待反应过来刚想顶回嘴去,忽然自他身后传来一声喜悦地高呼:“龄儿!?”
禄龄闻声回头,却看见一个细小的身影正颠颠地往这边奔了过来,一至近前便猛地抬起屁股朝那兀自喋喋不休的人狠狠往旁边一顶,提高了声音不满道:“给我滚一边去,别欺负我们家龄儿。”
别瞧那小乞丐个子不高瘦弱得似根骨头,力气却大得惊人,这一顶直把那人顶出老远,踉跄了几步撞在墙角。
“你!”对方恨得咬牙,伸出来的手指一抖一抖。
“你什么你?”小乞丐蛮横地跨一步挡在了禄龄身前,叉腰斥道,“还不快走?”
“下次别再让我碰到你!”只能算是出门踩着了狗屎,对方亦不愿再同小孩儿一般计较,“哼”地一甩袖转身出了巷子。
“你看我厉害吧?”小乞丐笑着转过身来,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拍了拍胸脯,“像不像江湖大侠?”
“我觉得更像土匪。”禄龄断言,站起来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尘灰。
“切,你少来。”小乞丐笑着,乌漆漆的脏手又“啪”地一下侵袭了禄龄的肩膀。
禄龄看了看自己原本雪白的衣服,上头已蓦然地出现的了一个黑糊糊的掌印。
幸而他并不在意,只继续朝那小乞丐问道:“那个……方才谢谢你,请问你认识多多吗?”
第八章
“……”
小乞丐一下不说话了,像遇到什么特别伤心的事情,呆呆地着看他。
“怎么啦?”禄龄犹不知情,盯着他的脸默默思索,突然醒悟过来,“莫非你就是多多?!”
“呜——”小乞丐忽地抬手捂住了眼睛,“龄儿你坏!”
恰有提篮妇女三两结伴着自身旁经过,诧异的眼光毫不遮掩地朝这边射了过来。
“喂喂,我没欺负你你哭什么?”禄龄万分为难,直压低了声音将他拉至一边。
“你怎么就不记得我了呢?”多多依旧捂着眼睛。
“好了好了,我和你开玩笑的。”禄龄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就知道你开玩笑,”小乞丐闻言欢快地松开手,一张笑眯眯的脸又是晴天,“说吧,这两年你倒是去了哪里?”
禄龄闻言震惊,这两年?
如此说来,多多是他在两年前就认识的,这么说他该知道些什么。
禄龄忽地一把扣住他的肩膀,仿佛那记忆丢失的谜底就快要被揭开,心下一时激动起来:“多多,我想问你,两年前我在哪里?”
多多突然又不说话了,斜起眼睛看他。
禄龄被他瞧得发毛,缓缓缩回了按在他肩膀上的手:“你老这么看我干嘛?”
“你果然没变,”多多抚了抚下巴将他上下打量,“和以前一样地神经。”
“……”禄龄一时无言以对。
还待再说什么,忽见多多一睁眼睛朝他身后看去,继而一脸喜悦地伸出一只手,一蹦一蹦地往他身后打招呼:“小言哥哥!”
禄龄随之转头去望,猛然瞧见一人正手捧着一包东西站在巷口。
四目相对,各立巷子一端的两人齐齐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颜如玉?!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温暖的阳光切下屋檐房梁的一角阴影,投在对方的脸上半明半寐。
这样的景,禄龄只觉得熟悉。
“喔!”正愣着神,禄龄忽闻多多欢呼了一声自他身侧奔了出去,直至颜如玉身前停下,踮起脚尖一把抢过了他手中的东西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继而露出一脸享受的表情。
做完这些,他才似方想起什么,拉着颜如玉的袖子朝禄龄这边指了指,嘴边喋喋地说着,却因相隔太远而无法听清具体内容。
颜如玉一边认真听着,一边笑着点了点头,俯下身摸了摸多多的脑袋,又说了一句什么。
多多很是受用,心满意足地捂着从颜如玉手中抢来的东西,一颠一颠地又奔了回来:“龄儿,小言哥哥问你饭吃了没?”
“吃饭?”他问这个做什么?
禄龄万分不明白,远远瞧了瞧站在那边看着他们的颜如玉,微有些不可思议地问多多:“他是你哥哥?”
多多忽然收起笑容,仰起下巴睨了他一眼:“怎么,我叫他哥哥你不高兴?”
“没有没有。”禄龄闻言“嘿嘿”一笑,只觉得他这反应着实奇怪,心中暗自嘟囔着:你就是闲来无事想喊玉皇大帝一声哥哥也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多多听闻他这样的话即刻又笑得欢快,一低头大方地将手中的东西凑到了禄龄的鼻子底下:“我就知道龄儿不会那么小气,来来,吃包子。”
“呃……我不要。”禄龄见状忙忙地摆了摆手,尴尬地退后了一步。
“为什么不要,小笼包子诶!”多多收回来,一把掀开了纸包,“哇……你看,还是桔皮豆沙馅。”
当真是香喷喷地甜味扑鼻,多多心满意足,连一双眼睛都变得亮闪闪,几乎感动得要飙出泪来。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吃豆沙陷么?”禄龄望着他手中白白胖胖的小笼包子,无意识地睁了睁眼。
“我喜欢在豆沙馅里加桔皮。”多多这次不再计较他为什么总是明知故问,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一只脏手直直地往包子堆里捞。
禄龄又睁了睁眼,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咕嘟”一声响。
多多正要将小包子送往嘴边的手突地停了下来,转过眼珠子来看他。
又是“咕嘟”一声。
禄龄大窘:“我、我想我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呀?”多多忙忙拉住他,包子也不吃了,扁下嘴道,“你那么长时间都不回来,现在又要走,难道以后都不陪我玩了吗?”
禄龄越显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回头看看巷口那端。
颜如玉自方才起便一直倚墙站在那里,一路保持着这样的一个距离,不靠近亦不离开,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对话,又仿佛什么也没有看,仅是透过眼前的景致,一径望进更远的地方。
颜如玉在两年前就死了那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而他所犯下的恶行江湖间亦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近年来更是几乎成为了“丑陋罪恶”的代名词。
只是大约所有人都不会想到,他自现在竟然还活着,并且是以这样的方式隐在人群之中。
虽不知他到底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原先的样貌又是怎样的丑陋,但禄龄不知为何就是无法将眼前之人同那个“颜如玉”联系在一起。
又或者,世上同名重姓的人那么多,此颜如玉非彼颜如玉,他们其实便是两个不同的人?
正诧异于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极不安分的多多又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飞快将手中的包子往禄龄怀中一塞,探头转到他身后,脆亮的声音因角度转换而微轻了几分:“哇,这是什么?”
一边说着,动作极快,“唰”地自他腰间抽出一样东西。
“这是风筝……”禄龄连忙转身想要抢回,却深知为时已晚。
小孩儿向来不记事,只小小一样东西就能转移注意力,多多闻言立刻将那风筝搭起骨架,举在头顶来回奔跑了几步,回身笑道:“真是好玩,龄儿现在要去放么?”
禄龄想了想,道:“如果你能告诉我……”
“我陪你去吧?”突有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随后一双纤长的手接过了举在多多头顶的风筝。
禄龄当即僵在了原地。
“不愿意?”颜如玉偏了偏头。
“没……没。”禄龄微有些心虚。
春日的阳光最为融暖,徐徐的和风吹得枝叶摇摆,连带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脚下的绿萍芳草在风中渐次伏倒又重新立起,齐齐整整地从远处自身前,一波一波地似浪而来,带出阵阵的“沙沙”声。
成群结伴出游的少年白衣翩翩,欢笑声此起彼伏地响在身侧。
“很好吃啊。”
树荫下席地而坐,禄龄手捧了多多塞给他的小笼包子,嘴上还堵着一个仍未咽下,却已迫不及待地笑着冲身旁的颜如玉竖起了大拇指。
颜如玉笑而不答,转过脸去看天,抱膝的双手间捏着一根细小的风筝线,长长地延伸往天边。
“嗯……谢谢你。”禄龄好不容易嘴上得了空,放下手中的东西坐直了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