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好像不能告诉你。”对方抱手点了点下巴,水润的眼睛悠悠一转,眼角又弯了起来。
顿了顿却似想到什么,因着身高的差异而微弯下身子,突地凑近了禄龄的脸,“你很想和我认识么?”
只觉有微淡的清香扑面,禄龄被眼前突然放大的脸吓得退后了几步,一边却不忘磕磕巴巴地答他:“随、随便认不认识。”
“这样啊,”对方一时仿似相当地苦恼,自言自语着道,“可是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却不知道我的,好像不太公平。”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禄龄闻言惊诧不已,总觉得自己仿似正像个傻瓜似的被人逗弄着。
“你家娘子不是一直连名带姓地喊你么?”对方拄手想了想,“禄龄禄龄,真不亲切,不如我叫你龄儿可好?”
禄龄闻言徒然刹白了脸色。
“怎么了?”对方亦觉出他的不对,突地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是不是想起什么?”
“你觉得我该想起什么?”禄龄突然怔怔地反问。
“……”对方被这一句诘问堵得说不出话。
“你到底是谁?”禄龄栖近一步,因脑中凌乱,神色连自己都不觉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我倒是真的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有一天跑来问我是谁。”对方突然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这么说……我们真的认识?”
“不认识,最好从来都没认识过,以前没有,以后更不要有。”冷然的怒意只一瞬便直达了眼底。
这变故来得快,禄龄被他突然生出的疏离感搅得心底一阵一阵地难受,很快又想说点什么用来弥补,抬目却见眼前的身影已经决然地转身离开,不带有任何犹豫停滞的意向,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里。
接下来持续漫无目的地游荡亦是忘了时间,直至夜深人静时禄龄才想起巧巧应当还在家中等着他,于是心情繁重地调转了方向匆匆地赶了回去。
*^__^*
也不知距那日被县衙的人带走已过去了几天的时间,禄龄只觉得站在那儿连自己的家门都快要不识得。
夜已深得不见一个人影,整个城镇都入了眠,小巷中有隐约的灯盏摇晃出细弱的光。
也不知是谁家养了狗儿,感觉特别地敏锐,听闻有动静便吵嚷着吠闹起来,这一声叠一声的响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地明显突兀。
好不容易摸寻到家门口,却见仍旧有亮光自窗户间透露出来。
这么晚了,巧巧还没睡么?
禄龄有些疑惑,低头掏出钥匙要开门,竟发现怎么也打不开。
“巧巧?”禄龄晃了晃门锁。
屋内突地传来东西翻倒的声音,却不闻人响。
“巧巧,你睡了吗?”禄龄抬手扣了扣门。
“哎哎,来了来了,马上就来。”终于有人应答,接着是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禄龄觉得奇怪,凑过脑袋趴到门边去听,竟闻门内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巧巧。”禄龄蹙了蹙眉,“有谁在里面么?”
“等、等一下,”巧巧的声音微有些慌乱,“让我加件衣服。”
“哦。”禄龄应了一声,再趴过去听,屋内没了声音。
过一会儿门便开了。
“为什么门锁打不开了?”禄龄也不及她开口一边说着一边当先进了屋内,眼睛不停地往四周打量,却没有发现有任何异样。
“你这两天一直不在,我怕……所以就找锁匠换了个锁。”巧巧埋首跟在他身后道,“前些天我带了好些东西去县衙打听,那里的看守却怎么也不让我见你,还说什么、说什么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当真是吓得不行……”说着便呜咽起来。
“哦!”禄龄点了点头,突然盛开笑颜转过身来,仿佛他们此刻才算正式重逢,“那么我现在终于回来了,你开心么?”
巧巧怔了怔,立刻跟着笑了起来:“嗯,开心!我这两天一直担心着你,连觉都睡不好。”
“是么?”禄龄点点头继续笑道,“那下次记得要将门钥匙配给我。”
巧巧突然不说话了,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
这几日折腾下来,禄龄已然无力再想其它的事情,于是摆了摆手对她道:“这么晚将你吵醒真是不好意思,夜深露重的,你早些回去睡吧,当心着凉。”
巧巧点头就要离开。
“对了,”禄龄想起什么,又唤住她。
“什么?”巧巧停了下来。
“这事情,你和我娘说了么?”
“没有,”巧巧摇了摇头,“你让我不要说的,我一直不敢告诉她。”
禄龄点点头。
屋内又是安静,巧巧在原地立了一会儿,只觉得他应当没话再说,转眼瞧了瞧书房的方向,动了动嘴,终是转身一低头回了屋里。
南边的书房不及北边那般温暖,衾枕边上都是冰冷的凉意,加之有很多的事情纠结缠绕着理不出头绪,这又是一个不能好眠的夜。
禄龄熄灯后苦闷地枕手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突然“啊”地一声坐了起来。
自方才起腰间就一直被什么硬物搁着疼,原本懒得去一看究竟,现在才猛地想起是成亲那日拾来的那半块羊脂玉佩。
禄龄连忙低头将其掏了出来。
月色透窗,借着一丝乳白的光举在眼前看,只觉这物什瞧来万分地眼熟。
分明是那个人遗落的东西,怎么觉得好像就是自己的一样。
禄龄伸出另一只手,将那玉佩放在掌心里搓了搓,有微微的暖意。
是因为玉佩都长这个样子,还是因为这几天一直带在身上,所以才觉得熟悉?
他丢了东西,应该会很着急吧?
下次还能不能再见?若能,记得一定要将此物归还与他。
如此自我嘱托着,竟也无需再想其它的事情,禄龄只觉得安心,逐渐入了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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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番的晴日过去,一场雨来得措手不及。
因着连日降雨,“上仙院”里近来都没什么生意,禄龄闲来无事背着手地在“上仙院”里游来荡去,一会晃到厨房看看餐点是否出锅了,一会又退回到大堂的桌子边上趴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叠杯子,就是闲着的时候也一刻不得安生。
阿朝只觉得他如此在眼前走来走去地实在碍眼,于是在一旁唤住他道:“禄宝贝,你娘说出去买东西,到现在还不见人影,定是雨下得太大回不来了,你若闲着便带把伞去寻寻她吧。”
禄龄闻言忙忙应了一声,双手一撑桌子站了起来,去后屋随手捞了把雨伞便奔出了门去。
雨水落至脚边溅起透明的水花,禄龄举伞一步三跳地在水洼间走着,偶然转眼看雨景。
秦淮河间的游舫皆因落雨而靠了岸,杨柳湿嗒嗒地垂下枝条,淡雾笼罩淮水,别有一番朦胧的美感。
这便引得三两附庸风雅的闲人搭棚坐于船中,细细品茶赏烟雨,倒是颇具情趣,只是禄龄生性喜动不喜静,平素也只有瞧一眼便不再赋予多余的兴趣。
可今日这一眼到是生生扯住了他的视线。
余光里瞥见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在婢女的引领下一前一后地踏进了画舫间。
走在前边的绀色身影,衣袖间金色的“慕容”两字隐约可辨。
而紧随其后的那个……禄龄眯眼去看,那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在雨雾中凝成淡灰的剪影,轻柔弱水的浓黑长发却依旧亮眼。
是他?
他们在干什么?
禄龄心中好奇心起,暗自犹豫了一番,决定还是收伞悄悄跟了上去。
“这位公子,”刚至船边便有小厮模样的人将他拦下, “这游船已被慕容公子包下了,你不能进去。”
禄龄本就不想进去被他们发现,于是转至一边悄声套话:“这位小哥对不起,我真是愚昧了,却不知那慕容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竟不识慕容公子的大名?”那小厮略微吃了一惊,俯首在他耳边道,“慕容公子就是慕容简,慕容家的第二接班人哪!”
“你是说……他就是慕容简?”虽仍是不知这慕容家到底又是何方神圣,但这熟悉的名字却是让禄龄为之一震。
“是啊,自上届武林老盟主去世后,这江湖就变成了慕容世家与武当派二足鼎力,慕容家虽为后起之秀,自去年才堪堪在武林大会上崭露头角,但实力却不容小觑啊。”
“哦——”禄龄恍然大悟。
原来是个武林世家,这也都怪他最近事情多,没什么兴趣再去外头听说书,果然一不留神就落伍了。
“那,在他身边的那个人又是谁?”禄龄接着问。
那小厮却在这当口终于觉察出不对,眯起眼睛质问:“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我?”见已引起了怀疑,禄龄急忙一挺腰板装诚实,“我当然是来这里喝茶的啊!”
“走走走,这里没地方给你喝茶。”说着便伸手将禄龄往外面推。
“喂,不要推我自己会走。”禄龄被推得倒退了几步,悻悻地一甩手转身离开。
只这几步便进了雨中,细细密密的水珠打在脸上身上,瞬间便湿了衣裳。
禄龄犹不甘心,在河岸边转了几圈又绕了回去。
这下不从正面走,那游船后方正巧有扇窗子,只是船尾离岸太远,跳过去微显困难。
禄龄想了想,鼓足一口气自岸边微退一步缓冲,继而加速。
“嘣——”
船倒是上去了,只是脑门撞上了窗棂,引得船身一阵猛烈摇晃。
捂着额头刚想呼痛,突闻窗内一声呵斥:“是谁?”
接着有脚步声响起。
失策!
禄龄吓得连忙伸手捂住嘴巴,俯下身子紧缩在窗沿下方。
这下完了,被发现了的话该怎么说?
迷路了?在游泳?在钓鱼?
……怎么可能?!
正是脑中一团混乱地想着,头顶忽然传来“吧嗒”一声轻响,门窗“吱呀——”一声打开了,禄龄一收手捏紧了衣角,又往窗底紧贴了几分,只盼着那人眼中一时能多出几个盲点来。
“是谁?”
隐约又有人声传来,不过是来自船屋内,反倒是立于头顶的人一声未吭。
禄龄心中微有些疑惑,等了几分仍旧不见有异,遂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蓦地对上一双幽静若潭水的双眼,隐含了诧异的情绪。
禄龄心道这下可真的完了,却也找不着其它的办法,唯有抖着嘴角干笑来了一声,小幅度地朝他挥了挥手。冷汗混杂着发间滑下的雨水一拨一拨自鬓边额角往外冒窜,模样相当地狼狈。
对方竟然没有回应,继而垂眼静静地将半探出的身子收了回去,一双纤长的手引窗而关,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
禄龄愣了。
“外面没人?”慕容简的声音。
“嗯,顽皮小孩丢石头。”淡然的回答。
“哦。”未有质疑。
听闻这样的对话,禄龄幽幽地舒了一口气,身子一垮瘫坐在了船板上。
好险蒙混过去,只是他为什么要帮着自己隐瞒?
第七章
这边还在不明所以地思索着,船屋内又传来对话的声音。
“你想知道什么?”慕容简的声音。
“关于西风教的祭典。”
祭典?禄龄怔了一下,这个词——似乎那日于牢狱中,听那个被自己揍了一拳秃头说起过。
如此思索着,禄龄越发好奇,麻着胆子悄悄站起,伸出手在窗纸上戳了个洞,眯起一只眼凑了过去。
屋内二人,在圆桌边相对而坐。
“哦——”慕容简故弄玄虚地拉长了语调,一挑眉道,“那你用什么跟我交换?”
“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和你做交换。”
“颜如玉,我想你是聪明人,你我相识时间也算不短,我想要什么,你当最清楚不过。”慕容简慢悠悠地举起桌前的一杯清茶缀了一口。
颜如玉?他他他……是颜如玉?
颜如玉真的没死?
禄龄闻声大惊失色,今日一番偷听真不知是捞了多少的收获。
他猛地忆起成亲那日自己与巧巧之间的对话,他曾说过这个人就是颜如玉。只是当时自己的语气有多少的随意?又带了几分的戏谑?
当真是一语成谶了。
这边对话还在继续,禄龄缓了缓身再次起身竖耳去听。
“我已经说过了,《戕利》那本武功秘笈根本不在我手上。”颜如玉声音淡漠,话语间隐约有了一丝不耐。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慕容简冷笑一声。
颜如玉没有答话。
慕容简见状一时恼羞成怒,突地拍桌而起,身形一闪便栖至颜如玉的身侧恨声道:“苏轻扬研制出的毒药江湖间根本无人可解,除非是她自制的解药,你若没见过那本秘笈,这张脸又要如何解释?”越说便越是激动,至最后竟是手影一晃,两指飞速卡上了颜如玉的脖子。
禄龄的心猛地跟着提了起来。
“你三番两次地暗算我,就是因为这个?”颜如玉岿然坐于原处不动,眼中逐渐凝起寒意,语调变得傲然冰冷。
“哪里是暗算呢。”慕容简大笑起来,“不过是想套套你的话,顺便让你见见多年未见的小情人,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凑近了颜如玉的耳朵,言辞间带了戏谑:“不想你还真是痴情,上次不过是给你灌下了几杯加了料的浊酒,居然差一点就让你亲着了脸,嗤——”边说着边笑出了声,“可惜只我慕容简没有那个癖好……怎么样,上回在那禄龄的家门口送了你一记剑伤,不知现在好点了没?”
“啪啪”两声,颜如玉面色不改,反手伸出二指往慕容简心口大穴点去,动作迅如闪电,几乎快得看不见势头。
慕容简大惊松手,猛地退后两步,引得船身猛烈一阵摇晃。
如此动静一起,船内“呼啦啦”不知从哪儿闯进一帮人,方一进来便“唰唰”地齐齐亮出刀剑。
颜如玉见状迅速站立而起,手间“扑”地亮出了一枚蓝色暗器,衬得脸上的神色越发地冷漠。
空气仿佛停滞,一时剑拔弩张。
“住手,”慕容简突地缓下表情背身竖起手掌,双眼看着颜如玉似笑非笑地道,“和平洽谈,没理由动武,你们都退下吧。”
于是那群匆匆闯进来的剑客又纷纷退了下去。
颜如玉依旧立于原处不动。
慕容简悠悠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举目观看窗外雨景:“西风教信奉佛祖却主张杀生,三年举办一次祭典,选中的祭礼必要是血液健康的束发少年,并且分五次祭拜,每月一次,每次抽取一份血样,最后一次……”
颜如玉这才缓缓收了手间的暗器,转身听他说下去。
慕容简挑挑眉,抬手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杀”的动作,继续对他道,“这事情,你是否觉得有趣?”
颜如玉微微一愣。
“颜如玉,我好不容易捉到你的把柄,不好好利用一番岂不可惜?还是有句话说得好啊,‘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倒不如你早日觉悟,如此我们之间的对峙才更有意思,不是嘛,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