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的月牙金刚戟哐当一声重重坠地。凤破弩又握紧那枚传国玉玺,递了过去,“叔父,这是哥哥要我给你的。”
那男人颤抖的接过那方玉玺,鹰目里布满了血丝。紧紧捏在手中,身体渐渐震颤了起来,良久后,似是忍无可忍般踉跄的跌下马背,向东南方飞扑过去,重重的跪倒。身后一众兵将都不由忧心忡忡的惊呼,“王爷!”
“磐儿!磐儿!磐儿——”那男人仰天虎啸,心中的情感在这瞬间,一泻而出。雪地里,狂风吹散开男人那一声声略带哭腔的狂喊,似是安慰,似是嘲弄,似是讽刺。
东方升起了红日,暖暖的照在雪地上。凤破弩望向天空,我的好哥哥,你知道吗?叔父他也爱你。这你知道吗?
那男人跪在雪地里嘶喊了许久,又静了下来,默默地跪着。良久后,他握紧那方玉玺狠狠地砸了出去,暗哑了声音嘶吼道,“磐儿,我不要玉玺!我不要你的皇位!我不要,我通通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好好的,你怎么就是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不明白,还是不明白!”
他跌坐在雪地里,喃喃自语,“磐儿,你为何要疑我,猜忌我?为何?小的时候,你多好,天天围着我的身边打转,总是要我抱,别人一抱就会哭。只喜欢赖到我怀里,天天叔叔叔叔的喊个不停。你幼年继位,小小年纪,我疼你宠你,总想为你多分担一点。那时,你调皮捣蛋,我只想把你拴在身上,怕是一个不留神就跑没了影。”
他的面色发青,眼窝深陷,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下埋藏着的是无限的痛苦,“你的第一次骑马是我抱上去的,骑马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就生怕你甩鞭太狠,惊马坠地。你第一次上朝也是我领上去的,你那时才十岁,说龙椅太冷太硬,我就命人偷偷在底下放了暖炉,单骑闯进熊窝的巢穴,为你打来皮裘做垫。你读书认字时也是我手把手教的,我教第一个字就是英,那时我执着你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你说,‘叔叔你最好,磐儿最喜欢的就是你。’磐儿,你忘了吗?”
“叔父。”凤破弩缓缓地步过去,玄色大氅一抖,并肩坐在他的身边,眼里也微微辣痛,“我哥哥小的时候是这样的吗?”
“是呀。”凤平英的脸上露出一点怀念的温和柔情,“你那时刚刚生下来,皇兄和嫂嫂就去了,他也是个半大的小孩子,天天嚷着要弟弟。我还微微有些失落。总说他有了弟弟就忘了叔叔。他总是抱着你一脸炫耀的说,我的弟弟是天下最最漂亮的人了。”他也微微红了眼眶,“他那时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天天抱着你,嚷着让你快快长大好陪他胡闹,我日日忙得马不停蹄,还要时常哄着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哥哥他那时很幸福吧?”凤破弩抱着腿问道,“听起来他的童年很不错。”
“确实。”凤平英笑着揉乱他的头顶的乌发,“他的童年确实比你要幸福很多。”
“可是,后来他就太不幸了。”凤破弩把头埋在腿间,声音有些模糊道,“我不知道哥哥的童年,我只记得我的童年。在我的童年,我的记忆里,哥哥只有痛苦。每一秒,每一刻,每一天,他都在痛苦。很多很多的伤,很多很多的痛,那里的世界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见。痛苦就像没有尽头一样。”
“十岁那年,我背着哥哥走了大半个燕京,哥哥一身都是血,没人理我们,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绝望,眼睁睁的看着他那么的痛苦,那一刻我觉得哥哥也许死了就是解脱,但我又害怕,他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了,我只有求,不管要我磕多少个响头,我都愿意,只要他们能救活他。”
他的身体缩的更紧更小,环抱住自己道,“我曾有好几个姐姐,她们都很漂亮。被阮三一个个带走,走的时候好好的,回来就都是血淋淋的尸体。其中有一个最漂亮,笑起来颊边有个小酒窝,有一年,被人带出去,送回来的却是一幅血染的桃花屏风。我当时就吓昏了,是哥哥抱着我哭醒的。他说凤凰儿,我们死吧,活着太痛苦,哥哥带你去一个永远没有伤痛的地方。我害怕,我不想死,我抱着哥哥的腿又哭又求,哥哥才没有下手。他只是抱着我喊了一夜,‘我为何不死,为何不死’,直到声音哑的再也喊不出来。”
凤破弩抬起头,眼中赤红,哑声问道,“叔父,你当年为何要走?为何!”
凤平英闪避开他的目光,一字字艰难的吐道,“我,的,错!”沙哑道,“若不是我,他不会有那么惨痛的遭遇,他还会是那个高高在上,骄傲又任性的孩子。”他覆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他为何要原谅我?我不配,我不配啊!”
52
忆起平生,两人在雪地里都枯坐良久,寒风呼啸的,天气着实太冷,身后的兵将们担心,不由上前劝道,“王爷,流云王千里奔波,自然颇为疲乏,不如先进城再叙。”
凤平英擦了下眼角撑起身子,点头道,“不错,凤凰儿,此处天寒地冻,却是叔父疏忽了。来,随叔父进城再叙。”
凤破弩双手撑地,也站起来道,“也好。”然后走到不远处,弯腰拾起那方玉玺,返身折回递给凤平英,沉声道,“叔父,这是哥哥唯一的遗物,既然他给了你,请你好好收着,别随便扔了。”
凤平英接过默默的收入怀中点头道,“叔父会仔细收好。”一边说着,一边他并肩走入城中。滨州和燕京简直无法相比。宣昭帝的燕京是多年的奢华景象,而滨州凋敝的就连路上的旅人都很少,多家酒坊,商铺门上的朱漆已经落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有些肮脏的酒番被风吹得蜡蜡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到底是些什么字?
雪积的很沉,这里比燕京要冷很多,凤破弩随着凤平英,一脚深一脚浅的踏在雪地里,良久后,身边的男人突地问道,“凤凰儿,你是如何从宣昭帝的紫宫逃出来的?”
凤破弩低头,踩着积雪轻声问道,“叔父,你不会不知道宣昭帝如今病的很重吧?”他默默地抚着剑柄上的丝穗,那些丝穗被苍白的手指拨弄的不停颤动,他漫不经心的道,“他病得太重,自然无暇他顾。”
凤平英皱着眉,微微点头,“这传闻叔父是听说过,可一直有所怀疑。宣昭帝在位十七年,一直无病无痛,如今也才三十来岁,正是春秋鼎盛,如何会一病不起?”
凤破弩轻声一笑,悠然道,“叔父,他不是病了,而是中毒。”
“中毒?”凤平英愕然,“谁有那能耐能让他中毒?”
凤破弩听得嗤嗤一笑,身上的大氅许是昨夜冒着风雪兼程赶路,还没有干透,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挺得笔直,他的脸看来有些偏执,有些讽意,“他仇家那么多,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怎么就不会被暗算中毒?”
凤平英听闻暗暗摇头,“凤凰儿,叔父虽恨他亡我故国,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宣昭帝确实是我生平所见最厉害的人物。”他微叹,“自他十七岁登基以来,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东征西讨,南伐北战,神州九国如今只余一个北齐。这样一个神勇人物,怎么会就如此轻易的中毒?”
凤破弩突地咳了起来,捂着嘴,标枪一样的身子直咳的弯下腰,咳的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嫣红,那抹红仿佛地狱中的冥火,正在焚烧着他年轻的生命。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凤平英见状慌忙扶住他,眉头皱得更深,不由问道,“凤凰儿,你这是怎么了?是否是一路行来染了风寒?”一边问着,一边掉过头喝令左右,“去,先回王府请太医过来看看。”
凤破弩一只手摆手,一只手捂着嘴,模糊道,“无妨。叔父,我不需要大夫,我……”还未说完,只见指缝里流下几缕暗红的血,凤平英不由大惊道,“凤凰儿,你这是得了什么病?”
凤破弩止住咳嗽,直起身,随手擦掉唇边的血迹,微微一笑,“叔父,我没病,我只是和宣昭帝一样,重了毒。”
凤平英重复道,“毒?和宣昭帝一样?”复又沉吟问道,“凤凰儿,你怎么也会中毒?”刚问出口,他又瞪大了眼,有些无法置信的问,“难道宣昭帝的毒是你?”
“不错。”凤破弩朗声大笑道,目中却流露出一种快意,悲伤,愤怒之色,“阮长空的毒是我种的。”
凤平英见他突然大笑出声,脸色有些复杂的问,“凤凰儿,你当真给宣昭帝下了毒,他没有发现?你给他下毒,自己为何也中了毒?”
凤破弩笑道,“这毒是一种名唤牵情的情毒,我为他施毒,自然自己也会中毒。”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积雪,低头轻声叹道,“叔父,阮长空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他还不是中了我的情毒?”
凤平英有些不赞同的道,“凤凰儿,你想要宣昭帝一命也无需赔上自己的命啊。”
凤破弩低着头又走了两步,凤平英还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过了半晌,只听那少年冷冷一哼,“阮长空的命可比我贵重多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脚步踏在雪地里,隐隐有些怒气,越发有些沉重。
凤平英转过头,见那少年低着头在雪里默默地走,玄色大氅衬得脸透明的仿佛就要消融了一般。他想起他刚出生那会来,磐儿每每抱着他炫耀道,‘叔叔,你瞧我们凤凰儿真是顶顶好看,长大后该迷死多少人啊。’这少年是磐儿最欢喜的弟弟了,他不由恍惚的叹道,“凤凰儿,你可知,人若是死了就再没有希望。”
那少年微微一顿,一旋身,回首笑道,“叔父,凤凰儿还没活够,为何要死?”狂风吹着他的大氅,他伸手拢了拢,含笑问道,“叔父,姑姑她在哪儿?”
凤平英微微一愣,“瑶儿?”
“不错。”凤破弩微微点头,“凤凰儿此番前来,不仅是为了见到叔父以偿我哥哥的心愿,还有就是请姑姑赐予凤凰儿牵情的解药,一解凤凰儿的苦痛。我已为阮长空种下情毒,但没必要也赔上自己的命吧?”
“你是说瑶儿她有牵情的解药?”凤平英急忙问道,“这可是当真?”
“这,毒是姑姑给我的,我想她也不忍心见凤凰儿横死吧?”凤破弩偏着头道,“叔父,凤凰儿并不想死,不过,若是姑姑真的没有,就自当听天由命。”
“这毒药还是瑶儿给你的?”凤平英跺脚,摇首大叹道,“瑶儿怎么也糊涂了,要你这个小娃娃给宣昭帝下毒,一不留神岂不是下场凄惨?”他一把抓住凤破弩,扬声道,“既然解药在瑶儿那里,那就太好不过。走,叔父一定要她给你解药。”
“真的?”凤破弩眼睛一亮,“叔父,你真的会帮我?”
“当然。”凤平英沉声道,“真不知道瑶儿是怎么想的,小的时候她最疼你,怎么如今要如此害你?”
“姑姑也没有做错。牺牲一个凤凰儿如果就能杀了阮长空,那也太值了。”凤破弩按住胸口,低声笑道,“所以说,阮长空的命永远重于我凤破弩。”
“胡说。”凤平英见他按住胸口,以为要毒发,不由急道,“怎的胸口也疼了吗?”扯住他往王府飞奔,“你且忍住,瑶儿她就在府内,我这就让她为你解毒。”
“叔父,我暂时无碍。”凤破弩松开按住胸口的手,道,“胸口也并不疼。”他随着凤平英奔行良久,突地问道,“叔父,你可会把哥哥的那方玉玺贴胸而放?”不待凤平英回答又道,“那样放吧,这样他离你最近。”
凤平英心不在焉的点头,叹了口气,苦笑道,“但愿瑶儿有解药,我凤氏如今已经人丁凋敝,我可不想有生之年再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若再死,黄泉路上,我再无颜见磐儿了。”
磐儿,他眯起眼。
蓝天绿草,橘子花的香,那少年懒懒的躺在他的臂膀里,‘叔叔,我要快点长大。’谁又知道他长大以后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这世上最难舍弃的就是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就像是一把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
53
随着凤平英步入府内。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细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块青玉。凤破弩隔着远远的水榭望去,凭栏吹来冷风,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歌声。
“远离尘嚣,软红之外,万丈高台看潮生。潮起潮落,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再回首,己是百年身。”
歌声凄凉,让人听得不由黯然。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歌,更是满怀萧索。那歌声连绵不断的传来,声音十分耳熟。
果然,就听凤平英对着那个水榭中那抹红衣身影大叫道,“瑶儿,你看谁来了?”
那抹身影随之转身。她是个美人,但也许算不上完美无缺。她的脸很美艳,眼角下又一颗泪痣,晨光下微微闪动。但毁了她的美丽的是她的目光。她的目光很恶毒而锐利,就象是响尾蛇的眼睛。
她看过来,盯住凤破弩恍惚了好久,然后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步出了水榭,飞扑过来,欢喜之情流于言表,“原来是凤凰儿,倒叫姑姑想的好苦。快来让姑姑好生看看。”
凤破弩任她拉着,一别多年,姑姑好似还是没有变老,她应该也三十多岁了,却看起来仍然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现在与他一起看来,并不像姑侄而像是姐弟。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轻声唤道,“姑姑。”
那女人抱着他越发的欢喜,“凤凰儿,你长大了,都这么大了。姑姑都快认不出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脸轻叹道,“姑姑想是老多了吧?”
凤破弩涩然摇头,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勉强笑道,“姑姑没变,还是,一样的,美。”
女人听闻轻轻的笑了,“几年不见,想不到凤凰儿大了以后,怎么越来越会说话了?”她转过头对一旁的凤平英笑道,“哥哥,你瞧凤凰儿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凤平英随意点了一下头,温言道,“这里冷,我们到水榭内再说。”
于是女人牵起凤破弩的手,笑意盈盈的把他迎上座位,又亲自端上了一杯热茶递给他,柔声道,“凤凰儿,今日日头太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凤破弩接过,“有劳姑姑了。”
那女人掩嘴轻笑,“凤凰儿怎么和我客气起来了?”转身在对面落座,也捧了一杯茶吹开上面浮的一层茶叶,细细抿了一口,这才不经意的问道,“凤凰儿,你如何来的啊?”
凤破弩褪下已经湿冷的大氅,然后也低头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道,“姑姑,宣昭帝已经中了牵情。姑姑的毒,凤凰儿作的毒引。他快死了,凤凰儿也快死了。”他放下茶杯,直视对面的那个女人,“可是,姑姑,凤凰儿还没活够,并不想陪着一起死。所以我奔逃千里来此,只望姑姑赐我解药。”
那女人轻叹一口气,“凤凰儿,你可是埋怨姑姑?”
凤破弩摇头道,“姑姑做事都是从大局出发,我怎会怪姑姑呢?”
凤平英却道,“瑶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凤凰儿才多大,你当年为何要把他也卷进来?”
“若是有选择,我也万分不愿这么做。”那女人叹道,“可若是事成,如此轻易的就解决了阮长空,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凤平英微叹道,“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如今瑶儿你可有牵情的解药?总不能死一个宣昭帝,还要搭一个凤凰儿吧?磐儿如今也去了,我凤氏只剩下凤凰儿一个独苗,再若出事,你我有愧啊。”
那女人闻言轻笑起来,“瞧哥哥说的,怎的就一个凤凰儿了,你不也是凤氏的子孙吗?”
凤平英闻言皱眉,“瑶儿,我的意思是磐儿他们这一辈,再说我已经老了。”
“瞧哥哥急的,我怎么会不给凤凰儿解药?”她笑意盈盈,“别说我有,就是没有我也会想方设法的弄出来。”她转头对凤破弩柔声道,“凤凰儿,姑姑怎么舍得你死,确实是备了你的解药。只是藏于别处,你先忍些日子,我即日命人取回,到时再交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