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话一出口,江琰立即意识到自己逆批了龙鳞,登时吓的匍匐在地,噤若寒蝉。
跟了周鼎华好些年,江琰非常清楚:周鼎华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子,虽然他很少表现出来。
若是有人得罪了他,他也从不明着罚,只会暗暗的谋划报复。
冷汗从江琰额头上不断的冒出来,江琰低着头,连擦拭的胆量也没有,只等着周鼎华的雷霆之怒。
出乎意料,周鼎华并没有因为江琰的冒犯发火,甚至连身子也不曾转过来。
江琰正疑惑,忽听周鼎华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沙哑,透着一丝疲惫,却并不减弱威严。
“江琰,你精通大周律,你来说说,出言无状,冒犯圣驾,该当何罪?”
江琰身体一僵,慌忙重重叩头:“臣罪该万死,臣……”
周鼎华挥手打断了他:“朕心里明白,你也是为朕着想,念在你忠正耿直,饶过死罪,罚俸半年,你自去户部领罚。”
江琰知道这是周鼎华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放他一马,罚俸半年对世代望族出身的江琰根本算不上惩罚,但却是个明白的警告:周鼎华此举,势在必行!
江琰自然不敢再说什么,战战兢兢谢了恩退出去。
牟一苇奉诏进殿的时候恰巧和江琰打了个照面,明显看到江琰看他时不屑的眼神。
在江琰眼里,他虽是皇亲国戚,王爵在身,却也是和缕衣同流合污的一派朋党吧?牟一苇心中冷笑了一下,垂下头快步进了殿。
周鼎华接见的过程简单明了,他业已收到衡王谋反的消息,已经紧急抽调接近衡王封地的湘、闵两州兵马前往抵御。然而前线局势未明,周鼎华欲亲往坐镇,又兼怀南公主此去身陷敌营,生死未卜,故着兵部侍郎牟一苇统其属下铁血卫护圣驾前去,同时营救公主一行。
牟一苇接了旨,同时得知新婚不久的夏钧雷已提前起程赶往湘州调度当地军队,心头忽然闪过一丝疑虑,却转瞬即逝。
“牟一苇,你手下的铁血卫是京师附近能抽调到的最精锐的部队了,营救公主的事情,务必竭尽全力,要保证公主一行人毫发无伤。朕知道事情棘手,行动的时候千万谨慎,好自为之。”
周鼎华异常仔细的嘱咐了牟一苇一番,牟一苇知道,皇上在乎的根本不是林瑾,而是缕衣,心中颇是难受。
周鼎华能这般对缕衣,怕是动了真心。
牟一苇宁肯缕衣一生不爱任何人,也不希望,他被周鼎华的一腔柔情打动。
董笠看着牟一苇行色匆匆的走远了,摇摇头,走进上书房来。
周鼎华揉着眉心坐在龙椅上,满身疲惫。
董笠叹了口气,走过去奉上新沏的热茶,然后站到周鼎华身后为他轻轻捶背。
本朝初,皇上年幼即位,外戚藩王欺皇上年少无权,包揽朝政,势力不断膨胀,已逐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近年来皇上虽亲政,诸王却愈加飞扬跋扈、变本加厉,封地之内,朝廷律令不行,诸王自行制定律法,征收税赋,冶铁煮盐,分明成了一个个小朝廷,尤以衡王周云朗为甚。皇上欲除之已久,为了一举将衡王彻底消灭,已经暗中布置了将近十年。只是朝廷内部外戚当权,杨靖乱政,一直没有余力削藩。杨靖这个心腹大患除去之后,皇上即开始着手此事。
垂拱八年衡王曾伙同嵩王带兵入京,名为朝贺,实图不轨。幸而未曾摸清京师虚实,被皇上奇谋震慑,未敢作乱。皇上放衡王出京前,曾赐衡王大内密制的剧毒“醉忘机”,此毒一旦发作起来,皮肤内脏一点点溃烂,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药没解,只能定期压制,可以永不发作。故而每年皇上都会派人给衡王送去解药,以此牵制衡王数年。
然而杨靖一除,削藩时机成熟,皇上精心策划一年多,欲彻底清除周云朗这个隐患。
衡王精明狡诈,近年又与荆越北夏暗中勾结,不动干戈怕难以除掉。然朝廷出师,须正名分,以周鼎华仁君圣主的名声,自然不肯先挑起战争。所以,今年皇上没有给周云朗送解药。
据暗卫龙泉等人的密报,周云朗这些年四处着人寻找醉忘机解药,但解药密藏于大内,由董笠亲自守卫,周云朗始终毫无所获。周鼎华骤然断药,不出两年,周云朗必死无疑。即使周云朗明知此时不宜谋反,性命悠关,也只得拼死一搏,而他这一反,正中周鼎华下怀。
按照事先拟订的计划,周鼎华早就密遣赣、鄂二州府兵伏于衡王封地边界,随时监视动向。然后又明调闵、湘二州府兵前往襄助。同时拱卫京师的重担皇上交给了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将领张择贤,并派夏钧雷前往前线指挥四州府兵。
然而林瑾一事却是周鼎华漏算了的。当时周鼎华已接到消息,荆越王求亲是假,不过是麻痹周鼎华的缓兵之计。周鼎华索性将计就计,将自己厌恶已久的林瑾封作公主嫁了出去。荆越王已和大周交恶,林瑾此行必定有去无回,倒省得周鼎华费心将她除去。同时他让秦虎臣携禁卫军高手护送林瑾深入荆越,等待时机,里应外合,一举攻破荆越。
天罗地网早已撒下,只等瓮中捉鳖。
只可惜,缕衣深夜宫门一跪,改变了一切。
檀烟袅袅,从周鼎华手边的铜炉里弥散出来,漫过了周鼎华紧锁的剑眉。
周鼎华屈着手指,无意识的在御案桌面敲击着,显得心事重重。董笠注意到周鼎华幽邃的眼眸里已经布满了血丝,不禁有些心疼主子。
周鼎华为了布置亲自去救缕衣的事情,已经连着三天没有阂眼。除了傅悠,那些被他暗中召见过、知道他要亲去的臣子们没有一个不是跟江琰一样的反应,不过江琰更激烈一些罢了。皇上光是安抚威吓这些臣子就费了不少精力,何况还要作好他不在京师这段时间的万全布置,那份劳累实在非常人能比。
董笠为周鼎华捶背的手劲儿尽量放的轻柔,看着周鼎华犹豫了数次,终于还是忍不住进谏。
“皇上,奴才斗胆,有句话想问您。”
周鼎华的眉头松了一松,神色好看许多,端起茶来慢慢啜饮一口道:“何事?”
董笠停了按揉的动作,退下丹樨跪在地上道:“皇上,您对金大人,是否过分荣宠了?”
周鼎华的神色一冷,把茶盏放在御案上,动作不大,但那茶盏已深陷入硬木案面三分。
“怎么,连你也反对朕亲去?”最近凡是听到有人阻止他前去救缕衣,周鼎华的脸色都不会好看。董笠一直跟在周鼎华身旁,他与缕衣的事董笠知道的一清二楚,听董笠提到缕衣,周鼎华就知其意。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皇上此去无人阻拦得了,奴才只是想提醒皇上,您宠信金大人时,也要多为江山社稷着想?”
周鼎华站起来走到董笠身边,居高临下的看他:“你这话什么意思?”
董笠垂下头,淡淡道:“皇上,派去送亲的原是秦大人,本来的计划已是万无一失,您不该临时该主意让金大人去。”
“朕做什么,倒要你来教了?”周鼎华挑挑眉,声音沙哑而冰冷。
董笠依然波澜不惊:“皇上明知南下危险重重,却仍答应金大人送公主前往,也未告诉金大人任何内幕。如今金大人已达南地,皇上却不顾安危,亲往救援,分明是想欲擒故纵,借此收服金大人……”
周鼎华阴冷的笑了笑:“董笠教朕武功七年,果然是知朕的。”
董笠继续道:“皇上以前一向金口玉言,无论杀伐决断,言出必行。这次却因金大人求情而临时更改计划……皇上不觉得,金大人已经能影响您的决定了么?”
听了这话,周鼎华眉目一凛,神情不再阴冷,而是变的凝重了起来。
董笠说的没错,想做一个明君,感情是不能为任何人所控制的。而如今,金缕衣已经能影响他的决断……这是君王的大忌。
缕衣,已经成了他的弱点。
周鼎华心头一紧.
其实对于缕衣,他不是没有防备的。缕衣并非甘愿作个影子追随他的人,他有能力,也有野心,一心想要在朝堂上有所建树,这些周鼎华都很清楚。他要用缕衣,但在用人的同时,却又不能不暗中防备,放任这样一个厉害的人物做大。所以即使在春天的那场宫变中缕衣立下了不少功勋,他也没有提拔缕衣担任较高的官职,一来是为了堵住四起的流言,二来,就是出于磨练和防范缕衣的考虑了。
何况对于夏钧雷一脉,周鼎华始终都不怎么信任。这一次他要出京城,怕夏钧雷的人留在京中难以控制,便将夏钧雷遣去前线指挥,再派牟一苇带铁血卫深入敌境救人。夏钧雷实战经验丰富,指挥攻打衡王绰绰有余,四州府兵又非夏钧雷带出,夏钧雷若存了其它心思,想要指挥手下的府兵是绝对做不到的。而牟一苇此行会一直受他亲自辖制,也不需太担心。
一切他都掌控的天衣无缝。
然而他只是注意着控制缕衣,却忘记了控制自己。
董笠的话提醒了他,他对缕衣的感情,的确已经太放纵了。
周鼎华的身躯颤了颤,慢慢闭上眼睛,神色愈加疲惫。他挥手让董笠站起来,道:“朕明白了……你先下去吧,让朕一个人静一静。”
董笠知道已经不需要多说了,周鼎华会有分寸的,于是行了个礼,躬身退出。
临去,忽听周鼎华在身后缓缓道:“董笠,记着你的身份,你是暗卫副领,不是谏臣。”
董笠身体一僵,知道今天的事情是他越权了,不敢再多说,低头快步离去。
上书房内的檀香幽幽彻彻,如絮,如雾,笼在周鼎华憔悴的眉眼上,如一缕看不见的束缚。
第69章
北地的夏日,阳光暴烈,炙烤着漠外的广袤土地。
然而北夏皇宫的御园,却被大片浓密的绿荫覆盖。北方的建筑线条粗犷,简洁有力,连这御花园,也没有太过繁复的花红柳绿、莺莺燕燕,只有一望无边的绿海。
绿树一角的阴影下,支了一个箭垛子,靶面上没涂红心,反倒挂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皮,似乎是一张人脸的模样。
“咚”的一声,一只金箭横空飞出,贴着面皮边缘,狠狠扎进了那张皮的正上方。
“飕飕飕——”又是数枝金箭,接二连三的射出,密密麻麻围着那张面皮扎了整整一圈,却没有一枝落在面皮上。
阳光穿过树叶洒落在箭杆上,金箭熠熠生辉。
轩辕宸挽弓搭箭,弓如满月,箭在弦上,却始终不发。
一片树叶悠悠坠落,飘飘荡荡的在半空飞舞。
轩辕宸眯起了眼睛,箭尖对准树叶。
“飕”的一声,利箭破空,挟着风声穿透树叶,余势未衰,顶着树叶,深深的钉在了那张脸皮上形似嘴唇的地方,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昂首斜睨着靶心的人面,轩辕宸收了弓,上前将面皮粗暴的扯了下来,揉成一团攥在手里。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令他切齿痛恨的事情,轩辕宸眉头一锁,将那面皮捏的死紧,过了片刻,神情忽而又邪魅起来,捧起那张面皮,温柔展平了,贴在唇上轻吻。
这张人皮面具,是属于那个人的。
是那个在沙漠里和他患难与共,却又屡次毒害他的美人。
与那人分手的那一晚,他特意将那人的面具保留了下来,时时带在身边,让自己记住这人曾经怎样陷害过他。
轩辕宸冷笑着抚摸自己的肩膀,肩上被那人咬过的伤口结了痂,留下一个丑陋的疤痕,烙印在轩辕宸身上,让他永远也抹不去对那人的痛恨以及……思念。
“皇上!”
侍卫长隔了老远跪下,向这边禀奏:“南边传来的消息,周朝怀南公主一行已达益州,周云朗说,很快就将金缕衣奉上。”
轩辕宸点点头,挥手让侍卫退下。
金-缕-衣!
咬牙切齿的重复着这个名字,轩辕宸再度握紧面皮,一脸势在必得。
落英缤纷,渌水溶溶,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片水色山光,满目相思断肠。
船行水上,随波南下,进益州地界的时候,已经是仲夏了。
再过一两日,就到边境荆关了,离别在即,缕衣和林瑾的心中,都是一番苦涩。
太阳高悬在头顶,缕衣一身便袍,独自站在船头,望着脚下滚滚逝去的江水出神。两岸烟柳柔柔的伸展开枝条,随风轻摆,像极了情人分别前的挽留。
缕衣想起了霄山竹林,山色如黛。林瑾白衣翩翩,倚竹而坐,清歌婉转,顾盼风流。
御柳街上,新柳绽绿,桃花漫天,林瑾站在柳树下,泪眼婆娑,只愿与他天长地久…………
………………
数声鹈鹕,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满目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自是休文,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
林瑾的歌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这个聪颖明丽的少女,如同一缕阳光照进了缕衣阴霾已久的心房。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林瑾的爱情让缕衣忘却满腹仇恨,缕衣总是贪恋那点温暖的柔光,不愿放弃。可惜强权之下,终究无可奈何。
缕衣不是林瑾,可以痛痛快快放弃一切,只愿与爱人相伴天涯。
所以,他只能放弃林瑾。
绿水漪漪,心自长戚。
缕衣黯然轻叹,回身,举步欲行,眼前却猛地一花,与一团绿影撞个满怀。强大的冲力逼的缕衣后退了几步才收住脚,待他站住,已经到了船舷边缘。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伤着你吧?”
还不等缕衣开口责问,撞他的人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伸手要扶他。
缕衣抬手一拨,将那人伸过来的手挡住。那人一讪,讷讷收回手去。
今日缕衣本来心情不好,此际眉色越发阴冷,抬头打量撞了他的人。
眼前是个明艳俊俏的少女,修眉俊眼,神采焕然。长发随意披在脑后,头上带着一个用柳条和嫩黄嫩黄的野花编成的花环,手里捧着一大把新采的野花,金黄夺目。少女穿着浅绿窄袖的薄杉,翠色掐丝的长裙。江风轻拂,吹的少女衣袖随风摇摆,袖上滚边的蝴蝶翩翩起舞,飘然欲飞。
“哎呀呀,你站船舷边上干什么,快过来,那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