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本来低着头,见缕衣总不说话,却有股无形的寒意渐渐弥散开来,不由抬头一瞥,看见缕衣所处的地方,又大呼小叫起来。这回也不管缕衣怎么想,跑过来硬把缕衣拉到甲板中间才松手。缕衣本想推开她,却察觉到这个少女力气奇大,心中存疑,就没再推拒,任由他扯着自己。
看缕衣已经没危险了,少女松口气,理了理自己手中的花束,抹净额上的汗,又把撞的有些歪斜的花环扶正了,才轻拍胸脯笑道:“还好还好,没把给公主的花弄乱了。”
“你是公主的侍女?”
缕衣微皱了一下眉头,问那莽撞的女子。
“…………”
少女没说话,缕衣看她一眼,见她也正看着自己,视线交错,少女的眼睛晶亮晶亮,仿佛头顶上的太阳。
“你的眼睛真好看,像雁荡山上的日月石一样,会变出各种各样的色彩,可是仔细一瞧,却又只有黑色。”
缕衣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他并不喜欢有人赞颂他的容貌,哪怕只是露出面具的一小部分。
“回答我的问题。”缕衣冷冷命令那个女子。
少女撇撇嘴:“你真凶,我不是公主的侍女啦!”
“那你是何人?怎么混上船队的?”
除了林瑾和几个侍女,船上再没有别的女眷。侍女都归随行护驾的侍卫长管,缕衣记不大清楚都有些什么人了。本以为这个不懂规矩的丫头是那几个侍女之一,可听她说不是,缕衣观她言行,不像是刺客之流,却也不敢大意,厉声喝问。
少女被缕衣声色俱厉的模样吓的抖了一抖,可也仅此而已。换了寻常的女子,恐怕早被缕衣吓晕了。缕衣越发断定少女来历不一般。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正当缕衣喝问那少女时,却另外有个披着甲胄的男子从楼船的另一侧甲板上匆忙步出,赶到缕衣跟前双膝跪地,口称:“铁血卫校尉卫彰,见过统领大人。”
缕衣挑挑眉:“卫彰?听起来有些耳熟,你是哪一营的?”
卫彰叩头道:“大人忘了,大人在朔州练兵时,属下只是个下等士兵,承蒙大人提拔,属下才能进入铁血卫,混成今天这样。大人的恩德,属下没齿难忘。”
缕衣想了起来,组建铁血卫之初,他曾让手下的士兵攒射他的爱马,训练属下绝对服从。这个卫彰,就因为训练中表现良好,被他破格提拔起来,后来又带到京城。这次想必是得了重用,派他来护送船队。
点了点头,缕衣问卫彰:“你来阻我,可是认得这女子?”
卫彰叩头不止,顺便呵斥此时呆楞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少女:“阿璃,还不快跪下,给大人赔罪!”
“大人?”少女茫然的看着卫彰。
“他就是金统领。”
少女“啊”了一声,终于乖乖跪下,眼睛却不离缕衣,小声嘟囔:“原以为如何威猛呢,谁料生的这样……”
“阿璃!”
卫彰打断了少女呓语,转向缕衣:“大人开恩,这女子是属下的小妹卫璃,自幼被异人带往雁荡山习武,数年未见,无人管教,冲撞了大人,还望大人恕罪。”
“你妹妹?那她跑到公主的船上来,又是怎么回事?”
卫彰的声音有些轻颤:“大人容禀。小妹前些日子出了师,听说属下在京城供职,就来寻属下。正赶上属下率人护送公主,小妹无知,竟追到船上来。属下欲待遣她回去,恰巧碰见公主。公主见小妹学了点武艺,又有几把蛮力,甚是喜欢,便留小妹在身边伺候。属下未曾教好小妹,是属下的过失,属下甘愿领罚,还望大人千万不要怪罪小妹。”
“瑾儿的人哪……”缕衣瞥了还在看他的卫璃一眼,终于没再说什么,丢给卫彰一句严加管教,转身走了。
卫彰见缕衣走远了,长出了口气,回头对卫璃道:“你真是胆大妄为,真得罪了大人,有我好果子吃。以后不许如此莽撞,听见了没有?”
卫璃却看着缕衣的背影,喃喃道:“哥,这人真是你说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将军?我总觉得他就跟山里的日月石一样,看起来很坚硬,可是非常容易碎呐…………”
斜阳将暮,日光映入水中,波纹荡漾,江水一半泛着清冷的色泽,另一半却红的如同燃烧起来。仲夏的傍晚,暑气逐渐退去,一团团的花簇在岸边沐浴着微薄的日光,虽然离得远,却仿佛有一种暗香,在空气中飘荡回旋。
缕衣站在林瑾的房门前,静静看着林瑾斜倚窗栏,一脸严肃,不知在摆弄什么。江风撩起青丝,几绺落在她的额前,挡住了眼睛,她也没有伸手拨开。
待缕衣回神的时候,听见了清脆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在船板上了,继而屋内响起了林瑾的低吟:
…………
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千里……
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
缕衣叹了口气,终于推门而入。
“公主。”
一阵沉黯的铃铛声响,林瑾缓缓回头,看见缕衣,呼吸微微一滞,眼圈却红了。
看着林瑾这副模样,缕衣心中隐约作痛。
“明天下午……就到荆关了。”
林瑾点点头,沉默的看着缕衣。她身后的花瓶里插着灿黄的油菜花,明亮的颜色衬的林瑾越发憔悴不堪。
缕衣上前几步,想伸手将林瑾额前的乱发抚平,可是手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去。
不能拥有的,缕衣只能果断放弃,不会再留恋着纠缠不清。待他有足够的力量守护时,再去攫取也不迟。
所以缕衣垂下头,又后退了一步,保持与林瑾的距离,岂料却恰好踩在什么东西上。缕衣低头一看,地上横卧的,是几枚普通的垂拱通宝。
原来刚才林瑾在占卜。
林瑾抬头看他一眼,突然使劲扑上来,紧紧的搂住了缕衣的脖子。
“缕衣,若是我死了,你会如何?”
缕衣轻愕,笑道:“公主,怎么说起这么不吉的话来了?”
林瑾摇摇头:“缕衣,叫我瑾儿。”顿了顿,林瑾极为郑重的开口“要是我们都身陷不测,我们一起死去,可好?”
缕衣推开了林瑾,走到桌案前,抽出半副丝帛,笔走龙蛇,提上一首古诗:
问尔所之,是否如适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彼方淑女,凭君寄辞
伊人曾在,与我相知
嘱彼佳人,被我衣缁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勿用针砧,无隙无疵
伊人何在,慰我相思
彼山之阴,深林荒址
冬寻毡毯,老雀燕子
雪覆四野,高山迟滞
眠而不觉,寒笳清嘶
嘱彼佳人,营我家室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良田所修,大海之坻
伊人应在,任我相视
彼山之阴,叶疏苔蚀
涤我孤冢,珠泪渐渍
惜我长剑,日日拂拭
寂而不觉,寒笳长嘶
嘱彼佳人,收我秋实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敛之集之,勿弃勿失
伊人犹在,唯我相誓
…………………………
林瑾跟在缕衣身后,看着丝帛上未干的墨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从身后搂住了缕衣的腰,将脸轻轻贴在缕衣挺拔的后背上,重复着帛书中的字句:“敛之集之,勿弃勿失;伊人犹在,唯我相誓;伊人犹在,唯我相誓…………”
缕衣回转身来,反握住了林瑾的手,给了她一个坚定的承诺:“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记着了:敛之集之,勿弃勿失;伊人犹在,唯我相誓。你要为我活着,等我来接你的那一天!”
林瑾泪流满面,却含着笑重重点头:“我会一直记着的。”
缕衣握着林瑾的手收紧了。
林瑾抬起头,深深望进缕衣的眼里:“缕衣,此行千万小心,我刚刚起了金钱卦,卦上说此行……大凶。”
第70章
八月十一,怀南公主抵达了周朝最南端的一处关隘,荆关。
城下,两队着宫装的女史,持着如意,垂眉敛目地随在一辆凤辇之旁。华丽的织云锦幛长长地从车顶围下,遮住了车中人,隐约只见到一个窈窕的侧影。女史后面,长长的军队象缓慢的潮水般行进,马蹄扬起的尘烟遮住了薄暮残阳。长风卷起的战帜下面,铁刃金戈的银光凛凛地掠过。
高耸的城楼,威严迫人。城楼下前来迎接的队伍却没见有几分公主出嫁的喜气,远远只见数千装备精良的坚甲厉兵堵在路上,气氛凝重,非但没有喜气,甚至还隐约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气。
风卷着战帜,掠过云天,将白色的阳光撕成凌乱的碎片,刺痛眼睛。
铜鼓敲过三响, 士兵齐刷刷分列两旁,只留中间狭窄的过道。
过道中央,一员全身重甲的将领打马而出,身后旌旗招展,煊赫的“赵”字在半空飞扬,正是荆关的守将赵援。
远远的,赵援下马施礼,高声道:“荆关守将,镇南将军赵援,特来迎接公主入关,参见公主殿下。”
林瑾早已弃船换车,此际端坐在撵车上,举手投足,端庄娴雅:“将军请起。”
赵援却没依言起来,又禀道:“荆越王仰慕公主风采,特从荆越赶来迎接,此际就在阵后。臣乞公主下车入城。”
林瑾点头同意。
乐师吹起了悠长的号角,鼓手用力敲动了巨大的铜鼓,响彻古老的边城。
特制的小梯搭下,红锦地毯长长铺开,林瑾搭着身边侍女的手腕,缓缓步下车来。轻缓而优雅地踏过红毯。凤凰钗、彩霞帔,步生金莲,凌波微摇,长长的镂花裙裾逶迤而过,不染一点尘埃。
她一直高傲的走着,没有再回头看那个连梦里都思念到心痛的男人。
她能为那个男人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伊人犹在,唯我相誓。
缕衣,我记着的。
红毯的另一端出现了一个英伟的男子,矜然昂首,霸气飞扬,耀得人眼睛刺痛。
他看着林瑾,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欣赏。
缕衣默默跟在后面看着,面无表情,只是手握成拳,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他走上前,高声喝道:“怀南公主驾到!”
夜深,金玉堂上,但闻笙箫丝竹之乐,觥筹交错,醉意阑珊。
荆越王高举酒杯,频频向林瑾敬酒。林瑾于今夜的接风宴上大失常态,虽然端庄依旧,却从不拒绝别人的敬酒。一杯一杯的烈酒,只被她当作了浇灭愁绪的工具,几乎没有间歇的灌进柔肠,将那柔软的地方寸寸绞碎。
缕衣没有阻拦她,昏睡过去,总比他这样清醒着熬过这个痛苦的夜晚要强的多,酒醉的人,何尝不幸福?
但是缕衣自己滴酒未沾。
今日的迎亲,总透着一丝危险的气息,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令他感到不安。
想起林瑾的警告,他虽不信鬼神,却也还是加强了防备。明日林瑾会换乘荆越王的车出荆关,他的使命,也就算到了尽头。这是最后一晚,他不敢放纵自己,要时刻保持清醒,防备一些意外。
宴过一半林瑾就酩酊大醉,被那个叫卫璃的丫头扶了回去。缕衣一直坚持到宴会结束,看着赵援老辣算计的眼光,缕衣总觉得他不怀好意。然而宴会非常平静的结束了,没有任何不妥。
月上中天,缕衣拖的疲惫的身子回到临时给他准备的房中。
刚一推开门,缕衣就愣住了。
林瑾斜靠在床边,正在等他。她只裹了一件薄薄的轻纱,里面则什么都没穿,胴体若隐若现,身材曲线玲珑,肩头的纱垂落下来,露出雪白的肩膀,斜斜的月光洒进来,动人不可方物。
见了缕衣,林瑾摇摇晃晃站起来,直直朝缕衣走来。因为酒醉的缘故,林瑾乌发凌乱,醉颜酡红,双眼被若有若无的熏香缭绕,呈现出迷离的水雾来。走到缕衣跟前,林瑾媚眼如丝,一双粉臂蛇一样缠上了缕衣的颈项,双唇轻轻掠过缕衣耳际,吐气如兰。
“缕衣,抱我,好吗?
有些呆怔的缕衣陡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林瑾,低斥道:“公主,你疯了?”
林瑾被缕衣推的倒退几步,好容易站稳了,仰起头看着缕衣,妖娆的笑了起来:“我没疯,我也没醉,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笑着笑着,两行清泪毫无预兆的,顺着林瑾的脸庞流了下来。
“明天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从此天涯地角,各奔东西,你连留给我一个美好的回忆都不肯么,缕衣?”
林瑾抬眼凝视着她的爱人,如是说。
她看见了,缕衣的身躯轻轻颤了颤。于是林瑾再不迟疑,走过去抱住缕衣,轻柔的将自己的唇,贴上了他的。
“瑾儿”,缕衣没有再推开她,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美色当前,软玉在怀,心里喜欢的人如此热情主动,就算柳下惠再世恐怕也抵挡不了,何况缕衣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是他现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瑾儿,你就没有想过,若是荆越王发现你并非处子,无论是大周还是荆越,都不会放过你?”
和亲的公主不是冰清玉洁之身,不管大周还是荆越,都无颜以对天下。唯一的办法,只有杀了林瑾,以免两国蒙羞。
谁料林瑾把头埋在缕衣肩上,笑的异常决绝,平静的声音,流露出钢铁般的意志:“放心,真要追究起来,我不会牵连你的。大不了……一了百了好了。”
缕衣手一抖:“瑾儿,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