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凤翔舞 下部————Arcadia黑耀

　　伊雅斯想著，即使自己远古以前就已认识斐勒，但或许对他还根本不算了解。

　　不过，能够愿意分出一半的生命，想必是铭心刻骨的感情，幻神的生命太长久，对事情多半看得很淡，伊雅斯虽然喜欢人类，却也无法体会这种感情，就这方面来说，其实他还有些羡慕斐勒呢！

　　17

　　在葛力尔的殷切盼望下，凤金返回常生界的日子总算到了。其实凤金也没有停留很久，不过是一、两星期罢了，但对於葛力尔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有苦说不出。

　　因此当凤金以专门的咒文与魔法阵打开返回常生界的异界之门，古里玛及伊雅斯都深感依依不舍，只有葛力尔表面不露声色，实则内心狂喜不已。

　　凤金答应古里玛无论他是否能收集到第四样要素，都会再度前来拜访。而经过再三的考虑後，他也对伊雅斯提出一个要求，他请伊雅斯返回幻神界後，先去探探斐勒的口风。

　　已经数百年过去了，他不确定斐勒是否还记得自己。倘若斐勒已经忘记他，那麽他要伊雅斯将自己还活著的事实当作秘密隐瞒，因为他不知何时才能得到独角兽的眼泪，施展化神术又不一定能成功，告诉斐勒不过是多增加他的困扰，他情愿等自己成功前往幻神界後，再重新赢回斐勒的心。

　　如果斐勒对他的感情尚在，他则请伊雅斯替他传话给斐勒。「我一直遵守与你分离时所做的承诺，并且永远不会放弃和你再次见面的希望。」

　　伊雅斯答应凤金的请求，也告诉他，会试著帮他想想有没有什麽找到银风兽温特的方法。

　　凤金、伊雅斯和古里玛相互约定，无论凤金返回常生界後有没有任何进展，每隔十年都回到古里玛这儿见面。

　　＊＊＊

　　有了另一个目标之後，凤金再次充满活力地迎向未来。

　　但就如伊雅斯所预言的，寻找温特确实不是件易事，没有任何线索的他，只能到处碰运气，他几乎不再停留在同一个地方，尽可能前往更多地方，结识更多的人。即便如此，他从未感觉到有任何接触过的人可能会是温特，当然更没有人直接跑到他面前承认身份。

　　由於忙碌地东奔西走，时间往往在无意间飞逝，第一个十年来得比想像中还快。

　　凤金牢记著与古里玛、伊雅斯的约定，时间一到，便穿越异界之门前往妖精界。

　　伊雅斯回幻神界见斐勒後，斐勒会有什麽反应？凤金做过无数种揣测，而只要见到伊雅斯後，答案就会揭晓了。

　　是记得他，还是......？

　　古里玛到洞穴口领他进入时，必定早知道答案是什麽，一脸神神秘秘，却紧闭著嘴什麽都不说。

　　直到凤金跟著他来到待客厅，楞楞地面对伊雅斯捧著一大团红红的东西塞进他怀中，古里玛终於忍不住哈哈大笑。

　　在古里玛的笑声中，凤金低头看清怀里的东西，轻得像没有重量，却又似乎好沈好沈。那是一大堆、数不清多少根的赤凤鸟羽，每一根都极其完整......极其美丽。

　　「我告诉斐勒，只要一根就够，而且你已经有了，他就是不听，头一天便从身上拔了一堆，觉得痛了，就搜刮起自己的窝，把任何完整的羽毛都收集起来，每回找我，也都带来不少托我转交给你。他还要我多给你一些毛，若不听从，就把我背上的毛给拔光。」伊雅斯嘴里说著抱怨的话，脸上却充满笑意。

　　古里玛仍然笑个不停。「真是个活宝！我真想结识这家伙！从伊雅斯来到这儿，我已经笑了整整一天，现在还是忍不住。」

　　「不仅如此，明明他和水族的瓦提尔没多少交情，还硬是缠著对方讨鳞片。总之，对斐勒这个单细胞的家伙来说，数量越多，效果越好吧！」伊雅斯一边补充，一边从怀中掏出两个小袋子，将里头的东西倒在一旁的桌子上。其中一个袋子装著好几撮黄闪闪的毛，另一个自然是几片银蓝色的冰晶蛇鳞。

　　古里玛已经笑得倒在椅子上喘不过气来。

　　「我想，你应该不需要我告诉你，斐勒是否还记得你这问题的答案吧......」伊雅斯微笑道，然後他倾身，在凤金耳边轻声说道：「他说要当作秘密，不过我偷偷告诉你，在知道你还活著的那一瞬间，斐勒哭得像个小孩。」

　　伊雅斯不意外地看见一直不发一语的凤金早已紧闭双眼，泪水不断流淌下来。手中好些羽毛都沾湿贴黏在一起，却还是鲜红得彷佛闪耀著光芒。

　　18

　　凤金无声地流著泪，很久很久都说不出任何话来，伊雅斯能够体谅，只是拍拍他的肩，古里玛则在看见凤金的反应时，渐渐止住笑声，眼睛也不由得跟著湿润起来。

　　许久之後，凤金终於抬起头来。「谢谢你。」他一时之间只能对伊雅斯说出这句话。

　　「能帮得上忙，我很高兴......可惜这只算是个开头，真正困难的还在後头。我想，你还没找到温特吧？」伊雅斯同情地看著凤金。

　　凤金摇头。「一点线索也没有。」

　　「斐勒和我，我们都会努力帮忙，看能不能想出什麽找到温特的方法。」伊雅斯叹口气。「如果他回到幻神界就好了，如此一来，找到他，并要他挤出一瓶子的眼泪，都不是难事。」

　　「哎，事情总会有转机的，别太悲观，至少这回凤金就得到个好消息，不是吗？」古里玛安慰道。

　　这回，凤金在古里玛的住处，又停留了一、两个星期。他从伊雅斯那儿得知斐勒的近况，以及受托转达的话，这些都一点一滴地加深他对斐勒的思念与爱恋。伊雅斯为他所带来那些斐勒的礼物则更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常生界找到温特，施展化神术，再前往幻神界与斐勒重逢。

　　可惜的是，在常生界的进展，一直停滞在原点。

　　尽管伊雅斯带来一个讯息，当初协助斐勒将精血转给凤金的人：老魔法师欧迪斯特史洛，其实就是风族温特的化身，但史洛早在斐勒离开常生界的同时，销声匿迹，几百年来根本未听闻再在任何地方现身过，光是这点，对於寻找他可说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当所有凤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陆陆续续化为大地尘土的一部份，只有他依旧执著地寻找著不知道是否仍存在这世界的风之幻神。

　　唯一可堪慰藉的，就是与古里玛和伊雅斯的每十年之约，每到此时，他可以多得到一些有关斐勒的消息，忘却这一个十年之间的辛劳与挫折。

　　然而，逐渐地，他开始无法满足就只是这样聆听斐勒的事情，无法亲自见到斐勒，碰触到他，这因此产生另一种的痛苦。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坚强，都已经支撑到这时候了，怎能放弃希望？但他的情绪起伏却开始变得不甚稳定，前一刻尚且平静，下一刻却莫名悲伤得想要掉泪。

　　伊雅斯和古里玛也逐渐发觉这个现象，只能在每回见面时尽量对他开导宽慰，可惜因为相聚的时间不长，效果总是有限。

　　情况在某一次凤金前往妖精界赴约时，变得更糟。

　　那年，在洞穴等待凤金到来的，只有古里玛而已。

　　「很抱歉，伊雅斯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并没有依约前来......」古里玛以抱歉的神情望向他。「或许他被召唤去了，或其他突发事件，没机会通知我们。」

　　伊雅斯就这麽失去了消息，凤金并不认为他被召唤至常生界去，若是如此，至少伊雅斯会想办法与他联络。

　　也由於他的失踪，连带的，凤金再也得不到关於斐勒的讯息。

　　19

　　回到常生界後，不知从何时开始，凤金渐渐被各种各样的梦境所纠缠：过去发生过的、不久前才发生的、以及混乱得不知是否真正发生过，或只是他的想像。

　　......时间对你而言，或许已经失去原有的意义。不过，这对你来说，到底是好是坏，我也无法下评断......

　　......你应该感谢本王才对。若不是斐勒那只鸟无计可施了，使出最後那麽一招，你怎还能活到现在......

　　......你没有改变又如何，或许对方已经变了，忘了你，或感情淡了......

　　凤金害怕这些梦境会令他一步步变得疯狂，所以他想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是不睡觉却解决不了问题，因为就连醒著的时候，幻觉与幻听都不肯放过他。

　　......你能够活这麽久却没有陷入疯狂，就是因为不放弃希望？......

　　......就算具有永恒的生命，无法与斐勒见面，那又有什麽用？......

　　幻神的精血虽能增强凤金的法力，并强化他的体魄，让他常保身体健康，免於疾病的侵害，但对他的精神力却没有太大的助益，在这方面，凤金一直是靠自己调适过来。一旦他的精神面开始崩溃，即使身体状况再好，也不堪消磨，整个人以很快的速度变得憔悴。

　　......给你一个建议。你应该多往南边走，在南方会有好事情发生的......

　　有一天，凤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识之间，来到一座小湖泊。对於许久以来一直在鲁提亚大陆各处走动的他来说，这是个不全然陌生的地方，但也并非那麽熟悉。

　　他知道这座湖距离南方的能源缺口并不很远，与提米司雕像附近的湖泊是相通的，算是那整座大湖的一小部分，周边有三分之二都被浓密的树林所包围，平时少有人出没。

　　凤金缓步走到湖畔，没有风的流动，湖面平静无波，森林与倒影形成上下两个相似又相反的世界。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模样，原本并不算胖的双颊，现在整个瘦削下去。他伸手摸摸百年未剪、早已曳地的发丝，湖里的自己也同时举起手来。

　　这时，湖的那端忽然刮来一阵风，打乱了湖面的静谧。凤金看见湖里的自己瞬间扭曲变形，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你们两个都会後悔的......失去和无止尽等待的痛苦，没有人能够受得了......

　　什麽？这是谁说的话？

　　凤金捂著额头，觉得越来越晕。他不记得曾听谁说过这话，却又觉得这并非纯粹自己的想像。

　　一时分神之下，也不知是不是脚下的石子太滑，或怎麽个没站稳，他竟然整个人摔进湖中，刹那间湖水铺天盖地涌来，将他完全淹没。

　　湖比想像中还要深，不十分谙水性的凤金，没两三下就喝了好几口水，他知道这时候紧张反而会使情况变得更糟，便努力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後一个从来不曾出现过的念头，却在这时浮现。

　　如果，就这麽放手呢？

　　......失去和无止尽等待的痛苦，没有人能够受得了......

　　对啊，他已经如此痛苦，为什麽不就这样算了呢？

　　好久好久了，他已经撑得够久了。未来永无止尽，希望却离他越来越远。

　　好累，真的好累。

　　凤金原本打算施法将自己和湖水隔离开来，此时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下。

　　他阖上眼睛，感觉身体越来越沈。

　　放弃希望，放弃自己，原来，竟是那麽容易！

　　20

　　......不要忘记我，凤金，永远不要忘记我......

　　斐勒临去时的呐喊，突然在凤金脑海中清楚地响起，本来早已决定放下这一切的他，再度睁开眼睛。

　　在还不知道自己仍活在世上的时候，斐勒尚且没有将自己忘记。而经过伊雅斯的传达後，目前在幻神界的斐勒，亦同样在做属於他那部分的努力，并不是只有自己一面热的情况而已。

　　若自己的死讯在哪一天传到斐勒耳中，对斐勒会造成怎样的伤害？

　　他难以想像斐勒露出失望的、悲伤的表情，那会比自己本身受到伤害还更强烈、更让他难过。

　　他不能就这样轻易放手，然後带给留下的人无尽的悲痛。他不能这麽自私。

　　就算继续活著，希望不一定会出现，痛苦延续下去，但他还是要选择继续活著。

　　这样他才对得起自己，没有畏怯逃避面前的困顿，更没有在伤害自己的同时，去伤害到他最心爱、最为珍视的对象。

　　一旦出现求生的意志，原本已经放松的身体又再度挣扎起来。

　　但这时，凤金才赫然发现，自己竟落入了水草的层层缠绕中。

　　无数根细长却坚韧的绿色植物不知何时攀上了自己的四肢，就连长发也与它们缠结在一块儿。凤金愈是挣扎，水草就勒得愈紧，摆脱不掉。

　　心急之下，凤金开口欲念咒文，湖水却趁隙漫入他的鼻口，呛得他难受至极，无法呼吸的痛苦，加上胸口涨得好疼，脑子完全无法思考，只是凭本能地不断扭动著身体。

　　就在这一筹莫展之际，突然间，水中旋起一阵无名风，强劲的风势居然将纠缠不休的水草切断，却没有伤到凤金分毫。

　　另有一股温柔的风将凤金团团包围，并向上托起，不一会儿，就把他托出湖面。

　　在神智晕迷间，凤金只感到自己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瞬间笼罩周身的，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气息。

　　凤金想要睁眼看清楚，但湖水弄得他双眼酸涩不堪，全身上下也因为先前不断用力的挣扎动作，疲惫而沈重。

　　他呛咳了好几声，背後几下轻轻地拍抚逐渐拍去了方才的惊悸，身子好似终於了解到危险已经不再，可以安下心了。

　　虽然凤金勉力想要保持清醒，但身体状况却不如他所愿，於是他就在根本搞不清为何能够脱离险境的情况下，堕入深沈的黑暗中。

　　＊＊＊

　　不辨五指的黑暗，彷佛空荡荡什麽都不存在，凤金觉得自己漂浮在其中，似乎只是毫无意识地移动，又好似在到处追寻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的目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待了多久，直到後来，隐隐约约听到些许声响，他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移过去，原先只是悉悉嗦嗦无法辨识，渐渐变得清晰。

　　他听见有人在这麽说著：

　　「你这个懒虫，快起来，今天要去市场采买蔬果，你完全忘了吗？」

　　他认得出这声音，也知道接下来，自己会如此回答：

　　「......唔......还想睡......」

　　然後那个熟悉的、却一时无法名之的声音，又好气又好笑地催促：

　　「再睡？再睡市场就只剩下次级品了！」

　　「反正我也搞不懂蔬菜新鲜不新鲜，果子到底熟透了没......你自个儿去就好了......」

　　「不行，你得要一起去。不学著点，万一我不在，你要怎麽办？」

　　万一我不在，你要怎麽办？

　　万一我不在，你要怎麽办？

　　这句话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响，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声--

　　而後在忽然之间，声音完全消失，凤金发现自己从黑暗中跳脱出来，他坐起身，还没看清身处的环境，原本含在眼眶中的泪，就已顺势滚落下来。

　　他记得方才的情景，那是一场过去的梦。

　　是斐勒离开那年，曾经实际发生过的往事。

　　而今，距离他失去斐勒，正好是第五百个年头。

　　21

　　「你醒了。」

　　随著门扉开启的声音，一个清亮的嗓音同时响起。

　　凤金抬起头，这才看清自己正处在一间虽小但设备俱全的木屋内，而这时正打开大门走进来的，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那个人身上穿的是与过去没有太大差别的俐落劲装，碧绿色的无弦之弓与箭袋在进入室内的时候卸下放在一旁。他用条深棕皮绳将银灰色长发扎在後脑，露出美丽依旧的绿色眸子，还有一张清秀的面容，与百年前没有任何差别的样貌。

　　凤金眨眨眼，对於来人的话语并未做出任何回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那个人，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而对方进屋之後，迳自将手中的几只猎物拿到一隅的桌台上，开始处理。

　　当他看似完成手边的工作时，凤金这才缓缓开口：「我该称呼你颺羽，还是温特，风族的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