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千秋才要动手,十六王爷委屈的泪水已扑簌扑簌地下来了,好生可怜。索千秋料想这应当就是靖亲王的杀手锏了,他的行为都像个不成熟的孩子,所以用这招博取他人的同情心也最行之有效,甚至索千秋现在就觉得有些愧疚了。致使本来还想恶毒一句的他只温柔地告诫对方:“吓唬你的,别当真了。不过我想一个人到外头走走,你别跟我来就是。当然更不要拦着我。”
衣宏靖心里那个窝气呀!索千秋不被他的“楚楚可怜”所动也就当自己非香非玉不需要怜惜好了,可这家伙非但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还只顾着跟自己讲价钱、开条件。衣宏靖何时吃过这么大一哑巴亏?一个攥在自己手里的“奶娘”,应该被自己整得死去活来才对,如何能让他索千秋春风得意,先发制人了?
衣宏靖没好气地从床上爬起来,不顾颜面和仪态,破口大叫:“想滚就滚吧!没人拦着你!臭老头,我咒你祖宗十八代!我要到皇上那里告你!咱们骑驴看帐本——走着瞧!”
索千秋二话没说,一眨眼工夫就从院子里窜了出去。他这一去可把十六王爷急坏了,衣宏靖一开始不过赌气随便骂骂,没想真放索千秋走,谁知那姓索的,走的比风还快,看来他倒是极讨厌和王爷在一起的。
衣宏靖后悔方才的冲动了,上回索千秋依约来到奔月台是为了劝诫自己,而这次他走得无牵无挂,无求无欲,恐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而且以他的身手,再要找着他,绝非易事。那这次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所吃的亏就白吃了?年轻的王爷当然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一了百了。他不能让同一个人欺负了一次又一次,而自己却连报复的机会都没有。他的目光死死地定在半空,恶狠狠地叫道:“来人!本王饿了,用膳!”
管膳食的奴才诚惶诚恐地上菜伺候着,只见十六王爷扒了米饭使劲儿地嚼,如咬人一般,若不是常呆在王爷身边,这帮奴才万不会知道王爷火冒三丈到想咬人的时候就会咬米饭,因此食量会变成平常的两倍。每当这情形,小厮们便心知肚明:千万不能再惹火王爷,否则闹不好会人头不保。
不过宏靖王爷今儿这火头还似乎特别大——若非是为了显能,王爷不会在自个儿府里连吃三大碗饭还喊饿的,看来那得罪王爷的人是活不长了。
可又怪了,王爷吃着吃着,突然傻笑起来,一会儿又沉下脸默不做声。他时而沉思、时而发愣,最后竟笑得像哭出来那么难听。十六王爷该不会给气吃疯病来了吧?小厮们咬了一阵耳朵,为了防止自己的王爷真个疯起来把自己宰了,便推了其中一人到宫里报口信,生怕十六王爷有个三长两短对不住皇上,到时候皇上问起罪来,可有谁担当得起?
太医的消息似乎比皇帝衣宏康还灵通,赶在皇帝之前就来到了靖王府,为十六王爷把脉,以便在圣驾来临时能及时说出病症。
衣宏康一听说十六弟有恙,把折子往旁边一堆,就匆匆赶到了王府。这样大的面子,天下有哪一个能与十六王爷匹敌?可偏还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得罪十六王爷还不止一次。衣宏靖见着他的皇帝哥哥,心里头这口气就愈加难平。衣宏康呵护地唤他一声“十六弟”,他忍不住扑上去就伏在宏康肩头大哭起来。
衣宏康想掰开他,给他擦擦眼泪,可这小鬼自打出去给老道士学了些功夫之后就如有神助,根本无法把他和自己贴在一起的身体给分开来。早有经验的衣宏康马上料到这个难缠的弟弟定是只有哭声而没有眼泪,他不过是向自己撒娇罢了。如果是自己的妃子向他撒娇,衣宏康倒还有些嫌恶,可宏靖却不同,在衣宏康眼里,宏靖还是个小孩子,一个没娘教的可怜的孩子。所以衣宏康对宏靖格外爱护,每次宏靖在外面给他惹麻烦,他都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放任,并且找大臣给他收拾烂摊子。
衣宏康溺爱地哄着问:“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惹朕的十六弟呀?定要把他五花大绑抓回来问罪。”
衣宏靖一听皇帝哥哥要帮自己抓人,可高兴了,努努嘴说道:“还不是那个索千秋,仗着皇上给的小小一个封号就对臣弟滥施淫威。”
衣宏康连哄带骗地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你会被人欺负?你不欺负别人就已经不错了。他小小的一个御封奶娘,能向天借了胆子?何况他是你奶娘,本就是你请回来教导自己的,怎么要反悔了吗?你现在就让朕拿办他,这种朝令夕改的事情岂不让天下耻笑?”
衣宏靖见一计不成,便又生一计,他露出满脸的懊丧与屈辱嘟哝道:“皇上就是不相信臣弟,我若真是颠倒是非,那索千秋早该站出来为自己辩护了,可他现在连个人影也没露。皇上有所不知,他进了王府,非但出言戏弄臣弟,还……”衣宏靖故意在这里吞吞吐吐,做出一种说不出口的样子,衣宏康自然就问他:“还怎的?”
“还想对臣弟做那龌龊事,臣弟死命抵抗,使出浑身解数才把他打跑了,如今他已不知去向。这关系到皇家的脸面,他在外面若说出去,叫臣弟日后怎么做人?”
这招果然奏效,衣宏康听罢,脸色骤变:“这匹夫竟敢如此!来人呐!叫宏博到靖王府见朕!”
谁都知道,七王爷衣宏博一出面,就没有皇上拿不到的人。他并不如他的名字一般“宽宏大量,仁慈博爱”,倒不是他心胸狭窄、祸国殃民,而是他实在是个冷静到令人感到无情的人,平时几乎看不到他的情绪。他像一部工具,行使着他廷尉的职责。他只认规矩不认人,连衣宏靖见了他那张冷人冷面都不禁打寒战。若非宏靖是十六王爷,皇家的血脉,若非有皇帝庇护,怕也早给这铁面皇兄正法过无数回了。这点倒是让衣宏靖颇为得意,尽管他的七皇兄不卖人情,但对他还是例外的,因为七王爷那样一个正儿八经的人不想领教靖亲王的不着边际。对衣宏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落得双方都耳根清净,何乐而不为呢?所以,凡是聪明人,都会选择放任。
七王爷领旨来到靖王府,听完衣宏康对自己的指示,心里已明白了三分:宏靖是以皇家脸面为名,借机公报私仇,而缉拿索千秋归案的罪名就是他抗旨不从,私自离开王府,拒不受封。再听衣宏康给索千秋那头衔——连七王爷都要暗自发笑,他觉得换成自己,他也宁愿抗旨不遵。十六弟年纪尚轻,喜欢胡闹也就由着他了,何至于连皇上也跟着一块儿胡闹?只为了博取皇弟一笑,就要牺牲一条好汉的尊严,这和周幽王有什么区别?
衣宏博索性说了句阴毒的话作为请示:“既然索千秋犯了如此十恶不赦的罪过,那臣弟一旦逮捕他,便立马就地处决,免得夜长梦多,触目生厌。”
这招果然立竿见影,衣宏靖随即反对他的提议:“我要抓活的,不能让他死得那么便宜。”
衣宏博嘲弄的浅笑薄得不露痕迹,但衣宏靖感到他确实是笑了——那嘴角和板着脸孔的是时候几乎找不到差别,除非用世上最精密的仪器才能测量出一点点偏差。他问:“你最终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如果要他死,那么痛苦地死去和快乐地死去就没什么差别,除非你不想让他死。”
弘亲王看事的一针见血宏靖早有耳闻,现在更要暗叹他的火眼金睛:以宏靖的个性,假如真要折磨一个人至死,就绝不会疏忽大意让那个人从自己手中逃脱。即使是和索千秋独处一室,外面仍然是有王府的侍卫把守的,只要宏靖高喊一声,相信索千秋插翅难飞。宏博呀!已经看出十六弟对索千秋的手下留情,只不过没有点破罢了,这就比说穿了更为可怕。所以和宏博相处,只能做朋友,绝不能当敌人,否则他将是个相当难缠的对手。
衣宏靖若无其事地附之一笑:“七皇兄真无趣,成天只知道死和活。皇上让你担任廷尉一职,还真把好端端一个皇兄给弄傻了。你有点人情味好不好?小心以后让十六弟都没有七皇嫂可叫!索千秋好歹是皇上封的天下第一奶娘,怎么能说砍就砍这么随便?那你要皇上背个言而无信、不仁不义的骂名吗?皇兄只管把人押来就成,我说的对吗皇上?”
听到最后一句是对自己说的,衣宏康连连点头:“对,七弟你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先把奶娘给十六弟找出来,事成之后朕有重赏!”
衣宏博不怎么热情地对答说:“赏就不用了,臣弟什么都不缺。请十六弟放心,为兄一定不负皇弟重托,把人带到。”
衣宏靖不禁放肆得哈哈大笑:“七皇兄真不会说话,你不把皇上放在嘴边,却听我指挥,是谓不分长幼尊卑,没大没小,可真折煞十六弟也!”
衣宏靖知道这些话本不该乱说,有挑拨是非之嫌,伤了兄弟和气。可他就是咽不下被衣宏博牵制住这口气,他必须借此向宏博暗示自己完全有能力对付他,这才能使自己全身而退。
片刻之后,衣宏靖发现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那双眼睛不是属于宏博的,而长在另一个人脸上。
衣宏靖与这双眼睛对视之后马上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什么风把十三皇兄吹来了?你可是稀客呀!”
他口中那十三皇兄面容精致,带着一股贵族阶层普遍的傲慢气息,只不过相比之下他给人高不可攀的印象更为突出,满是不可侵犯的威势,因此他还比弘亲王带有更多一份的凶相。
衣宏靖不是很乐意见到这个人出现,可是这个人却冷笑一声,道:“连七皇兄这样的大忙人都有工夫来靖王府,我这个大闲人有何来不得?怎么,十六弟好像不欢迎啊?”
好大的火气!衣宏靖心中暗想。脸上仍赔着笑,干脆不说话。弘亲王衣宏博是安亲王衣宏妙的宝贝疙瘩,早已成为宫里宫外朝中公开的秘密,可惜宏博这个冷血动物一直都没有什么表示。平时七王爷到哪,十三王爷一定暗地跟到哪。今天恰巧被宏妙撞见自己欺负宏博,他当然是满眼敌意。和他硬碰硬是大可不必,只消在皇上面前卖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拉到最强有力的后盾。那一来反而是十三王爷在欺负他这个十六弟了。
气氛变得很凝重,衣宏康不得不以兄长的身份充当和事老给大伙儿圆场,打发宏博出去部署,兄弟几个这才各自散了。在他转身回到宏靖身边嘘长问短的同时,宏妙则三步并做两步地追着步伐稳健的宏博,显得气喘吁吁:“皇兄!皇兄你等等我!十六弟也太过分了,竟在皇上面前开这样的玩笑,让皇兄下不了台!”
衣宏博停下脚步,把脸转向衣宏妙,不动声色地说道:“我还有要务在身,你早点回去吧。”
衣宏妙愈发地焦急,“难道皇兄就任由十六弟欺压吗?他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尊卑?”
宏博淡淡地回答:“我觉得这没什么好说的。就当是他不懂事,何必向自家兄弟发难,便宜了那些大臣,还落个笑柄在别人手里。”
宏妙怒不可遏地吵吵道:“这样除了助长他的气焰之外还有什么好处!我一向敬重七皇兄睿智英明,没想到你竟和那昏君一个鼻孔出气!”
“宏妙!”衣宏博破天荒地猛然大吼一声:“不许你辱骂皇上!”
衣宏妙被这吼声惊呆了,愤然说道:“你……竟然吼我?我是你的亲弟弟,你居然因为皇上而吼我?在皇兄眼里,就只有皇上和十六弟吗?”
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宏博心平气和地承认:“是,在我眼里,只有皇上和十六弟。十三弟……是放在心里的。”
宏妙没料到自己这么专横的人也会脸红,而且那速度快得吓人,使他的舌头都打结了,“皇兄真是个狡猾的坏东西!撒谎的时候都气不长喘心不跳的。”他想借由这种试探,打听出宏博的真意,可宏博没再继续这个与“公事”无关的话题,只说:“我要去找索千秋,没时间陪你,你早点回去吧。”
他总是这样避重就轻,这让宏妙非常不满意。宏妙才不听他兄弟毫无意义的劝告呢!他一个王爷,每天无所事事,能有什么要紧事需要早点回府的?除了那几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兄长还参与朝政,他们这几个排在末尾的小爷们不都游手好闲的吗?
宏妙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既能跟在宏博身边,又能不被当作瘟神的好办法:“皇兄,先别急着赶我回去,说不定我还有个不错的主意帮你尽早完成任务,是否有兴趣听听?”
“如果你想说,就算我不听,你也会说的吧?”
宏妙心里头那滋味比吃了枳子还酸涩,“皇兄的心真是够狠,说的话也永远这么绝,一点希望和余地也不留给我。在你我的世界中,你总是能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赢家,而我只是个一厢情愿的傻瓜!”
宏妙没有意识到自己语句中的失态,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话里处处是破绽。宏博确实狠心绝情,但不是他说的那样“永远”,宏博是个赢家,但并非“总是”。可他听到宏博那样自我的话,已无法继续保持理智。
面对他的牢骚,宏博依旧能够面不改色,这让宏妙有气又急,正当他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宏博却伸出右手,覆盖在他的头顶轻抚几下,以兄长的口吻安慰道:“十六弟那边的传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倘若那索千秋真是个能人,他不会让一个廷尉不务正业,丢下案子去忙着追捕他。因此我只需要在京城贴满将此危害夸大其辞的布告,他一定会自动现身,劝我早点着手正经事。如此一来,十三弟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宏妙十分珍惜地听完宏博对自己说的每一个字,连同那透过发丝的掌心的温度,他也铭记于心。这时他会心地笑了,笑得开怀,因为宏博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他于是问宏博,知不知道人的想法为什么会一致。宏博不急不徐地回答说:“因为我们是一个娘生的。”
“你为什么不说是因为我们心有灵犀?”
宏博顿了顿,静静地看着他的兄弟,郑重地回答:“宏妙,记住——血浓于水,我是不会害你的。有些话,我不会对你说,但我绝不会欺骗你。”
“去你的血浓于水!去你的不会欺骗!莫名其妙!我恨你!全天下我最恨的就是你!”
宏妙将牢骚一股脑儿抛出去,见宏博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气冲冲地转身走开了。他不是不想等宏博的回答,可是对着宏博乱发脾气,让他觉得自己很没风度,既惭愧又丢脸。他不敢正视宏博无辜的面庞,那样他更会觉得自己欺负了宏博,罪孽深重。他又后悔自己就这么走开了,他怕宏博真的相信自己恨他。宏博是那样敏慧,可他却会愚蠢地选择相信十三弟的话,哪怕宏妙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告诉他街边那口井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他也会波澜不惊地说:“也许有人把它填平了吧。”更不可思议的是,连宫里那群笨头笨脑的宫女都看出宏妙对他的心思,他自己居然摆着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
宏妙越想越伤怀,他的脚在向前迈,但他不想回府,他还不愿回到他的领地。他发泄的方式和十六王爷不一样,可以说一点特色也没有。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到酒楼把自己灌了个烂醉。他醉醺醺地伸出手去拿酒壶,连自己有几个手指都数不清了。那仿白玉的酒壶在手边晃了几下,“砰”地一声被碰倒在地,摔个粉碎。这一触目惊心的声音把宏妙的酒吓醒了一半,他倏地直起趴在桌上的身子,流了一身冷汗。
他望望室外天色已晚,方如梦初醒,打算动身回府。闻声赶来的店家却一把将他拦住,伸手问:“客官,你还没付酒钱呢!”
宏妙往腰间一摸,这突然蹦出的一顿酒,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出门时不曾带着银两,这下糟了!宏妙有些心虚地解释道:“店家,我出门忘了带银子,我家就在这附近不远,可不可以先赊帐?我回去拿了银子马上就还。”
“赊帐?”店家一拍桌子冲他大吼:“哪里来的人模狗样的兔崽子吃我白食!”
要不是自己没带钱,宏妙早就给他拳头加耳光了,那双戾气逼人的眼睛顿时就凶相毕露,仿佛以后就能把人给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