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大约也是经风雨见过大世面的了,非但毫无惧色,还又激了一句:“还瞪什么瞪?瞧你那丧心病狂疯狗一样的死鱼眼!欠了帐还想要赖?还你硬了?我要是刚学做生意,还真给你吓死了呢!”
宏妙恼得不行,大叫道:“也不看看本公子什么身份,还怕我欠你酒钱不成!”
店家见理亏的人还跟自己粗脖子,也杠上了:“谁说得准呢!这年头衣冠楚楚的骗子比跳蚤还多,你说你要是正人君子,哪有喝酒不带银子的!今儿你要不拿出钱来,就甭想竖着走出这个门!”
宏妙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大胆狂徒,休得放肆!”
店家见势,也不服软,立马唤道:“伙计们,抄家伙!”
呼啦啦,在周围干活的伙计一下子全举着刀子、棍子围了上来,俨然一家江湖黑店。俗话说:一猫难敌众鼠,宏妙见着人多势众,暗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急急忙忙冲向门口。里间窜出四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彪形大汉立刻合成一道人墙堵住了他的去路。这下子宏妙可真有点发怵心凉了,这阵子宏博总是让他呆在王府,不准乱跑,说是京城治安太乱,廷尉府的事情又多,脱不开身,宏妙一个人出去容易出事。开始还以为只是宏博支开自己的借口,没想到真会有这种事。在堂堂天子脚下的京城,他一个显赫的王爷竟会遇上这等不可理喻的事情。
宏妙闭了闭眼睛:死就死吧,七皇兄的人总会在外面巡逻,到时候就会有人来救我了。他助跑几步蹬上桌子,赏了身后紧追着自己那人一记后踢,那伙计的脸顿时紫得像猪肝。眼看着另外四个人合力想将桌子掀翻,宏妙急忙往下一跳,又各自给了两面夹击的人两腿。外加三记窝心拳。那两个人捂着心口大吵大嚷,好像真要给打死了似的。几个回合下来,鲤鱼门的伙计趴下一打缺一个,可是宏妙也不觉得轻松,这鲤鱼门的人员真不是一般的红火,后堂的人像蚂蚁遇到了死去的青虫一样越聚越多,宏妙毕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经过前面的躲闪纠缠下来,他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筋疲力尽的人特别容易被假象迷惑,他看到大门开着,想都没想,求生的本能已带领着他没命地冲了过去。不期屋檐上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和他出去。店老板只朝这网中人腿上一棍子狠狠砸上去,宏妙惨叫一声跪倒在地,雪白素洁的白色绸缎上印出一滩刺眼的血迹——原来这棍上还夹着刀刃!
被砍伤的口子足有一寸深,顿时血流如注,连那双绣着皇家蓝的盘龙靴也染得不着边际。宏妙痛得恨不能满地打滚,张着的嘴连合上的意愿也没有,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举着棍子肆意拍打蜷缩的身躯,一股强烈的预感在告诉他:这回死定了!他撕心裂肺,用尽全身力气喊出最后一线希望:“皇兄救我!”可是没用,尽管他竭尽全力,但连这鲤鱼门围殴他的人都没听清他在喊什么——他根本已经放不出声音!
在众人的哄吵声中,他看见老板那蛮横的嘴脸端详着自己,那样洋洋得意地夸口说:“看他这身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别让他死了,赶紧给他包起来,别让我做两头扑空的亏本生意。”
其他人应诺一声,七手八脚给宏妙止住血。
这号做“鲤鱼门”的酒楼风雨停息了,又是一片平静。之前在这里喝酒的客人们全都给吓跑了。伙计们收拾了现场,将宏妙推搡进后堂。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宏妙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一个人进来了。他极力地拖延着彻痛的脚步,努力回头望望那人:满脸络腮胡子,有着与贵族截然不同的健康肤色,铁一般的体格,稳如泰山的气概。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宏妙来不及想,押着他的伙计就推了他一把,钻心的痛楚激得冷汗群涌。
“什么声音?”已坐在桌边的客人疑惑地问了一声。
店家略微斜了斜眼睛,笑嘻嘻地答道:“新来了一个伙计,许是切菜切到了手指,这才惨叫。”
在只有一个客人的酒楼里,宏妙将这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好想大呼救命,因为他已经记起,这客人就是画像上那索千秋!既然他还在京城,就可以通过他回到弘亲王身边!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三天之后,他就要被一个外国商人买走!到那时候,可就什么都完了。
宏妙运足了气大喊:“千秋救命!”押着他的泼皮伙计闻声,连忙捂住他的嘴,带了出去。
索千秋皱了皱眉头,放下筷子又问:“好像有人在喊救命?”
“哦!他大概又把调料放错了,味道太怪,怕我责骂。”
索千秋将信将疑地望着老板,和这一脸精明相的老板相熟的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叫做贾善道,也够贴切的。索千秋站起身拨开他,猛地朝声源的方向疾追过去——后面却什么人也没有。
奇怪,莫非是自己耳背?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叫千秋的名字,那个人一定认识我,或者我也认识他呢!
贾善道在旁边佯笑道:“客官恐怕是太累了,胡思乱想呢!”
笑里藏刀——这四个字从索千秋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灵活的双眼向四周一瞟:好多个鬼祟的黑影掠过纸窗,似乎有什么行动。索千秋暗暗一笑,十指一弹,碟子中的花生米便像流星一样四散飞去,打穿了窗纸,正中那几个黑影。外面的人于是纷纷被砸落,有的捂着额头,有的捂着眼窝,也有的捂着肩胛,一齐闯进门来,龇牙咧嘴。
“操他亲娘祖奶奶!”
“赶紧逮住这兔崽子!”
“廷尉大人要抓活的!”
七嘴八舌的,索千秋倒也乱了阵脚,惧于这群泼皮的数量,他正襟危坐,突然猛地一拍头,慌张而结巴地问道:“这……我的头……怎么这么晕……”
贾善道见状,迫不及待地吹嘘道:“哼哼,索千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满大街都贴着你的画像,廷尉大人重金悬赏,看你这次还不束手就擒。弟兄们,给我上!”
一窝蜂的人拿着绳子将索千秋绑了个结结实实,好不痛快!
昏昏沉沉的索千秋被扔进了一间小木屋,像是鲤鱼门用来安置柴草的房间。不出所料,这群贪得无厌的家伙没有马上把他交给廷尉,却打算以此抬高赏金。
同在这间屋子里的还有一个二十上下的少年,雪白的缎子上沾满了灰尘,还有不少地方被撕破了,露出缎子下面深深的粉红色肌肤。他面色苍白,像刚生过一场大病,浑身也抽搐得厉害,一条右腿无力地贴在地上,如同被压上一块千斤巨石,动弹不得。
难道这个就是向他求救的那个人?索千秋心中山过一丝不忍:可怜一个妙人儿!
他想凑近几步,想看清宏妙的伤势,这回他注意到那只未被染红的绣着图腾的靴子了,衣宏靖也有相似的一双,只是龙的姿势不同,而皇上的盘龙靴则是金色的。
索千秋小声地问:“你是哪家的王爷?”
宏妙刚要开口,门“吱呀”一声被开了,宏妙不敢再出声。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以现在的局面是更不会放过自己了,因为一旦他们放了自己,朝廷就绝饶不了这些得罪他的人。现在连索千秋也被抓了进来,该怎么办?难道只有死路一条吗?
混蛋!混蛋!混蛋!衣宏妙你是个十足的大蠢货!宏妙又痛又恼,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那个进屋来的伙计见索千秋睡得昏昏沉沉,不一会儿就出去了。
索千秋张开眼,轻轻撞撞宏妙的肩,安慰道:“别担心,我这就救你出去。正好我要回靖王府,我带你去那儿吧,也许十六王爷认得你。”
“可是你不是……”你不是中毒也被抓进来了吗?宏妙心里这么想,却没在口头上说完,好在索千秋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和善地笑笑:“我还想夸你挺机灵呢,怎么又犯傻了?我不将计就计,能混到这里找到你吗?廷尉要抓活的,他们不可能下致命的药物。”
宏妙听了他的解答,希望徒然剧增,他猛地伸出双手,抓住索千秋的衣袖,要他快点带自己走,“我给你把绳子解开,我给你……”
宏妙一连串乏力的低吟,不断颤抖的双手几乎让索千秋麻痹过去:他太虚弱了,那点力气简直像是在给索千秋挠痒。
索千秋就地向宏妙的反方向一滚,只一发力,那两指粗的草绳就劈啪崩断了。迎接宏妙惊异的眼光,索千秋向他走过去,温和地笑道:“怎么看呆了?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宏妙的目光变得更为不解了:“为什么?”
索千秋差点就被问住了,好在他脑子活络,一下子想出了理由:“老了嘛,想找个传人啊。要不然我一身好武艺失传了岂不可惜?”
这个人真的老了吗?除了有把浓密的胡子之外,宏妙敢打包票,这个人不会大于三九二十七。他尽量少花力气地说:“你没有子女么?何不传给他们?”
索千秋无声地笑了,这个王爷真是挺聪明,还会旁敲侧击地问年龄。不过他不聪明的话,自己又怎么会找到他呢?如果当时对方只喊救命而忘了叫千秋的话,索千秋还真会选择相信了贾善道的话。这样的妙人儿,不好好保护着,岂不真可惜了?
他凑到宏妙的耳边轻声说:“我还没有成家。”
看他现在贼溜溜的样儿,真不像个年纪不小的人,倒有点像……十六弟!果然是十六弟的奶娘啊!宏妙不禁笑了起来,这一笑可不要紧,他那体腔哪里受得了这个伸缩刺激?觉得肋骨上下灼痛难忍时已经来不及收住笑,只“哇”的一声,一大口血雾花似的喷溅出去,染得索千秋满头满脸都是血渍,活像棺材里跳出来向人索命的僵尸。
索千秋的脸色难看得不得了,宏妙的心一下子揪到了一点:如果索千秋为此跟自己翻脸,这辈子就算完了。他急忙拉下面子,向索千秋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被索千秋揽入怀中。
“啊——”被压到棒打的红痕,宏妙止不住大叫。索千秋连忙放手,转而扶着他的肩膀。平时最看不惯那些仗势欺人的恶徒,索千秋又看到眼前这被折腾得苦不堪言的少年,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那颗比铁还坚定的心都在震荡:我会为你报仇的,一定!
索千秋棱角分明的硬朗手指轻轻掠过宏妙带血的嘴角,无限怜惜地说道:“小王爷,我这就带你走,你忍着点,宏靖家的床很软,不会痛的。”
宏妙双眉紧蹙,从皮肉间传来的阵阵肆虐不容他听进索千秋的话,那时常装载着凶相的脸庞此刻已是梨花带雨,一层薄薄的冷汗覆盖住他全身的肌肤,浸得他快要晕厥。他的身体再次落入索千秋的怀中,不同的是这次还连带他的两条腿。
索千秋担忧地望望怀里紧揪着他衣襟的人,问:“是不是很疼?”
宏妙咬咬牙,“别废话……也别管我疼不疼,我要回去!”
索千秋点点头,踹门出去。觉察到动静的泼皮们陆续冲了过来。
“兔崽子!敢骗老子!”
众人张牙舞爪向这二人扑过来,索千秋冷笑,只一提气,他和宏妙就轻轻松松腾上半空,再向下一个扫膛腿,那些个被踢到头的人都捂着脑袋瓜子直嚷嚷。见索千秋落了地,挥着棍子就要追上去,可怎么也挪动不了步子。往脚下一看,傻眼了,原来双腿已深深地陷入地下,楞是拔不出来,眼巴巴任由索千秋带着到手的肥肉扬长而去。
小东门对面就是靖王府,门子见了这满脸是血的凶神恶煞,手里托抱着浑身是伤的十三王爷衣宏妙,加上天色灰暗的关系,楞是没把索千秋给认出来,还以为是自家靖亲王在外面闯祸引来的仇家寻上门来了,拔腿就往院子里跑,跑得连滚带爬。
“报——报告小王爷!外面来了个红脸鬼,安亲王被他给……”他的话还没说完,衣宏靖就打断他,调笑着指指跟前那个大花脸,问:“你是说他吗?”
门子见了索千秋,失声惊叫起来:“回王爷,就是他!就是他!”
索千秋瞅他那德行,不觉失笑,那洪亮的嗓门响雷似的在门子周围直轰轰:“好小子,你连我也不认得么?”
衣宏靖接着讪笑道:“奶娘初来乍到的,叫奴才们怎么认得?”
“哼哼!”索千秋浓眉一横,桀然冷笑:“连鲤鱼门的老板都认得在下,京城还有不认识我索某的?”
他这么一挑衅,衣宏靖马上就明白他要逮捕索千秋的事已经满城风雨,也就不作否认:“增加你的知名度,这样不是很好吗?不过你为什么非怀疑到本王头上呢?”
“你不是说要到皇上面前告我御状么?王爷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岂能言而无信?”
好一个索千秋!耻笑别人小心眼,还把话说得这么堂皇。十六王爷又好气又好笑,看看索千秋怀里重伤在身的安亲王,不由灵机一动,道:“奶娘你好毒的手,怎么将本王的兄弟打成这副模样?”
索千秋没有注意到衣宏靖想诬陷他打伤安亲王的险恶用心,收起笑容,一张成熟刚毅的脸透出丝丝的痛惜:“回头再向你解释,先借你卧房一用。”
“干什么?”
“先让他住在你这里。”
衣宏靖马上明白过来,宏妙这身伤并非索千秋所为。其实他的潜意识中早就这样认为。那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衣宏靖几乎放弃了陷害索千秋的念头,他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比憋着尿还急切地想知道,他要了解索千秋的一切——为了报复他对自己的不屑与无礼,也因为另外一个悄悄萌动的原因。他在玩味一个人犀利的词锋,从第一次与索千秋斗阵起,他就乐此不疲。曾经那张戏谑且带些许浪荡的嘴脸浮现:哦,我知道了,你娘姓无,你爹姓欠,你大名“欠帐”,小名“无赖”……每想到他的这些话,心中总有不服,但更多的,是将要从脸上溢出的笑。这个人……真是坏心眼呀!
宏靖向来不喜欢宏妙,宏妙太不留情面,对触怒他的人太凶,戾气成性不合群,令人望而生畏。可他在索千秋的怀里却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羔羊,一只柔弱的兔子。这令衣宏靖看着更不痛快了,他甚至怀疑宏妙在七皇兄的床上时是不是也像这副淫贱相。看他从前对宏博的穷追猛赶,实在不得不怀疑他是个用高傲掩盖住自己淫荡的贱人。
衣宏靖此刻瞪着宏妙的眼神比三昧真火还要灼烈,他非常非常不欢迎这个人到他府上来,而且还要借用他的床铺!更可恶的是宏妙还不知廉耻地让索千秋抱着!勾引我奶娘的人——不可原谅!
衣宏靖不客气地说道:“本王府上可没人有闲工夫照顾妙皇兄,奶娘何不送他回安王府?”
索千秋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可以照顾他呀!但不知安王府怎么走?”
话儿越来越不对味,衣宏靖满脸鄙夷地斜对着索千秋,问:“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啊?送到廷尉府去吧,自会有人照顾他。”
索千秋被他这种爱理不理的怠慢态度惹火了,“请问王爷,索某关心一个人难道有错么?”
虽然只一句话,衣宏靖却被那坚定的态度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好……那你就把妙皇兄留下,我一定派人好好照顾他。”
他在打什么主意,索千秋猜得七分,很不卖面子地拒绝说:“不用了,我就送他去廷尉府。留在你这里,我还怕他有闪失呢!”
索千秋说话就要离开,衣宏靖哪里容得他这样鄙视自己?又哪里容得这铁嘴鸡对自己以外的人如此体贴?
索千秋,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让你独独要欺负我一个?衣宏妙,我要你生不如死!
在他邪恶的笑眼中,一个毒计开始了。索千秋,别以为我让你逃过一次,就会放你再逃第二次,你再也没有机会逃出我的手掌心了。
话说索千秋厌恶极了十六王爷没有人性的作风,一气之下寻找廷尉府去了。此时宏妙早已大汗淋漓,昏昏沉沉。索千秋在这里是人生地不熟的,又不忍心叫醒宏妙,绕了九曲十八弯,才终于见到灯火中赫然而立的一块牌匾上烫着“廷尉署”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