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雾仙真的开花了……”
………………
‘冰儿…………娘生前欠下傅家一笔债,此生已是无望回报了……若是你有心,替娘完成心愿……一定要留在傅家茶庄………’
‘……留在傅家茶庄,等到雾仙花开之时……’
………………
“孟冰?孟冰?”
傅怀珑手握他的肩头,感到微微的震颤从脉息间传来,他低下头注视著孟冰,才发现是因为他的泫然欲泣,声未发泪已滑落,剔透的珍珠划过光洁的下颚滴落到泥土之中消失不见,残留在眼帘下的泪迹尚未被晨风吹干,即刻又引落一滴悬垂到他微启轻颤的唇瓣。
惊豔!
傅怀珑只能想到这个词。
初见他是一个长相端正平平常常的奴仆,与自己也是年岁相差不大,自然是多了份亲切,然,此时此地却又有另一番感触掠过心田。
“大哥,孟冰这个人真是……很特别”
“哦……此话怎讲?”
“我总觉得他有些内敛的精致,不象那些深居简出的井底之蛙,谈吐亦不俗,以同为男人的眼光看来,倒别有一番风味…………”
虽只是想赞赏孟冰的特别,却不由得说出那种话来,傅怀珑感到自己被眼前的这个茶奴吸引的程度似乎比预想当中深了几分。
看到那颗珠泪再度悄然陨落,他禁不住伸手去拂。
“啊…………”
孟冰惊觉自己的失态,赶忙抹去一脸的狼狈。
“对不起,孟冰一时情不自禁……”
说罢,拉紧了衣杉欲离去,还不忘回头向一旁的林宣凝点头示意。
傅怀珑干伸著手臂,却也不急著放下,只是看到孟冰转身进了木屋不再出来,悠自叹了口气。
“你怎麽了?”
林宣凝疑惑的问道。
“我可真是嫉妒啊。”
“啊?”
“我嫉妒大哥有这麽好的茶奴,我却没有。”
“你是说孟冰?”
“是啊……”
傅怀珑沮丧过後,突然一击掌。
“对了!我大哥要是娶了凝儿姐姐,福建的茶庄不就要我来照看了!好!好!这个好!”他一脸的得意看在林宣凝的眼里,说不出的可气可恼。
“啐!你拿我做什麽啊?!”
“哈哈~~~~~~~~~~”
天真如傅怀珑似乎并未察觉,自己那股占有欲已经渐渐萌芽……他是傅家的子嗣,傅怀决所有的,他,不可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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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起的这麽早?!”
孟冰刚掩上房门,身後就传来傅怀决低哑的声线。即便现在是清晨,孟冰的胸口还是会有一阵难以驾御的心跳。
“你过来……”傅怀决向他招手,唤他到跟前。
孟冰乖乖的走近,但也只是相隔半步。
“怎麽哭了?”
男人的手指拂上脸颊,昨晚的的体温再次苏醒,孟冰感到自己的脸好象有些发烫。
“没有……只是晨露……”
雾仙既已花开,自己也就功成身退,将雾仙托给要托付的人,离开傅家茶庄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对傅老夫人来说那是求之不得的,所以她决不会有异议,可是傅怀决…………他会不会放手,还是象三年前那样再重演一次,摧毁释放自己的理由……不,不可以!
“我…………已经决定了……”傅怀决突然开口道。
“你可以选择不叫我的名讳,但,我也厌倦再听到你叫我大公子……至少,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可不可以叫我傅怀决?!……”
22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吧……孟冰……”
傅怀决将那双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时候,孟冰的心在笑著。
这是请求?抑或命令?现在看起来都已经不重要了,一个称呼而已,作为给你一个身为主子的最後的尊严,拿去吧……
“傅怀决……”
是错觉吗?为什麽在这一句话出口的瞬间,会感到他周遭阴霾的屏障有迸裂的颤动。
“是了,就是这样……再叫我……”
“傅怀决!”
有三年禁口不提的名字,现在叫出来竟然没有任何不习惯的感觉,孟冰微微有些疑惑,但时间不允许他思考的过多,傅怀决只是张开了手臂,便将他再度拉回自己的身边。
青葱色的被单弥漫著昨晚欢爱的味道,激情的体温没有完全消退,孟冰被压倒在上面,面前是脑海中化做灰尘也挥不去的俊颜。他明白,即使最後他离开,即使他到另一个世界,这张面孔也绝对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不见。人,有时候很奇怪,越是想遗忘的东西却越是会刻骨铭心。
“要是我要你叫我的单名呢……”
傅怀决扬了扬眉,带著一丝调戏意味的低声询问道。
他看到孟冰的眼中闪过一丝‘你会不会太得寸进尺’的意味,不由得嘴角挂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这样很好……非常好……”
他的唇再度压向孟冰的颈项,体内撩拨起不亚於昨晚的情欲的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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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中午的时候,傅怀决终於离开。
孟冰照旧在茶园中照顾著茶叶,只是,对那几株刚开的雾仙更用上了几分心思。昨夜一场大雨大概就是催促雾仙开花的及时雨,都不曾想过,雾仙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的这麽高了。
傅庭和当年为了这株雾仙几乎丧命,母亲将之视若珍宝也是情有可源,目睹他们的感情萌生守护之心的孟冰也一样,更何况,这是母亲劳心沥血培育出来的。十多年的遗憾至死也没有达成的心愿,即便只是为这小小的茶草,受再多的苦难也值得。
孟冰早已将自己的一切置之度外,等著花开的瞬间,等著将它托付给什麽人,而今,也是该考虑考虑其他的了。
离开了傅家茶庄,他要去哪里?回乡?不可能,那里早没有自己的安身之所,留在福州?又想到举目无亲………………
这一想,孟冰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处处无家的……
“喂!想什麽?”
一只大手在他望著天空发呆的眼前晃动。
“啊……是二公子!”
“哎,以後不要叫我公子。”傅怀珑说。
“不叫公子?叫什麽?”
“叫我怀珑啊!你比我大,叫我珑儿也行!”
这,这成和体统!
孟冰赶忙摆手。
“不好不好,你是公子我是奴役就叫公子……”
“你既知道我是你公子,我说的话你怎麽敢不从??”
“可是…………”
“算了,就叫我怀珑好不?”
“……”这兄弟两个还真是有的比!孟冰心下嘀咕著。
“你在干吗?”
“翻整泥土,雾仙刚爆出花芽来,得细心照料一番。”
“哦……”
傅怀珑卷起袖子。
“我帮你!”
“啊?不行不行,这是下人作的活……”
孟冰把他推开。“二公子真是有闲情一直往这里跑啊,都不去照顾店子?”
“有我大哥呢,我去了反倒不好。”
“怎麽说?”孟冰问他。
“他是管一天少一天了,不如叫他多管管…………对了,刚说了让你叫我怀珑啊。”傅怀珑佯装生气的瞪了他一眼。
“是…………怀、怀珑…………”
孟冰险些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还真是难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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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你在傅家作了几年了?”
傅怀珑眯起眼微笑的样子和同样有著血缘关系的傅怀决,没有一丝相象可言,然而,那种与生俱来高傲的霸气却是藏也藏不住的相差无二。
“孟冰自幼同母亲来到傅家,已经过了十四个年头了。”
“十四年啊……”
傅怀珑思忖了一下。
“十四年都在这个茶园中过的吗?!”
“是。”听到他的回答,傅怀珑睁圆了眼睛。
“天啊,你们竟然在这里禁闭了十四年?!十四年啊!都不曾要什麽赏赐,庄下有那麽多生意房,你娘起码可以做一店之长啊。怎麽会……还在这里做一个小小的茶奴?!难道,我爹他………………”
“不,不是,傅老爷他想过让我娘掌管茶庄旗下几家最大的铺子,可是我娘拒绝了。”
“拒绝?为什麽?”
傅怀珑疑惑的问到,这也是孟冰曾经问过母亲的话。
“我娘说傅家收留我们母子已是恩同再造,本就不敢再奢望什麽,更何况傅老爷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让我们母子与他平起平坐,他的这份恩情,不要说这一生就是到下一世恐怕也难以还报。”
除了母亲和傅老爷那段,孟冰倒并非再说谎。
“你说的是你娘的想法吧……”傅怀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你自己呢,难道从没有想过要攀高吗?”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行,从来只有向前看的人,怎会有人不求回报杵足不前呢?
话虽如此一说,可偏巧孟冰就是那种人。傅怀珑只有一句说对了,孟冰也是向前看,只是他看的不是金钱权势的前,而是海阔天空。
“我这会和你说的意思,事实上,是有意想安排你在傅家最大的两家店铺管事,当然,要等到我接管了傅家茶庄之後了。”
傅怀珑事出突然的言辞,对孟冰来说不压於当头一棒。
“管事?!”他确定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出问题。
“是啊,等我大哥娶了宣凝表姐,就回江西了,这里自然有我来管理,届时怎麽少得了象你这样的人来助我一臂之力啊。虽说这麽说有些稍嫌过早了,可是这个主意是我不久前就想好了的,现在告诉你,也好让你有个准备,你觉得如何?”孟冰闻言,赶忙向傅怀珑作揖到。
“孟冰何德何能,怎麽敢高攀管事之职,还是请二公子另觅他人的好……”
“怎麽?你怕我亏待你?”傅怀珑蹙眉。
“不……孟冰不敢,可是………………”
可是,傅家茶庄并非孟冰的久留之地啊,是早是迟,不管这茶庄的主人是谁,孟冰都是要走的。
“总之,孟冰不能胜任…………实话不瞒公子,孟冰想,等雾仙落籽的时候就请辞。”
“什麽?”傅怀珑的反应和孟冰刚才如出一辙。
“请辞?你要离开茶庄?为什麽?”
傅怀珑显然和自己一见如故,他这种平易近人的个性倒和死去的傅庭和有一万分的相象。孟冰看著他焦急的神态表露无疑的脸孔,也明白他是想挽留自己的,想到有人将他如此看重,孟冰不由得将那抹许久不露的浅笑挂在了嘴边。
“二公子不必焦虑,孟冰要走也是现在,茶园还需要照顾,另外…………孟冰还有心事未了……”
母亲临终时留下东西的不只是雾仙一样。孟冰知道,现如今已经没有时间再隐瞒了。
…………………………
“什麽?茶谱?”
“是,是茶谱。原本是我娘留下的,可是因为一件……意外,那本茶谱如今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我在两年之前又重写了一遍,这一本和我娘的那一本虽说不上一模一样,却也是大同小异。”孟冰不原想起那桩意外的内容,尽量将事件的原委说的简单明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将雾仙和那本茶谱交托於我,然後,就离开傅家茶庄?!是这样吗?”果然是有著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判断事物的能力不相仲伯。
“是!”
“为什麽?”
“因为,二公子是傅家茶庄的继承人!”
傅怀珑的神情象是有些困惑不解,本来嘛,他从没有想过孟冰的心里打的是这麽个主意,料想这一个身份卑微的奴役竟然不求施恩的留在这封闭的茶园中,要麽是等待机会为了获取更大的赏赐,要麽就是胸无大志或者当真是个纯良之人,可没想到,他最後所指望的却是功成身退。
傅怀珑有些混乱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孟冰的请求,不过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你刚才说要把你娘留下的东西都交给傅家的继承人,那麽我大哥呢?为什麽你不交给我大哥,而要交给我?!论继承权也是长幼有序的,若不是他要成婚,怎麽也论不到我来掌管茶庄…………更奇怪的是,你为何现在才将这件事说出来,而且,是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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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因为…………”孟冰被他的一番言辞激的无以应对,只感到傅怀珑此刻的眼神象是刺穿他一般犀利,而这双眼,怎教他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孟冰不将这两样交给大公子,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请二公子不要追究了。”
孟冰不想说出口必然有他的理由,既然当事人现在不愿意说出来,强人所难也并非傅怀珑的风格,不妨暂且搁置一旁,将孟冰留下才是当前最主要的目的,傅怀珑心下如是想。可是他的嘴却一点也不听话。
“莫非与大哥有关?!”
他将心中的猜忌脱口而出,见到孟冰顿时僵硬的背部。傅怀珑知道自己的想法和事实终究不谋而合。
“果然是因为我大哥…………你不将雾仙和茶谱交给他,不是因为我是茶庄的继承人,而是不能交给他,对不对?…………不要瞒我,孟冰,既然话说道这个份上,你还是老老实实说清楚,我可不想接手的不清不楚。”
他能说吗?三年前那个守灵的夜晚,那场人神共愤的暴行,屈辱和噩梦的开始……他怎么可能一一向旁人诉说,怎么可能再度毫不介意的回忆起来?
“是因为大公子……他将那本茶谱,烧了……”
“烧了?!”孟冰自动略过部分片段,打算还是将实情告诉傅怀珑。
“怎么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的缘故……我想,大公子和老夫人一样是基于对我娘的仇恨,所以才会千方百计的要将我离开茶庄的生路截断,他是想让我偿还我娘亏欠傅家的……”孟冰说到这里,喉头一阵哽咽,他深吸一口气,才能把话说完。
“孟冰是傅家的茶奴,我娘也是,身为下人却害得傅老爷枉死,大公子这么对我并没有作错……所以,我三年来一直规规矩矩在茶园中服役,用我的生命保全傅老爷留下的雾仙,给傅家一个交代,也算是赎罪……”
“罪……那根本不是你的罪!”傅怀珑听了他的述说,突然忿忿不平起来。
“我爹也许是因为你娘才死,怎么可以说成是被你害死的,你将所有的罪责一肩扛下,是不是对自己太不公平了,孟冰!”他上前握住他的肩膀。
“我不敢相信天下有你这么傻的人,甘愿在这里受苦,而我大哥,竟然也会作出这种过分事情来,枉我一直如此的崇敬他…………”握着肩头的手臂紧了紧,傅怀珑脑海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
我相信他,丝毫没有一点怀疑……为什么?我们认识不过区区几日,我却义无返顾的相信他,一个茶园的奴役。我赌的是什么?这双清澈的眼眸,这纤弱却刚毅的身体,说出每一句话都让我从心地撼动,每一个表情都让我移不开视线……
老天,我竟然……我竟然!!
傅怀珑的喉头也象是被什么哽住一般说不出话来,优雅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两次,然后,他松开了握紧孟冰肩头的手指,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答应你,等我接管傅家茶庄之后,就给你自由!一定……”
“二公子……”孟冰没有想到,竟然会从傅怀珑的口中听到保证,这一句‘放你自由’他等了三年,如今却是从傅家二公子的口中说出来。
这一次,他终于没有赌错!
“孟冰谢过二公子!孟冰给公子磕头!!”
他悲喜交加的跪倒在地,泪,在眼眶中滚动了良久,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孟冰!”傅怀珑赶忙护住他的上半身,不让他硬生生的磕下这个头,心里却为自己真正的打算羞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