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啊!凌晰,我们回去吧,已经起风了。
善雨并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时候重遇凌晰,在他几乎要把他遗忘的时候。他们已经五年没有见过面了。五年了,他们住在同一个地方,却没有见过一次面。他每天坐在那个没有凌晰的书房里听着枯闷的课,看着那本已经发黄的书和凌晰曾经坐过的位置,就这样等着凌晰回来。没有人去收拾,因为他不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等他。
事实上他是的,他在不知不觉中迷恋上了凌晰,在每天对他的思念中加深对他感情,所以他在听到那把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时才会有一种久违重逢的感觉,所以他才会寻着他的声音去找他。他看到他了,他长高了,也更加漂亮了,阳光下他和着汗水的笑容美的虚幻,美的不真实。他想他再也不是五年前那个被人欺负却无力还击的孩子了,他扑进他怀里的时候有一股气也跟着散发出来,纯正的,干净的剑气。他的剑还没有沾染过血腥吧?他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单纯,不像他,还有心月堡的其他人,双手早已经被鲜血染得通红,连他自己都觉得厌恶。
他感觉得到怀里小家伙的快乐,也看到文晟眼里迸发出来的,是难以形容的怒气。善雨从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严肃的让人恐惧。即使是小时候他摔破了他最喜欢的花瓶,他也只是一笑而过。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所有物被人强占了一般,那是妒嫉!善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个词,这不是太可笑了吗?堡主不是把凌晰当成自己的孩子吗?也许是作为一个父亲过于看重自己的孩子才会这样吧?他不懂,他不过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何况这是文晟本人也没有发觉的。
于是,善雨就在一团迷雾中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反叛,这是对文晟的反抗,也是对整个心月堡的反抗。他还来不及整理出自己对凌晰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还来不及回味一下那次令人无比悸动的见面,一纸婚契就像天边的惊雷,准确的降在他的身上,震得他措手不及。
善雨不懂,善雨不明白,那个像父亲像兄长一样的堡主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决定,堡里面比他年长的孩子多的是,就连堡主本身也还是单身一人,凭什么就逼着他成亲。他觉得不服,他认为像婚姻这种东西应该由他自己做主,而不是糊里糊涂的娶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女孩,连面都没有见过。
他无法想像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悲剧。他的娘,就是这种悲剧的牺牲者,所以他不能再做类似的事,也不能害了一个青春年少的无知少女。也许她会因为他的退婚伤心一阵子,但是这总比一辈子伤心好。善雨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不顾众多元老的反对,不止一次找文晟据理力争,他说的有条有理,句句恳切,就连文晟也不得不为他的胆识深觉佩服,他为心月堡有个如此出色的后辈而觉得喜悦。但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又怎么能说退就退呢?
结果,这场婚约就在双方的争执下持续了两年,一直到深秋才宣布取消。这让善雨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也让整个心月堡都松了口气。毕竟,两年的争执,对谁来说,都太长了。
善雨就是凭着他的一身傲气,逼着文晟乃至整个心月堡的人们让了步。在提出为善雨完婚的时候文晟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他只是那么想就那么做了,后来他在想起来这件事的时候仍不免会为自己当时的幼稚感到万分可笑。
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凌晰坐在文晟屋里,杵着头问他,爹爹。您也会为我这样安排婚事吗?他说,慢慢眨着眼睛。
文晟显得狼狈,文晟显得很狼狈。他久久的看着这个每天都在长大的孩子,说不出一个字。
凌晰没有再追问,他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孩子。他悄悄的离开回房,把思考的空间留给文晟一个人。他并不是想帮助善雨,而是爹爹的做法让他不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必须离开爹爹独立生活了,而他,是那么的不想离开文晟,一点也不想。
那一晚,文晟想了许多,从他为什么要善雨成亲开始,一点一点回想;又想到等凌晰十五岁的时候,会不会也这样被他逼着成亲,答案是不会。
他还舍不得他,他还想把他多留在身边几年,看着那个孩子一天天长高,一天天
长大他觉得很幸福,看着他一天天变的强大他觉得骄傲。可是,就在刚才,他突然发现他的肩膀是那么的单薄,他的身体是那么的瘦弱,他又如何舍得这么细小的他离开他独自生活呢?他巴不得让他一辈子留在他的身边。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如此离不开他了。他以为是凌晰在依赖他,所以他才有如此强盛的斗志与精力,因为他要保护他;其实不然,是他在依赖凌晰,是凌晰在一直支撑着他……
善雨的婚事就在几天后的议事上取消了,除了文晟,没有人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妥协了,就连善雨也深感意外,他已经有些气馁想放弃了。只有文晟自己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凌晰,如果他现在逼着善雨成亲,到凌晰十五岁的时候难免也会受到同样的逼迫,他也不确定是否可以保护他。
还有几个月凌晰就十五岁了,文晟想把寻找幸福的机会留给他自己,他想要给他全部的自由,他只想看到他快乐单纯的背影;同时,他还想为他准备一个盛大的庆生宴。十五岁,对心月堡的男儿们来讲,已经是长大成人的标志了。
就在文晟为凌晰紧锣密鼓的筹办十五岁生日时,心月堡的另一股势力也开始膨胀起来,这是一股强大的反势力,但是被文晟忽略了。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凌晰的生日会上,无暇顾及其他,甚至连陪凌晰的时间都少了,他只是在凌晰睡熟了以后才踱到他的房间看看他,询问一下他的情况。凌晰进步的很快,不管是武功还是其他,他已经能够凭借自己对剑的领悟和理解,创建出自己的招式,月凌剑的使用对他来讲也没有什么难处,那股深厚的气业已经被他的秀灵所收服。凌晰舞起剑来,就像舞动自己的身体那样灵活自如,连紫杉都为他的灵气所惊叹,他仿佛天生就属于剑,他的手天然就是用来拿剑的。只是那剑,还没有经受过血的洗礼,还不是一把完整的剑。
凌晰不知道爹爹在忙什么,自春天以来就很难见到他,文晟每天坐在那间他不能进入的议事厅中央,和许多人谈论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有时候凌晰会在日辉堂等着爹爹出来,仅有一次,疲劳的文晟真的从议事厅走了出来,可是他的目光还来不及落到凌晰身上便又被人叫回了里厅。尽管凌晰没有什么表示,身边的人还是发现,本就不多话的他,如今更加沉默了,有时候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当青衣告诉他文晟每晚都会来看看他的时候,凌晰只是笑笑,既不表示相信,也不表示不信,他已经长大了,对文晟的依恋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的强烈,他只想安静的待在爹爹身边,并且希望生日的那天文晟可以抽些时间陪陪他,记忆中文晟已经很久没有陪过他了。
凌晰的生日在五月初,缠绵的小雨到此时已经间歇间停的下了几个月,春花飞尽的时候,暖日终于再次露出了笑脸,凌晰的生日也就跟着到了。
温暖的阳光披洒在身上,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只是,文晟似乎把他的生日忘记了。往年他都会等着凌晰起来,陪他吃过早膳才走,这次却一大早就消失不见了,连四魔物都不知道他是何时起来离开的。
凌晰闪亮的眼眸一下子就暗淡下来了。避开青衣和紫杉,独自一人来到挽沙河畔,坐在河岸上看潺潺流动的河水。凌晰从来没有看到她澎湃过,在狂风怒做的时候也不会有大波浪,她永远都是那么的平静而柔和,就像戴着面纱的美丽妇人,独具慧眼的看着岸上发生的一切。凌晰觉得这浅绿色的河水似乎有着神奇的力量,每当他心里难受的时候,总是躲在挽沙河畔的芦苇丛里,让宁静的河水抚平他内心起伏的波澜。
凌晰坐在岸边迎着不时吹来的凉风,将手边被水流冲击的很圆滑的碎石一个接一个抛进水里,单纯的计算着时间,在不知不觉中等待着文晟的到来。也许再过上一时半会那个英俊挺拔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眼前。可是爹爹好久没有陪过自己了,知道他在这里吗?爹爹会去奶娘那找他吧?
可是他很少再去找寒枝诉说什么了,十五岁的孩子已经有一些想要隐藏起来的秘密,哪怕只是很细微的感情。所以凌晰经常避开紫杉和青衣到这里来整理心情,再若无其事的回去。青衣会把这些都告诉爹爹吧?也许他不会知道,急得到处寻找。凌晰轻声笑着,粉红色的脸上露出了孩子特有的狡黠。
就在这焦躁而又不安的等待中,远处隐隐传来的深深浅浅的马蹄声立刻吸引了凌晰的全部注意。是爹爹来了!他急切的站起来,在辽阔的草地傻瓜内搜索来人,没想到寻到的却是身穿淡绿色衣裙的青衣,凌晰觉得自己简直要哭出来了。
少主,堡主让我来请你。青衣很快就来到凌晰跟前,挡住了他模糊的视线。
去哪?
这个青衣也不甚清楚。
我不去。
少主?为什么……
你去告诉爹爹,我哪儿也不想去。
可是……
凌儿,你这是在跟爹爹赌气吗?低沉磁性的男音划破了尴尬的气氛,如救星般让青衣松了口气。还好堡主跟来了,这么大的心月堡,少主只听堡主和寒姑娘的。
轻轻抬手让青衣先回去,文晟下马走向一脸诧异的凌晰。很明显,他俩的对话已被文晟尽收耳底。
爹爹,我不是……
傻孩子,你以为爹爹会忘记你的生日吗?
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话语间,眼泪已经沿着尖尖瘦瘦的脸颊滑了下来,似乎在诉说着这几个月以来承受的委屈与不快。凌晰轻声抽泣着,被那双长有力的手臂揽入怀里。
傻凌儿,爹爹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是爹爹最最宝贝的凌儿了,爹爹疼你还来不及呢。
可是你那么久都不来看我,丢下凌儿一个人……
凌儿怎么会是一个人呢?凌儿还有奶娘,青姐姐,紫杉先生……
凌儿不要他们,凌儿只要爹爹!凌儿只要爹爹一个人……陪着凌儿……
好好好,爹爹以后再也不会丢下凌儿,爹爹一直陪着凌儿,爹爹不离开凌儿。
一直到永远吗?
到永远……
文晟的保证果然比什么都更有效,尽管这些话对他来讲只是哄哄孩子的手段,对于凌晰来讲,这却是比任何东西都要更珍贵的承诺。他知道爹爹是个绝对信守承诺的人,他从不会违背自己说过的话。只是凌晰还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情,他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要爹爹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他并不了解,那种蒙蒙胧胧的感情,迷茫的爱。
只消一会儿,文晟就说服了这个刚才还嚷着哪都不想去的的孩子,带他去参加那个筹备了几个月的生日会。文晟不仅把宴会办的盛大丰富,更邀请了许多江湖知名人士,为的是让凌晰见见世面,他认为凌晰始终是要离开心月堡出去闯的,他将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
凌晰没有骑马出来,只能和文晟同骑一匹马。直到现在,他还是那么的希望和爹爹坐同一匹马,靠在他怀里总是能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和温暖。
沄翀是文晟年初才选用的青色宝马,是凌晰取的名字。这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次文晟换马都是凌晰亲自挑选,亲自命名,也只有凌晰才能选中让文晟满意的千里宝马。
然而,沄翀虽好,同时驮着两个男子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等他们驾着马,缓缓回到堡内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了。凌晰换了衣服,才跟着文晟赶赴会场。
当宴会的主角终于出现在现场时,场内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激烈的谈论着这个让他们等了几个时辰不愿露面的心月堡少主,一袭白衣更衬地少年的出尘脱俗。这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这简直是出落得闭月羞花的公主,中性的美丽在少年身上展露无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那股高贵优雅的气质都在静静的扩散着,不张扬也不娇做,与之相拌的还有一股纯洁飘逸的剑气,丝毫嗅不到血腥的气息。凌晰的剑还没有触碰过血。
凌晰紧张的握住文晟的手,躲在爹爹身后看着这些神情各异的男人和女人们。凌晰并不喜欢这种盛大的场面,他只想和爹爹一起,两杯淡酒,几盘小菜,清清静静的度过这个不寻常的日子。十五岁,是大人了,和爹爹一样,是成年人了。
可是凌晰的脸上依然很平静,没什么表情,手心却是湿了。躲开各种审视的目光,一双秋水似的眸子在寻到寒枝的身影后露出了丝丝喜悦。在坐的宾客没有几个是他认识的,即使爹爹说有些是和他一起在书房读书的孩子,相隔八年,凌晰一点也没有认出他们。他们也都注视着这个举手投足间都渗透着优雅气质的少主,回忆着当年匆匆的最后一瞥,还有凌晰在秋风落叶中的背影,甚至是留在书房里那本已经枯黄的书。一种不曾有过的感觉开始蔓延他们的心里,也许是对当年的悔恨,也有可能是对这个腰间挂着剑的少主的怀疑,他真的是当年那个柔弱的不堪一击的少主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纯正的剑气吸引着他们。
只有善雨一个人坐在最角落的地方,面无表情的看着躲在文晟身后一脸不适的凌晰。从他进来,善雨的目光就追随着他,一刻也没有离开。比起两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凌晰,今天一身袭白的他更有另一番风情。善雨有无数次与他见面的机会,他经常在挽纱河看着凌晰的一举一动,然而他却避免着与凌晰有任何正面接触。曾几何时起,他就喜欢上了这样偷偷看着他,看着他的一切。
凌晰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善雨,他在看到寒枝后便松开了文晟的手,飞似的跑向同样微笑的看着他的寒枝,扑向哪个温柔的女人。他突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奶娘了。
奶娘,你也来了!笑容在凌晰脸上绽放着,他握住寒枝依然柔软的手,偎依在她身边,享受着母亲般的疼爱。
凌晰天真的样子把在座的宾客都逗乐了,十五岁稚嫩的少年就像初升的娇阳,纯洁的闪着夺目的光,不得不把他们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文晟始终含笑注视着凌晰快乐的身影,一切都像他计划的那样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没有人闹事,也没有人有什么不满,就连雨儿也安静的坐在角落里,暗墙扫下来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文晟向善雨点了点头表示感激,接着向那个可爱的身影走去,今晚的狂欢是时候正式开始了。
然而气氛却在一点一点僵化,有些异样的难堪。心月堡的人们开始聚集在一起谈论着什么,不是关于宴会,也不是关于凌晰,而是他的佩剑,那把镶着蓝宝石流光溢彩的剑,当他们看清那是心月堡的圣物月凌剑的时候,愤怒立刻代替了刚才附和式的惊叹和赞美。
本是助兴的歌舞曲艺此刻正孤零零的在场内四处游荡。
文晟觉察到气氛不对,想打两句圆场,却被一把枯瘦却依然洪亮的声音率先了。
少主,老朽想问你一件事。白发苍苍却依旧健实的老人慢步走到凌晰跟前,居高临下的气势让人有些莫名的压抑。
何事?为了表示尊敬,凌晰也站了起来,嘴角浅浅的酒窝还若隐若现的浮在脸上。
讨人喜欢的样子却丝毫提不起老人的怜惜,他关注的只有那把剑,眼内的愤怒像烈火一样立刻就要喷射出来,将眼前仇人的孩子焚个尸骨无存。但是迫于文晟的威严,还是将怒气压了下去,换了一种比较平和的语气。
少主的剑?话是问凌晰,眼睛却瞟向了文晟,似乎在等待合理的解释。
这剑……凌晰先是一惊,继而以手轻抚剑身,优雅娴熟的动作像极了剑客。是爹爹送我的。
无暇顾及凌晰对剑的领悟师承何人,老人有些不满的看着文晟。这堡主太不明智!
是我送的。
堡主,月凌剑乃本堡圣物,向来只配于夫人。您不尽早娶妻,反而将剑赠给少主,这种做法老朽认为不尽妥当。
只是一把剑而已,凌儿喜欢,送给他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