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和这些人在一起。
凌晰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第一次进练功房的那一天,也是改变了他一生的那一天。文晟牵着不安的他,缓缓走进弥陉堂。凌晰只恍惚记得这几个字,然后他知道,他的一生都不同了。
经过赤焰和紫杉的商量,她们认为这个看起来并不强壮的孩子不应该练那些拳脚功夫,而应该学更为取巧的,刀、剑,抑或是暗器,学些不需要深厚内力的东西。
文晟当然赞成她们的意见,一进弥陉堂便牵着这个可爱的孩子到了收藏兵器的密室。他要让他自己选择,让他自己决定自己的一生。只要他说一声不,他永远不会再带他进来。
这是凌晰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兵器。有普通的刀剑,也有怪异的喊不出名字的东西。
他抬头看了看文晟,发现父亲也在看他。
凌儿,你看看。喜欢什么,拿一样吧。
凌晰显得那么从容,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些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东西。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也不像其他孩子来到这里那样哭闹着要走。他松开了紧握着父亲的手,缓缓向前走,在一件又一件神兵利器前驻足端详,然后缓步离开。凌晰看的眼花缭乱,他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途,也不知道他学了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他只知道父亲在身后看着他,他的身后有六对眼睛在注视着他,关怀着他,在那之后,还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着他。他必须选择。
凌晰在这些繁杂的兵器间移来移去,他不知道该选什么。然后,他看到了一把银光四溢的剑,那不是一般的剑,那是心月堡的灵魂所在。凌晰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被这把剑高贵灵异的气质所吸引,他就像出尘脱俗的仙物,雍容华贵的站在房间的正中,傲视群雄。
凌晰紧张的伸出手去,他知道这个就是他要的东西。这把剑,就像书卷一样吸引着他,诱惑着他做出决定。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手不知不觉的颤抖着。他触到的是金属的冰冷,同时,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像潮水一样向他涌过来,眼前闪过一片迷蒙的红雾,蔓延了整个眼帘,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红色。蒙胧中他看到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凌晰不记得那是谁了,他模糊的狰狞的染满鲜血的脸却让他无比安心,他想喊他,张开了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忽然那张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让他依恋的面容,那是爹爹的笑,浅浅的,如蜻蜓点水一般。然后,在一片混乱的思潮中,凌晰看见自己的模样倒映在那把剑上,神秘的银光消失了,眼前的红潮褪去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不再存在。手上一沉,他清楚的看见那把仙物就躺在自己的手心,静如止水。
恭喜少堡主。凌晰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齐声道贺的四个婢女,又看看站在父亲身后的奶娘寒枝,她毫无表情的脸上此刻露出了一种恐惧的气息。她在那时侯就预知了凌晰的将来,还有她自己的命运,她知道这个孩子已经张开了翅膀,像鸟儿一样,有自己的蓝天。她没有错过的是,凌晰握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嗜血光芒。
凌晰不知道他的奶娘在想些什么,她眼中所流露出来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异样的恐惧。那时侯他还不懂,那时侯他还不明白,他沉浸在神秘的喜悦中。
凌晰的视线并没有在奶娘身上停留很久,他觉得这个善良的女人已经越来越不了解他了,她总是用一种充满忧伤的,担心的眼神看着他,与她不同的是他的爹爹,总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注视着他,却是最了解他的人。
爹爹。我要这个。凌晰拿着剑,绕过四个婢女。我就要这个。
凌儿,你决定了吗?文晟把孩子抱起来,从他手里接过剑。
恩。凌儿已经决定了。
那好,凌儿,拜师吧。紫杉,你起来。既然凌儿选了剑,你就要多费心了。
请堡主放心,紫杉一定不负所望。至于拜师,紫杉担当不起。
好了,你们都起来吧。凌儿就靠你们照顾了。凌儿,这把剑爹爹先给你收着,等你练到可以拿真剑的时候,爹爹再给你。你看好吗?
凌晰甜甜的笑着,着地的瞬间,他看见父亲腰间挂着的,似乎是和这把剑一模一样,同样的精致华贵,只是它的线条更为粗犷,更为狂野,而这一把,则显得秀雅些。凌晰张大眼睛看着父亲凌空而起,还没有来得及眨眼,剑已经摆回了原处,依旧散发着未知的光。
爹爹,你这把剑为什么和那个那么像?他跑过去抓住父亲的衣摆。
这两把是对剑,合称双凌剑。爹爹用的是日凌剑,凌儿那把是月凌剑。
对剑是什么?有什么不同吗?
对剑就是两把剑本是一宗,一阴一阳,相克相生的剑。就像人一样,是不可分割的。
那我们不是把它们拆开了吗?
傻瓜!剑因人生灵,人秀则剑灵,人恶则剑陋。这些灵物要靠人才能发挥及至。你懂了吗?橙芸,什么时辰了?
快午初了。
这么迟了?凌儿,爹爹还有事,待会再回来陪你。橙芸,今后不必和我去议事厅了,多陪陪凌儿吧!
橙芸知道。
可是!爹爹!凌晰想喊住文晟,他还有太多的疑问。他以为父亲终于可以陪他一整天了,却还是要面对他离去的背影。越是这么想他就越伤心,另一方面他又觉得父亲不可能只陪在他身边呀!他有他的工作,他要对整个心月堡负责。
少主,我们该走了。几个女子相视无言,摇了摇头。少堡主对堡主太过于依赖了,根本就超出了一般的孩子对父亲的感情。几乎同时,她们为凌晰感到悲哀,他才那么小,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吗?堡主又能明白吗?这段感情,没有结果吧?他所选的,是堡主夫人才能拥有的佩剑,是堡主夫人地位的象征。堡主为什么会同意给他呢?她们百思不得其解。
文晟在小路上慢慢的走着,他并没有什么非办不可的急事,也不是一定要去议事厅,他只是想一个人静静。他是应该感到快乐还是悲伤呢?他的孩子,这个柔弱的孩子只一眼便选上了心月堡的灵魂之剑。月凌剑,只有堡主夫人才有资格拥有的佩剑,他从未想过,凌儿居然会选它。他也许只是一时的好奇,是月凌剑的灵异吸引了他,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忘记。他想他那双柔软的小小的手也许永远也不可能握住一把真正的剑,一把用来杀人的剑,更不用说是这把月凌剑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去伤害那颗小小的易碎的心呢?令他惊异的是在凌晰触到月凌剑的时候,他的光芒居然消失了,就像他当年握住日凌剑的情形一样,这是为何呢?难道这对剑真的有灵性吗?
那个,您是安堡主吗?不大的声音牵回了文晟的思绪,他转过身。是一个满脸红晕的男孩。他认得他,他的父亲刚逝世不久。
有什么事吗?昀、昀……
是昀在!这个孩子显得异常兴奋,他从没有想过,那么繁忙的堡主居然会记得他的名字,虽然只有一个字,也足够让他兴奋几天了。他觉得自己是那么的默默无闻。
我曾经听凌儿提到过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少堡主还回书房吗?我过几天就要走了,还想见见他。我一直都把他当作好朋友。好朋友分开前应该说一声,这才是男子汉。
凌儿也把你当作朋友。我已经为他找了其他老师,不用再去书房了。
那碧叆阁呢?我去了好几次都没有见到他。
他搬到琰玥阁来了。你要见他的话可以去弥陉堂找他。我想,他会乐意见到你的。
不,不了。见不到就算了。
文晟还想讲什么,这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已经跑到草丛里去了,同样是孩子,他比凌儿大不了多少,为什么会差那么多呢?他悄悄的比划着,想像着凌晰何时才会长大,从五岁起,他就有现在这么高了,是没有习武缺少锻炼吗?他想着,更放慢了脚步。
虽然文晟并不喜欢这个叫昀在的,挺害羞的男孩,他还是把昀在要离开的事及时告诉了凌晰,在他离开前一天。结果,他可爱的孩子哭了整整哭了一晚,谁劝也不听,只是一个劲的哭。他不希望这个唯一对他表露出来有点好感的哥哥离开他,他是第一个对他真诚的笑的人。他甚至还没有和他交谈过,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凌晰不明白,他不停的求父亲留住昀在,得到的却是叹息,一个接一个。于是凌晰知道了,父亲也有办不了的事,他那么的强大,也有办不到的事。
是奶娘寒枝的话提醒了凌晰。她说,凌儿,你现在还不睡觉,明天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了。寒枝还是了解凌晰的,她的一句话就让凌晰乖乖爬上床睡觉,比文晟的威逼利诱有效多了。有时候文晟会想,也许凌晰的母亲也不会比这个女人更疼惜,了解凌儿,看来他当年的决定没有错。
他抱住这个才刚触到枕头就已经呼呼大睡的凌儿,轻轻吻他的脸,他的唇。如果爹爹要娶妻了,你会怎么样呢?他轻声问,带着期待与不甘,
他是多么想听凌晰亲口跟他说,说他不要。只要是他说的,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然而,这个已经熟睡的孩子并没有听到他的话,他没有做梦,也没有踢被子。他睡的很安静,甚至连动都没有,他就静静的睡在父亲怀里,一直到天亮。
凌晰起来的时候已经快已时了,文晟早已经离开,偌大的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温度。他看着忙碌着为他梳发更衣的青衣,突然想起昨晚跟爹爹耍性子,没有说晚安。
青衣姐姐。他说,轻轻的。爹爹呢?他什么时候走的?
堡主一大早就出去了。李夫人和公子今天要离开,堡里面为他们设了酒宴,连下人都去了。
爹爹有没有说什么?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有一种不太熟悉的感觉。他好像听到什么娶妻什么的?是爹爹跟他说的吗?他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这个倒没有。青衣为凌晰绑上腰绳,再套上外衣。对了,堡主说夫人会在北门树林子那里下山。
是吗?我现在去酒宴还来得及吗?
恐怕不行了。如果绕小路也许还可以赶上他们。
青衣姐姐,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我想要月凌剑,可以吗?就一个时辰,他们走了就还回来。
这个,密室是有钥匙的,只有我们四个人一起才能打开。
青姐姐,求你了。就说是我要练剑,只要紫杉姐姐同意不就行了吗?其他姐姐都听她的。
凌儿,你又任性了。走进来的是寒枝。不要为难青衣,你一向很有分寸的。
奶娘,凌儿没有。凌儿只想让昀哥哥永远记住凌儿,他是书房里第一个对凌儿笑的人。
看到凌晰委屈的快要哭了,寒枝不忍再逗他,连忙让出过道。
不是紫杉是谁?她手里端捧着那把月凌剑,走到凌晰面前。少主是要这个吗?
凌晰的眼睛都看直了,他看看寒枝,又看看青衣,再看看紫杉,还有那把华贵的仙物。
寒姑娘最了解你了。昨晚你刚睡下,她就来求我们了。这次开口的是赤焰。
奶娘!
你还要谢谢橙姑娘,如果不是她引开堡主,剑也拿不到呢!寒枝抱住这个眼圈通红的小家伙。快去吧!再不走就真的看不到了。还有,男子汉不准哭。
包在我身上!轻功我最在行。青衣拿过剑,拉着凌晰离开。
这是凌晰第一次体会到轻功的乐趣。青衣带着他,像鸟儿一样在林子里穿梭着,在树林子的尽头,他看到了跟在女人身后的昀在,他知道那就是昀在。他多么希望他能够转过身来看一眼,哪怕就一眼,他要让他知道,他再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柔弱的凌晰了,再见面的时候,他会比他更优秀。
就像他希望的那样,昀在真的回过头来了,他朝他微笑,一再不舍的回头看他。然后那个美丽的妇人转过身来跟他讲了什么,他就放开步子流星般的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凌晰很失落,凌晰很无奈。失去朋友的感觉让他无法释怀。他想,连昀在都走了,同龄的孩子还有谁可以和他做朋友呢?他们都不喜欢他。凌晰就是怀着这种心情回到琰玥阁的。青衣拿着月凌剑,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她发现自己简直不会说话了,她平时是那么的侃侃而谈,在凌晰面前,根本就找不到词可以用。改天她要叫橙芸教教她才行。
紫杉将剑还回去的时候,文晟还在议事厅没有回来。除了凌晰,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知道,堡主肯定知道她们把月凌剑盗出去了,只是出于对凌晰的爱护没有追究。同时,文晟也在为他的婚事忙得焦头烂额。这是他还在娘胎时就订下的娃娃亲。一直以来,他都以年纪太轻为借口推迟,他是真心不想娶那个庸俗的米家小姐。只要看到她,他已经忍不住要退避三舍。前几年婚事已经淡下去了,没想到突然又冒了出来,原因是米小姐已经十七岁了,早过了出嫁的年龄,而他也过了二十岁,该成家立室了。他本想在紫杉、赤焰、橙芸和青衣这四个小丫头里面娶一个,好推了这门万分不乐意的婚事。谁知心月堡的上上下下都不同意,说她们只能作偏房,正室还是应该娶个门当户对的米小姐。他还没点头答应呢,他们已经紧锣密鼓的筹备婚事了。
不过文晟始终是文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说服米家小姐的。一夜之间,这个巴不得立刻钻进文晟被窝的女人居然放出话来,说她愿意等他几年,婚事暂且作罢。所有的喜庆玩意都撤掉了,就连已经送到心月堡的贺礼也全数收了回去,心月堡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没有人再谈起成亲的事。文晟依旧用他淡淡的笑容注视着凌晰的成长,就像以往一样。凌晰的四个师傅,也是朋友,在茶余饭后则多了个谈笑的话题,她们经常讲在一个不寻常的夜晚,某家人被她们整得鸡飞狗跳的故事。
当然,这些都是在凌晰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的。他潜心的学习武功,在紫杉和赤焰的指导下进步神速。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和良好的资质,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便从木质剑用到了真正的剑。那把月凌剑他已经可以使用了,可是紫杉却指点他先练好一般的剑。他明白,每次使用月凌剑的时候他总觉得有一股深厚的气,这股气不是他现在所能驾驭的。学剑的同时,凌晰还向青衣学习轻功,向赤焰学习暗器和用毒,向橙芸学习解毒,也一边念书。虽然劳累,凌晰却乐在其中,他喜欢这种充实的生活。他过得太幸福了,以致于有时候会忘记其他人。
与此同时,凌晰的奶娘寒枝的所作所为却越来越无法让人理解,她变得沉默寡言,不甚说话。刚开始凌晰以为是自己做了令奶娘不高兴的的事,到后来也就放弃了。寒枝求堡主在琰玥阁僻出一间安静的房子,每天诵经念佛,吃斋,为凌晰祈福,凌晰偶尔的看望就是她最大的幸福,最大的等待。然而之后,她就拒绝跟任何人见面,有时候见一下文晟,俨然一个世外人了。
文晟懂得寒枝的意思,他知道她完全是为了凌晰这孩子,于是也就随她任她了。他很感激寒枝能如此疼惜凌晰。其实,文晟所以不愿成亲,有一层也是为了凌晰,他不知道这个所谓贤淑的女人会如何对待凌晰,也不知道自己成亲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全身心的爱这个孩子,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会怎么样呢?这些都是他所想像不到的,所以他宁愿推迟婚期。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事情总有不得不办的时候。当树林子的嫩叶再一次变成深绿色的时候,凌晰度过了他在心月堡的第十个年头,他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的凌晰长得亭亭玉立,就像文晟所预测的一样,他果然有一头灿烂如阳光一般的金发。这五年里他没见过心月堡的其他人,在琰玥阁的多重保护下顺顺利利的长大,也更加漂亮了。也许是和女子接触的多,他在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特有的柔和,有女孩子的羞涩。
就在凌晰长到十二岁的时候,米小姐业已经二十二岁了。这对她那种时代的女人来讲简直是一种耻辱,和她一样大小的女儿家都已经成亲几年,连孩子都有了。米家人等不及了,米小姐不能再等了,心月堡也不愿再等了。他们不愿堡主和这个仇人的孩子牵扯的不清不楚,他们觉得只要堡主成了亲,这个孩子便不再构成威胁,至少他们可以劝他把心思放在妻子和自己的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