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远川回头看二夜。
二夜七窍缓慢流出鲜血,目光涣散,嘴角依然勾起。
一具阴霾天空下微笑着死亡的吸血鬼。
盘旋于森林上空的白鸟,哀悼的鸣叫。
掰开二夜的指头,看得一个橙黄色的金属暗器,上面有个弹簧按钮,类似间谍用的隐形手枪。这种东西平时藏到袖子里,紧急时候可以自袖里滑到手中,见机使用。
吴远川问:“七夜内部位置是怎么排的?二夜不是只排在一夜下面一位吗,为什么这么弱?”
铭色解释道:“正因为二夜这个位置最接近一夜,最靠近七夜权力的顶点,所以最危险。没有绝对实力的人不敢坐。小楚走后,这个‘二夜’的位置空了将近二十年,谁要贸然坐了,就是今天这位新朋友的下场。他有实力,但还不够。” 片刻,又笑着补充道:“不是这位二夜弱,是我太强了。”
眼睛细成一条缝,看不透灵魂。
开塔楼门锁的任务就交给了肌肉发达的史宇文。史宇文憋着脸拧了半天,没拧动。楚鸿浩走过去说,我来,只轻轻一拨,门锁就掉在地上。很久没开过的门发出刺耳的吱哑声,塔门开了。
11.塔楼之下
塔内是哥特式风格,深灰色外壁,纯白色内墙。没有层楼,一条久蒙尘埃的白色长石台阶盘旋着通往塔顶,仰头可以望见尖尖的塔顶。光自旋转楼梯尽头洒下,使塔顶显得空蒙幽远。不知道在遥远的时光前,谁,处于什么目的,修建了这座塔,又出于什么目的把它遗弃。小白轻盈的跳到台阶上,黑毛在白石上格外显眼,走几个猫步,在灰尘上踩下一串梅花印。
楚鸿浩说:“小川你跟着小白。你是钥匙,你在的地方空间相通的几率会增大。”
一行人沿着白梯往上走,越走楼梯越窄,旋转的幅度越大,头顶上的天光越明亮。正当吴远川气喘吁吁,以为一直走不到头的时候,楼梯没了,尽头搭在石地板上。高塔顶层竟然有着一间小房间,连着下面盘旋而上的楼梯。
小白跳上房间说:“直觉告诉我在这里有。”
吴远川不确定的追问:“是门还是耗子?”
小白瞪他一眼:“是门。”
房间很小,恰巧能容五个人。白石地板上空无一物,落满灰尘。紫檀木的窗户紧闭,看不到外面。底层看到的光线自房间顶上一个巨大的玻璃天窗落下。天窗残破,有风吹入,搅起塔内沉闷的空气。仰天能看见天空中漂浮着的巨大云朵。五人寻遍房间,没发现任何和其他世界相连的迹象。小白困惑的挠脸:“不对啊,我明明感觉到门在这边,很强的感觉。”
吴远川气还没喘匀,怨恨的瞪着小白:“但是这里没有门。”
小白悲伤的看着四四方方空无一物的房间:“——也没有耗子。”
天色渐晚,头顶上的天光映出火烧云的绯红色。塔内窗户封死了,外面景色应该一片绚烂。李哲手从粽子肿成了馒头。楚鸿浩说,可能是铭色的情报有误,今天就在塔里过夜,等李哲的伤好些了明天回去。还可以遮风避雨。吴远川苦着脸说肚子饿了。史宇文抓阄失败,嘿咻嘿咻爬下塔楼抱了干柴上来,五人在破房间里烧开水泡方便面。
李哲抱着伤手呻吟:“怎么又吃方便面……”,吴远川指着无精打采的小白安慰他,我们猫粮没带够,今晚连小白也吃泡面,你就忍忍吧。然后翻出几个杯面问他俩吃什么口味的。李哲顿时来了精神:“我要鲍鱼的!” 小白说:“我要耗子的!”吴远川瞪了他俩一眼,统一泡的葱香鸡肉。小白蹲在泡面纸杯前,无限惆怅。
楚鸿浩走过吴远川身边,弯下腰:“森林里白鸟很多。你要是不喜欢泡面,我可以出去打几只大鸟我们烤着吃。”
吴远川摸摸口袋,里面上午楚鸿浩给他的白鸟羽毛还在,暖暖的,心下不忍:“不用了,静静教育我要爱护动物。”
吃完泡面,李哲带领纯洁的史宇文同志研究特别事务科楼下的警花姐姐一周要换几条内裤严肃问题,吴远川借口是有家室的人没有参与,坐在一边百无聊赖。铭色说:“小川川,要不要听头儿的故事?”
吴远川立刻双眼冒光:“要听要听,我回去正好讲给静静听!”
铭色便看了一眼楚鸿浩。楚鸿浩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本烫着金边的书,正翻得悠闲,火光明明灭灭的照着他尖尖的下巴,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眸子,落下深谙的阴影。侧面轮廓清秀完美。吴远川一时看呆了。铭色问:“看美人呢?”
楚鸿浩从书里抬头,深黑色眸子看了他片刻,冷冷的说:“看什么看,你不是有你家静静么?”
吴远川咽了咽口水,大脑有点短路:“但是老大长得真好看。”
楚鸿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吸血鬼不像人类那么拘泥于性别,我们只讲爱情,不排斥同性恋。要不你跟你家静静分了,跟我好?”
吴远川大脑足足呆滞的运转了两分钟才做出常识性的判断:“不要。”
楚鸿浩眼睛忽然暗淡下去,头深深埋进书里,冷冷的说:“铭色你不是要讲故事么?讲吧。”
铭色问吴远川:“你想知道什么?”
吴远川问:“夏明若是怎样的人?”
铭色思考片刻,深吸了一口吸:“恩……他很好看、很有女人缘、很滥情、很逞强、很厉害……”
吴远川说:“您慢点说,他有多厉害?”
铭色抬头,透过天窗能看到弯弯残月。一只大鸟飞过月亮,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由于离得太远,只能看到黑黑一个小点。铭色说:“看到那只鸟没有?如果夏明若拿枪,坐在你的位置上,他可以一枪打穿鸟的眼睛。”
吴远川倒吸了一口气。
铭色说:“他太厉害了,一夜曾经想劝降他,把他变成吸血鬼编入七夜之中。传说他实力至少可以排在三夜之前。”
“那岂不是在我们老大之后?”
铭色扇柄敲着地板,慢慢说:“那不一定。老大当年就是败给他,才来我们科给他跑腿的。”又问:“小川川,想不想知道头儿的情史?”
吴远川吞吞口水:“想。”
铭色说:“夏明若一张瓜子脸很勾人,眉目清秀,整个一绝色——和你差不多吧。他和我们这种俗气老板不一样,长得绝色,又会用枪,有钱,还爱耍帅气,当然很有女人缘。他经常去酒吧呀,按摩室呀,歌厅夜总会呀,泡了女人又甩了,搞得一堆女人到我们科哭。夏明若说,女人是衣服,要经常换洗。你说这样的男人垃圾不垃圾?”
吴远川点头:“垃圾。你看我和静静多长久。”
铭色接着说:“后来他和女人玩腻了,竟然玩男人,去酒吧夜店找MB一夜情什么的,很受公安界其他同行的唾弃。但是当时夏明若是警督,级别高、后台硬,加上能对付七夜的就他一个,所以局里其他人都容忍着。小川川,你说这样的男人垃圾不垃圾?”
吴远川咬牙切齿:“垃圾,绝对垃圾,警察的败类!”
楚鸿浩隔着书插一句:“铭色,我知道你以前经常被明若欺负,但整人也不待这样的。”
铭色笑得特欢畅:“我说的句句是实话,小川不信可以问局里其他人。后来头儿终于想稳定了,找了个女人,很温柔顾家的那种,准备结婚。”
吴远川点头:“真是迷途知返啊!”
铭色说:“没有。还没结婚,他就因公殉职了。他一个人去对抗一群吸血鬼,力战而亡。”
吴远川问:“局里没有派人支援吗?”
铭色说:“派了,那人没去。”
楚鸿浩“啪”的合上书,声音很响,转头看铭色微笑:“铭色。”
铭色便不说了,扇子一下一下敲着地板玩,任吴远川怎么追问都禁口不言。最后吴远川得出个结论“头儿真是个人渣,人品差到临死都没人救,做人不能这样。”铭色便笑得更欢畅。楚鸿浩苍白得脸却更加没有血色,又翻开书沉默的看。他倚着紧闭的窗户,一条腿屈膝,一条腿伸直,左手抱着厚重的书,右手松松的搭在伸直的修长的腿上,火光跳跃在他浅黄色头发上,鼻梁挺直如雪峰,双目深邃,如同中世纪画里的贵族,整个人有中吸引人沉沦的颓废美。吴远川看着楚鸿浩看书的侧脸,恍恍惚惚又发了一阵子呆。
吴远川向来浅眠,半夜醒来,发现楚鸿浩不见了。铭色抱着小白靠着墙睡着了,李哲趴在史宇文有八块腹肌的肚子上打鼾,口水打湿了史宇文的外衣。吴远川顺着楼梯缓缓而下,走到塔外寒冷的空气中。月光如水,照得森林愈发厚重,如画布上浓墨渲染的背景。背景之前的,是站在塔外空地上的楚鸿浩。月亮如散场后孤寂舞台上冷冷清清的聚光灯,在他身后拉着瘦长的影子。吴远川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后,企图吓他一跳。楚鸿浩说:“小川你不睡么?”吴远川无趣的吐舌头:“原来你知道。”
过了一会儿,吴远川忽然说:“跟老大汇报思想,不要笑。我在想早上你说的白鸟的故事,忽然发现世界建立在循环基础上的。每个生物为世界付出,然后从世界里得到回报,就像老大上午说的这个森林的白鸟一样。冬天它们用羽毛温暖森林,春天和夏天森林用树叶流水虫子供养它们,是一种高尚的循环。我们人类向世界索取得太多,付出得太少。所以我们的世界才会失调,才会畸形的和吸血鬼的世界对接。我今天发现,吸血鬼其实长得和人类一样,说不定要好看一点,反应力,敏捷,速度,耐力都在人类之上,说不定是比人类更优秀的物种。是不是我们的世界想把人类驱逐出去?”
楚鸿浩笑着摸摸他的头:“你想多了,不是。人类是诞生希望的生物。”
吴远川难得剖心挖肺的说一通,没得到回应,默默的向楚鸿浩靠过去一点。近了,便闻到楚鸿浩身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香味,吸吸鼻子:“老大有女朋友了?都喷香水了。”那香气很轻浮,如烟似幻,如认人一般钻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最后深入骨髓,仿佛要把人心最深处的欲望煽动起来,闻得吴远川心中莫名的燥动。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月光魅惑,照得楚鸿浩的脸愈发绝色好看,如玉如佩,完美无暇。楚鸿浩侧着脸问他:“你喜欢?”
吴远川呆呆的看着楚鸿浩点头:“好闻。老大真好看。”
楚鸿浩靠他近一点:“你今天已经说过一遍了。你不是有静静了么?”
吴远川点头:“是。”
香气化作薄雾,无声无息,一点点侵润肌肤,一寸一寸在人心上铺展开。楚鸿浩半眯起眼睛:“那你和静静分了,和我好。”
吴远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摇头。楚鸿浩向他靠近一步。
吴远川觉得自己一定给冷呆滞了,大脑的弦嗡的一声断掉。他一步转到楚鸿浩面前,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踮一点脚尖覆上楚鸿浩的双唇。双唇相碰,分外柔软。楚鸿浩身子一僵,想挣扎,吴远川用力勾紧了他的脖子把他往自己怀里拉。楚鸿浩隔开他,退后一步,声音尖锐寒冷:“吴远川,你有了女朋友还要背着人偷情?”
吴远川愣了片刻,香气迟钝了思维,半天恍恍惚惚回过神:“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转身很没骨气的亲了就跑。方转身,被楚鸿浩一把拉住,拉入怀中。楚鸿浩急急的把吴远川转了个身面对自己,手按上他的下巴掰开他的唇,低头吻上去。
舌尖相触冰凉冰凉的,在楚鸿浩的挑逗下渐渐产生酥麻的感觉。楚鸿浩一手环住吴远川的腰,一手探入他的衣服。酥麻感深入背上的脊椎,吴远川绷直了身子。楚鸿浩退出来,在他唇上轻啄一下:“算了,我妥协。我不要求你和静静分手,我们偶尔这样相会就好。”
吴远川愣愣的用手捂着唇。香气依然缭绕着两人,如夜里在血迹干涸的断头台下妖艳盛开的曼陀罗花,魅惑人心。吴远川点头:“好。”
楚鸿浩拉下他捂着唇的手,又在他唇上轻啄一下:“怕什么,我们刚见面时不就亲过了吗?”
吴远川脸上渐渐热了:“恩。”然后伸手去抱楚鸿浩脖子,八爪鱼似地掉在楚鸿浩身上。之后就一脸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楚鸿浩轻轻的笑了,食指勾起他的脸说,我教你,手便伸入吴远川衣服内。冰凉的手指碰到吴远川敏感的腰时,吴远川打了个寒颤,神智似乎清明一点。楚鸿浩犹豫的蹙眉,又将手收回来,抱住吴远川:“现在还太早,我等你适应,我们慢慢来。”
楚鸿浩手指划过吴远川脸部的轮廓线,勾勒出眉眼的形状:“答应我,你要好好学用枪。你有天赋,绝对能学好。万一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自保。”
吴远川说:“恩。”
“七夜的很多知识我会一点点教你,你要好好学。”
吴远川说:“恩。”
楚鸿浩顿了一下,拿起吴远川的手放在胸上:“还记得我的弱点在哪里吗?如果我背叛你,你该对着哪里开枪?”
吴远川犹豫了片刻,手慢慢移像楚鸿浩的心脏,停住不动。楚鸿浩满意的弯起嘴角,低下头吻他。
月亮转移到高塔那一头,把两人覆盖在塔身长长的影子下面。常春藤爬满苍老的时光。夜鸦嘶哑鸣叫。
12.人鱼旧歌
早上起来就听到吴远川扒拉窗户,哐哐哐的。楚鸿浩不在,铭色睡眼惺忪的走过来,抓起他冻得青紫色的手指问:“昨天晚上去哪里了,怎么冷成这样?”吴远川呆了呆,摇头,继续扒拉窗户,几声之后,落下暗沉的木屑。他吱呀一推,窗户开了条缝。趴在缝隙上看了会儿,吴远川转头问尚在揉眼的铭色:“这座塔是在森林正中么?”
铭色打了个哈欠:“是啊,正正中间。”
吴远川哐当推开窗户。
天地开阔。
海风迎面扑来,带着海浪的咸味。雪白的浪花拍在深褐色断崖上,激起白沫如雪。
铭色倒吸了口气。
阴霾的天空下,大海无边无际的铺开。海风呼呼的灌入塔楼,李哲半梦半醒间打了个喷嚏,抱怨着睁眼,继而揉揉眼睛,惊讶的坐直身子。
靠近断崖的海中有一块突起的礁石,远远的可见一个女人的背影,金色长发,人身鱼尾。鱼尾拍打水面激起小小水沫子。人鱼忽然一摆尾,扎入水中。海面骤然响起歌声。
吴远川手放在耳朵上:“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铭色手放在唇上,示意他安静。
歌声夹杂在呼呼大风里,若隐若现,需要人凝聚精神追寻。歌没有词,只有单一的音调,如教堂唱诗班的圣歌般高高低低,悠长不绝。吴远川闭上眼睛,忽然明白这是启示,这是呼唤。它在唤起那些久远的,黯沉的往事,那些沉淀的,消亡的感情,那些不属于今生的记忆。灵魂升华到更高尚的地方,所有的悲伤和欢乐都如黑森林白鸟的羽毛,纷纷扬扬落下,不复存在。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生命中有某个时期,樱桃嫣红, 年华繁盛。
一切皆是可能。
一切皆为未定。
一切接承接云彩之光华荣耀。
一切城市与街道,皆可自由行走。
啪的一声歌声停住了,楚鸿浩关上窗户,冷着脸站在窗前。吴远川尚未清醒的瞪着窗外,李哲嘴缓缓张开,嗫嗫无语。史宇文仍在酣睡。铭色打开折扇,把脸藏在后面,看不到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