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许延诡笑着附耳过去,洋洋自得:“旅馆的免费自助早餐啊,我随手
顺了几个……”话没说完,就猛然落进那人怀中……
许延震惊不已、惶然无措……苍穹之下,长风之巅,在周围游客或惊诧或鄙夷的
异样视线里,在这座连苍鹰也要仰飞的奇伟城楼上,封毅紧紧抱住他,无法自控
地颤抖。
那是,一个坚强而自尊的男人,用尽全力压制的哽咽……
那绝无仅有的一滴泪水,顷刻洞穿了他酸涩的心脏……
却只能,装作不知……
这样的一个男人,如此的强悍而自傲,从不曾在任何艰难困境中软弱退缩,却为
了不能给他一顿丰盛的午饭,当众怆然泪下……
许延紧咬牙关,遏抑泪意,用力回抱那悲伤的爱人……穷尽一生,那透骨的疼痛
,都不会消减,更,无法遗忘……
(附注:本章所提政策调控,楼市震荡,炒房黑幕,纯属虚构,如有雷同,概不
负责。)
77.凉风起天末
病退后的尹心玥很闲,闲得她不得不将过去反复回忆。无孔不入的闲暇集结成一
把齿列细密的梳子,条理分明地篦过单调平稳的一生,最后什么都没落下。她很
沮丧,自己为什么还没年轻过,就老了?为什么还没享受过,就只剩承受了?
她日复一日端坐在那张红木高脚凳上,神情专注地思考分析,苦心孤诣地推断论
证,却陷入更深的沮丧当中。她忘了,人生不是算术题,有些东西是经不起推敲
的,比如感情,比如生活。因为,人若是把什么都想通了,想透了,那么活着,
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没有意思又不甘不愿,于是生命的热度在她身上起起落落、落落停停,藕断丝连
地犹豫不决,有时眼看着就要偃旗息鼓,一不留神却又活了过来。
那是段异常艰涩的日子,对于许延来说,艰涩得几乎不愿去细想。生活象个自行
其事的顽童,将他在四室一厅与X行柜台之间反复推搡,偶尔玩儿腻了,便一脚踹
去二院留医部。
在留医部充斥着各种药剂、针剂、消毒剂的复杂而沉郁空气里,将一份报纸从头
到尾、巨细无遗地轻声诵读,直到眼花缭乱、夜幕低垂,直到尹心玥倦极睡去,
为她掖一掖被角,再踏着蹒跚月色离开。
热情的盛夏似乎还没在G市站住脚,秋风就马不停蹄摘去了枝头的青绿。公车哐当
哐当地在满地枯叶的拥堵街道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晃荡出无数个无解难题。
本以为银行工作就算没大作为,待遇方面还能过得去,却在拿到第一份代办员工
资时,当堂傻了眼:七百三十六元二角六分,存折还是他亲手送进打印机的,那
阵吱吱喳喳的咏叹呻吟何等振奋人心,不想竟吐出了这串令人啼笑皆非的数字。
在全国物价水平名列前茅的G市,这点儿钱除去交通费,扣划的午餐费,还不够
给尹心玥炖几碗汤,更别提交夏紫菱的学费,还丁珉爸爸的借款。许延拿着存折
百思不得其解,X行工资向来公开,上月初他帮不少老员工打过存折,基本工资都
在三千以上,难道自己眼花了?还是打印机出错了?少给他打了个数?
“老弟,别看了,”三十来岁的峰哥将库存箱扔上小推车,吊儿郎当过来拍他一
掌:“就是这数目,一个子儿也不会多。”
“为啥?”许延已经没有惊诧,只觉费解:“一月二十六个工作日,工资七百?
!”
“不然还想怎样?你以为你是正式工?”峰哥是他的‘师傅’,也是代办员,为
人心直嘴快爱发牢骚,业务却一个顶俩,他嗤笑道:“你不知道?咱们代办员可
是X行之最啊,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拿的是最少最次的。”
“这不是典型的同工不同酬吗,”许延道:“也有人愿意干?”
“切,不干?不干你走哇,四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那还不满大街蹦?
”峰哥揶揄道:“安心熬吧,等你把那些爷,”他隐晦地指指楼上领导办公区:
“的屁股都捂热了,一年一度的转正笔试、业务测评全达标了,说不定就能,”
他说着在许延那本折子上‘啪嗒’一弹:“在这上头加个零了。”
“你熬了多久?”许延将存折塞裤兜,弯腰封上自己的铁皮箱。
“不多不少,”峰哥拎起一边箱耳,跟他一块儿提溜上手推车,拍拍手:“整七
年。”
许延愕然失语,换下工作服烦躁地晃向公车站,为了一套职工福利房,熬七年或
者更多年的代办员待遇,真能划算?
“辞了。”封毅不知道在电脑前捣鼓些啥,随口说:“下楼给我买包烟吧。”
“辞了?”一晚上讲得口干舌燥,这死人连头都没回过,许延恼火地一步蹿上前
,抢了他的鼠标说:“你到底听没听啊?”
“咋没听呐?”封毅正看得目不转睛,吓了一跳,这才惊觉踩了猫尾,赶紧回身
抱住那人,赔笑哄道:“不一直在听吗?七百、七年、福利房……”
“那辞了干啥呀?”许延拧眉道:“人才市场天天水泄不通,更高学历,有工作
经验的,还满天飞着落不下地……”
“飞就飞啊,”封毅揉揉他脑袋:“不飞哪儿能找着好巢。”
“说的倒轻巧,”许延叹口气:“三两棉花二两纱,”他拨开封毅的手,烦躁地
站起身:“学这专业,能蹦跶去哪儿,就X行,还是我运气好。”想当初挤破头,
在众同窗中脱颖而出,还以为得了个香饽饽,哪曾想竟是个烫手山芋,丢了酸心
,留着闹心。
“当初你挑这专业,”封毅失笑:“就是为了进银行?”
“当然不是,”许延翻眼瞪他:“那还不是为了学挣钱,好养家。”
“哦,对对,”封毅噗嗤笑了:“那你留X行,能养家不?”
“得了得了,”许延恼火道:“能我还愁个啥?”
“那不结了?”封毅揽住他的腰,笑着抱回来:“你对股市波动不是挺敏感的吗
?有兴趣又有理论基础,缺的只是操作经验。早两年没时间,现在正好学起来。
那谁,那老头儿,叫什么来着,”他挠挠头:“对了,薛红军,去跟他学几招,
不比进银行点钞票强多了?”
“薛红军?”许延瞪大眼:“开玩笑吧,上礼拜没听李浅墨说?他找人托关系好
不容易捧着厚礼送上门,一提学股票,当场就让人轰出来,还撞得满头包。”
“这种人,财大气粗门路又广,哪儿会看得上谁的礼物关系?”封毅捏着他的指
尖玩儿:“当然得让他主动找你。”
“主动找我?!”许延呲牙咧嘴,抽出手摸摸他脑门儿:“异想天开,你没发烧
吧?”
“发啥烧,”封毅扶他起来,抬手给他屁股一巴掌:“快去,买包烟回来,咱俩
合计合计,只有不敢想的,没有做不成的。”
许延捏着十元钱,磨磨唧唧逛到留医部下面的小超市,买包烟收回三块钢镚儿,
一阵心酸气短,突然发狠握紧了拳:明天,就去辞职!在X行这么不汤不水地耗下
去,别说养家,就是给那小子买包好烟的钱,都挣不来,何不破釜沉舟、背水一
战?百二秦关终属楚,项羽又不是天生霸王命。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韩信,不
也是时势造英雄?
只有不敢想的,没有做不成的——他沿着漆黑的楼道一路叨叨咕咕,行到转角处
,蓦地眼前一亮——让他……来找我吗?!
78.欲穷千里目
这天刚加完班,许延就打电话来:“哥!”那小子压得住嗓门儿压不住兴奋:“
猜我在哪儿?”
“哪儿?”封毅瞄瞄来电显示,勾唇一笑佯装不知:“石岗?”
“对,石岗哪儿?”许延捂着话筒得意洋洋:“猜得到不?”
“嗯……我想想哈,”封毅转着手上的签字笔,坐上写字台给他逗着绕:“公话
亭?菜市场?洗脚铺?”
“去去去,”许延不耐烦跟他闹,憋不住乐:“同乐园林苗圃!厉害吧?!”
“嗬!行啊你,”封毅笑问:“咋混进去的?”同乐园林苗圃基地,位于石岗镇
西区,是家专致于苗木行业的私有化中型苗圃,距燕沙港中心区半小时车程,薛
红军的自建农庄恰在燕沙港。
“那可长篇了,待会儿老板要来,”许延咯咯直笑:“先报个信儿,回去再跟你
慢慢儿说,我挂了哈。”
“诶,别,”封毅忙叫住他:“你在那儿等我,正好我要去石岗看看,待会儿一
道回家。”
“看啥?”许延疑惑道,一抬头赶紧说:“哎呀,老板来了,那我门口等你哈,
拜。”说罢立马扣了电话。
封毅九点半赶到同乐园林苗圃基地,未待靠近大门,就传来几声响亮的狗吠。许
延笑得眉飞色舞,眨眼从门边树影里蹦出来:“咋样儿,我效率高吧?”
“嗯,不错,”封毅搂住他的肩,笑问:“咋整的,不是满员了?”
“嘿,我昨儿个打听到,看门那大爷,恰巧是老板的远方亲戚,就塞了点儿小钱
,”许延神气活现,话语连珠,叽里呱啦跟蹦豆儿似的:“然后去路边摊儿,弄
了张农林技工学校的学生证,找老板娘说要做个园林发展前景的毕业论文,想到
这儿来实践三个月,白干活不要工资,哈哈,就混进来了。”
“假证儿?”封毅哑然,忍俊不禁捏捏他鼻子:“你小子,厉害啊,这也想得出
来?”
“嘿,”许延眉花眼笑:“那当然,”在薛红军家门口风风雨雨蹲点大半个月,
就这苗圃是他定点游逛的地儿,削尖脑袋也得往里钻呐,说着又蹙眉叹口气儿:
“可是,这园子这么大,人又多,薛老头儿牛鼻子冲天,得制造点儿啥机会,才
好套近乎呢?”
“套近乎就坏了,哎哟,累死了,”上了马路边儿,封毅找块石阶坐下,从兜里
摸出盒香烟,搁手心敲两下:“牛鼻子……”边琢磨边点了火:“咱要不制造点
儿矛盾,你看成不?”
“矛盾?对呀!”许延两手一拍,蹭地弹起老高,眉眼熠熠挥拳就砸:“哥,你
太棒了,玩儿花招简直就是你特长啊!”
“嘶……好也吃疼、赖也吃疼,”封毅龇牙咧嘴、忿忿不平:“我啥时候才能不
挨揍?”他边揉肩膀边叽咕:“再说,这哪儿算我特长?”
“哈哈,那你说,”许延吱吱直笑:“你还有啥特长?”
“这个嘛……”封毅嘿嘿一乐,眼珠子瞅着他滴溜转:“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
楚?”随即眉飞眼笑凑上来,也不喊疼了,附耳轻声道:“下面啊……”话音一
落撒腿就跑。
“封——毅!”这死小子!逮着机会就耍流氓,许延把脚一跺,咬牙发力狂追:
“你给我——站住!”
两人脚底抹油在狭窄的街市上左蹿右逃,顷刻就冒了满身热汗,黏不唧唧难受坏
了。
“看车啊,”这钟点还有小巴沿街载客,封毅不敢瞎跑,围上个大垃圾桶子直打
转儿,掀着衣领急急扇风,连声讨饶:“别追了,好不?我投降,投降还不成吗
?”
“那你停!”许延不依不饶,气喘吁吁:“投,投降你跑啥?”
“你不打人,我,”封毅缓了缓,险些让他逮住,赶紧闪身逃开:“我就停。”
“不行,你管我打,不打,”许延呼呼掐着腰,瞪着斗鸡眼儿:“你停不停!”
“疼在我身上,我咋能不管?”封毅噗嗤笑喷,伸手捂鼻子:“你发现没,这里
好臭。”
“哈哈哈,”许延立刻破功,揉着肚子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憋得脸蛋儿透红
:“那你来,我不揍你。”
“当真?”封毅将信将疑,瞅着他小心翼翼往前挪:“要骗人了咋办?”
“嘿嘿,”许延诡笑一声,一把揪过来,抬手赏个爆栗子:“凉拌!”
“嗷!你,”封毅抱住脑袋哇哇叫:“回回说话都不算数。”
“咋的啦?”许延掐住他后颈吊眼儿:“不行啊?”
“行,当然行!”封毅从善如流,立马改邪归正,立定瞪眼道:“老公说行的,
那能不行?!谁说不行我揍他!”
“呸!”许延笑呛了气,一肘子顶过去:“少油腔滑调,快去买瓶水来,跑得渴
死。”
两人闹得累了,喝完水继续闲逛,许延皱皱眉:“这儿街道真窄,人又多。”
“是啊,”封毅搂着他贴街边儿走,小心让开路边摊位和宵夜逛街的人群:“历
史遗留问题。”
石岗镇地处G市关口,是G市重要的交通枢纽、物流中心和制造业重镇,九十年代
中期,曾被XX省计划局评为“XX省农村经济综合实力200强镇”第二名。
但两千年初,由于一线城市房地产高热,G市及周边地区房价、地价连带激增,土
地资源短缺,工业人力资源不足,人工成本不断提高。传统的劳动密集型加工工
业难以承受各方面成本上升的压力,投资制造业与投资服务业的投资回报率差距
越来越大,致使原有工业企业大规模向附近城乡外迁。
空置出来的厂房及职工宿舍,大多被当地乡镇政府改造为公寓类住宅,吸引了大
批疲于应付关内高昂租金的工薪白领聚集租住。
正因为改革开放初期发展速度过快、忽略长远规划,致使石岗镇产业结构混杂,
逐渐凸显出交通、环境和城市基础建设方面的严重不足。一个将近百万人口的城
镇,竟连个像样儿的公园都没有,与她曾经创造的经济奇迹,和这几年新开发的
‘热土’,例如燕沙港综合区相比,已渐趋边缘化窘境。
“诶,早先你说,”许延突然想起来,问道:“要来这儿看啥?”
“快到了,”封毅带他拐进街边岔路,再走五百米逐渐远离嘈杂街市,眼前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