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干燥,疯狂的掠过。
翌日,伺候清浅起床,吃了早膳,小竹找了个借口去往御书房。
清浅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条大门紧闭的长廊,他站起身来,走上前,推开门,走进去。
昏暗漫长的长廊,尽头亦是一扇门,而后便是阶梯,一直走一直走,再遇到一扇门,推开,便是桃花楼的楼台。而现在能看到的尽是干枯的树,和纷纷扬扬的枯叶。死气沉沉的。
清浅在楼台上转了转,走到一处时,他突然踢下来,用力跺跺脚,听声音,这下面是……空的?
清浅蹲下身,用手敲一敲,侧耳听,果然是空的!
找了一个缝隙,他用力一推,石板被推开,露出楼梯。清浅犹豫半刻,便走下去。
楼梯不大,仅够一个人通过,而且里面漆黑一片,像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
清浅一直走,感觉走了很久,路被堵死了,伸手摸摸,还是门,用力推了推,门开了。
光线挤进来,清浅向外望去,竟是桃花林!
清浅猜了好多次,没想进入桃花林的路却是这样的。
在林子里随意的转,若是春季便好了,这里一定美极了,可惜现下只有凄凉的秋色。
看了看,觉着没意思,清浅想要回去,就在抬眼的一瞬间,清浅听见了天塌地陷的声音,而后世界安静的没有一丝声音,死寂的吓人。
若能选择,他宁愿没有来过这里。这是清浅陷入黑暗之前最后的能够想到的。
小竹去找邵旒,却被告知,皇帝与小安子公公前往猎场,晚上才会回来。
皇家猎场。
当日,他只是苟延残喘而活的太子,那个人却是父皇迷恋的男宠,一个下贱的人。屡次三番的接触才对那个人动心的,或者说,当时只是想让那个人屈服而已。
很遥远的事了。
往事如梦。
那个人就站在这个台上,颀长的身体,飞扬的长发,强有力的双臂拉开弓,嘴边是让他失神的笑。神采飞扬的令天地失色……
而现在……物是人非——这是怎样的一个词。肝肠寸断也无法表述。
“这张弓,我也拉不出他的那个样子。”邵旒喃喃自语。
小安子还是听到了,道:“谁都拉不出主子的那个样子,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邵旒笑笑。
天地广阔,黄旗猎猎。
即使坐拥天下,也求不到一颗心。
林木之间,一捧黄土,荒草蔓延,枯叶成堆,一根被劈的平整的木头立在黄土之前,上面俊秀的三个字:席淮之。
呵呵,还真是……呵呵……
清浅抬起右脚,停在半空中,迟疑许久,才踏出一步。随即他便停下来。
本来的大风不知何时停下来,周遭寂静如幽冥之地。
他停下这一步,勇气皆无,清浅转身而去。
走过楼梯和长廊,如在冥府走一遭。推开门,大片的阳光,温暖的,明亮的。
清浅回到房间里,抓起椅子偏向那面诡异的墙砸去。
他一直觉得,那面墙后,有着什么……
小竹回得来的时候,人便吓得呆住了。他看到清浅疯了一般的砸墙,屋内一片狼藉,清浅浅色衣衫上朵朵血花晕染开,艳的惊人。
小竹上前阻止道:“主子,您怎么了,快停下,快停下。”
清浅回头见是他,如少年一般不谙世事的脸,展开笑容,纯洁如雪莲。
“来,帮我。”清浅道。
小竹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拦不住他,也只能与他一同砸墙。
果然,这面靠近床的墙只是一层木板,里面夹着的是一个与墙同高的柜子。
清浅扔下手中的椅子,伸手来开柜子的门。以前曾想过这面或许住着人,或许有其他无关紧要的房间,却从未料到只是一个柜子,普普通通的柜子。
拉开门,里面挂着一件衣服,上面挂满灰尘,看不清颜色。清浅伸手拿下衣服,小心翼翼的拍掉上面的灰尘,露出衣服的颜色,是深蓝色,深的几乎让人觉得它是黑色。
这件衣服……清浅细细的抚摸着,然后披在自己身上。
“呵呵,真的大了好多,他本来就很高。”清浅自言自语。
“主子?”小竹担心的叫道。他家主子……没事吧?
清浅抿着嘴,有些娇羞的笑着。披着衣服,蜷缩在地上,便要睡觉。
“主子,您不能睡在这里。主子?”小竹急了。
清浅睁开眼睛,看了看他,道:“不许打扰我们。”然后就真的睡着了。
我们?小竹现下更是惊悚。
邵旒和小安子回来时,小竹急的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怎么回事?”邵旒问道。
“主子他去了桃花林,回来后人就变得异常了。”小竹道。
“桃花林?”邵旒皱眉,心里滋生不安。
“不会是……”小安子在他身旁,似乎与邵旒想到一起了。
邵旒急忙推开门,屋内凌乱如遭洗劫。在窗边,那件他再熟悉不过的衣服,被清浅披在身上,而清浅则卧地而眠,一张脸上全是欢喜,像是初浴爱河的少年。
席淮之,你是知道的吧——清浅对你并非无情。
原来,像清浅这样的人,也是会为爱疯狂的。
“不要打扰他,让他好好的睡一觉吧。”邵旒吩咐道。
或许他也未曾一夜好眠过,或许从一开始,自己就不是最痛苦的。
邵旒离开宜宁宫。
翌日,一夜未眠的小竹跌跌撞撞的跑到御书房。
小安子斥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小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主……主子,主子出事了!”
邵旒再次来到宜宁宫,推开门,看到清浅披着席淮之的那件衣服,老老实实的坐在床上,眼神呆滞。
“小安子,传御医。小竹先去拿早膳来,随后收拾一下屋子。”
待二人走后,他走到清浅身旁。
清浅抬头偷偷看看他,见他也在看自己,连忙低下头。
邵旒道:“清浅?”
清浅迟疑,抬起头,对他笑笑,道:“陛下。”
邵旒吃惊,“你还认得朕?”
清浅点头,“清浅怎会不认得陛下呢。”说着目光四处飘动,面露忧色,道,“这……这是清浅所为么?清浅马上收拾干净。”
邵旒按住他,安抚道:“不是你做的,由小竹来做就好。”
清浅挺好,“哦”了一声便坐好不动。
邵旒蹲在他身前,觉得时间都要停止了。清浅是如此宁静,让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安宁了。
日光静静的,悠然的洒进来,世间不再有烦恼了。
清浅得的是失心疯,却与别人疯疯癫癫不同,清浅独自一人时是呆滞的坐着,很安静,若是有人与他说话,他便与常人无异。可是,清浅对过往的一切记得很清楚,却是像记着别人的事,于自己无关一样。
御医束手无策。心病还须心药医。
这一年的初雪来的很早,十月便下了。鹅毛一样的雪花漫天飞舞,京城上下,银装素裹,妖娆万分。
晨曦因大雪静寂非常。清浅坐在窗边,推开窗,大大的雪花飘进屋内,触及了手掌便融化。清浅弯起嘴,笑了。像贪玩的孩子。
邵旒来到的时候,便看到窗边笑的开心的清浅,一时间失了神。
多少年,他不曾看到这样开怀的真挚的笑容了。他用绳子,将自己捆缚着,纠结着。却即使捆缚得紧的喘不过气,也甘愿,不愿放了自己。
邵旒来到窗前,清浅看到他,绽开笑容,道:“陛下。”
“很喜欢雪么?”邵旒也随着他的笑容而微笑。
清浅点头,道:“喜欢。”说着又低下头。
“怎么,想做什么?”
清浅偷偷的看了他一眼,眼中满含期待,道:“若是这雪下的大了,我能堆雪人么?”
邵旒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当然可以。”
清浅咧开嘴,高兴道:“多谢陛下。”
邵旒觉得心里不那么难过了,有些舒畅。他伸手握住清浅的手,冰冷的,他皱了眉,道:“再去穿件衣服,不然就不要坐在窗边。”
清浅点头,跑进去拿衣服。
看他欢快的背景,邵旒困惑,他对清浅究竟是什么呢?
眼睛不经意的瞄到了挂在床边的那件衣服,心里又紧了紧。
后来,这场初雪真的下的很大,足足有人的小腿那么高。
清浅高兴地光脚便跑到了院子里,小竹拦他不住,正焦急时,邵旒来了,看到他不穿外衣,不穿鞋,沉下脸色,道:“穿好衣服再出来。”
清浅怯怯的看他一眼,小声道:“哦。”然后乖乖的穿好衣服,再出来时便像脱缰的野马,蹦蹦跳跳的。
小竹帮清浅将雪堆在一起,儿清浅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将雪堆的结实。
邵旒一旁看着,竟也觉得舒心。清浅似乎天生有让人平静下来的能力……
“哎呀。”清浅失声叫道。
邵旒回过神,看到清浅坐在雪地上,心下一惊,连忙跑过去,道:“怎么了,没事吧?”
清浅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腿……麻了。”
邵旒愣了一下,旋即“噗”的一声笑了出声。
清浅红着脸。
小竹一旁继续推着雪,心中念道:“这雪还用不用了……”
邵旒扶起清浅,拍掉他身上的雪,道:“我帮你。”
清浅点点头,抓起一把雪敷到雪堆上,细致的磨平。
邵旒见他的手通红,便握住,道:“会不会太冷了?”
清浅摇头。
雪人的头做好后,又飘了雪,漫天遍地的,雪人也像是穿了一件绒衣。小竹找了一棵红辣椒,清浅将红辣椒插在雪人上做鼻子。
清浅呵呵的笑了,脸颊一团粉红,甚是可爱。
“累么?冷么?”邵旒关心的问道,挥掉了清浅头上的雪花。
清浅摇头,道:“我……我还没玩够。”
“还想玩什么?”
清浅顿了顿,道:“……打雪仗。”
邵旒和小竹皆是一愣。
“玩是可以,但人太少了。”说着眼睛瞄向了小竹。
清浅也望向小竹,一双通透的眼睛满含期盼。
小竹身颤心也颤,忙挥手道:“不行,奴才不敢。”
邵旒摘下头上的青玉龙冠,扔到一旁道:“现在在这里没有皇帝了,那自然也没有奴才了。”
邵旒的话甫落,小竹便挨了一个雪球。两个人一愣,看向笑颜如花的清浅。
邵旒从未如此畅快了,握了一个雪球便向清浅扔去。
而后三个人便完了起来。
因这雪花,他们的笑声被掩埋在宜宁宫里,雪花犹如宜宁宫中那三个人一般悠闲欢快的飘落在各个角落。
另一边,皇后本已不再过问邵旒的事,安心的抚养詹念。可无意中听说清浅得了失心疯,怒火中烧,找来小安子问明事情原委,便违逆了自己的诺言,向宜宁宫走去。
正巧江自流教完詹念这一天的功课,带着詹念回来了,听闻清浅的事,便一道去了。
来到宜宁宫宫门,四个人都是一愣,似乎听到了笑声……嗯?
疑惑的,小安子推开门,看到玩的开心的三个人,门外的四个人呆住。
清浅看到呆愣的皇后,诺诺的唤一声:“皇后娘娘安康。”
皇后瞧瞧眼前的清浅,满身的雪,颇为狼狈,连邵旒亦是如此,便沉下脸。
清浅有些害怕,向邵旒身旁缩了缩。
“你们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竟然在打雪仗,而且,”皇后的声音更加严厉,“还敢不叫上本宫!”说着皇后为了一个雪球,扔向正在发愣的邵旒。
“欸,师妹,可不可以用武功啊?”江自流跟上。
“爹,孩儿来帮您。”詹念也跟上。
“皇……皇后娘娘,这个……”小安子无奈。
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放开过,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即便爱上席淮之,邵旒也没如此开怀,仿佛天地之间不再有烦恼,不再有悲伤,可以这样玩闹到天长地久。
雪花擦过他们欢快的笑颜,也有融化在他们手中的,围绕在他们周围与他们一起嬉戏。
直至黄昏,雪未停,人却散了。
清浅冻的直打哆嗦。邵旒吩咐小竹烧水,让清浅泡个热水澡。
水烧好后,清浅遣开小竹,让他也去洗个热水澡。而后清浅在关门之前向外探了探头,见没人,才关上门,安心的脱衣服。可他弄了两下,却解不开要带。拽着自身的要带原地转了两圈,急的额头上发了一层细汗。
身后有人拉住他的胳膊,道:“让我来吧。”
清浅老实的站定,邵旒蹲下身来,为他解开要带,为他脱掉衣服,洁白的躯体呈现在眼前。再看看清浅的脸,一层绯红,如羞涩的少年。
清浅羞窘的站着,身上赤裸。
邵旒抱起清浅,将他放进浴池中,可清浅的脚刚沾到池中的水,大叫一声“烫”整个人缩到邵旒怀里,死也不下水。
没办法,邵旒双手松开,清浅便噗通的掉进池子里。
清浅觉得烫,在水里扑腾,眼泪被逼出来,邵旒一旁看着,过了片刻清浅习惯了水温,便停下来,将身体藏在水里,双眼通红,委屈的望着邵旒。
邵旒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而后脱下衣服,进入水池。
清浅一愣,旋即游到池边,远离他。
邵旒拿了条布巾,游到清浅身前,道:“我给你擦背。”
清浅看了看他,转过身,趴在池沿。邵旒拧拧布巾,下了三分力道为他擦背。
清浅的肤色偏白,擦了两三下便红了。
“疼么?”邵旒问道。
清浅摇摇头。
邵旒接着为他擦身体,他的身体清瘦柔软,揽在怀里,抱着很舒服。为他擦脖子时,他自己仰起头,邵旒看着他,不自觉的笑了。
在热水里泡的时间长了,清浅有了倦意,道:“我想睡觉了。”
“不行,把头发洗了才能睡。”
邵旒万万没想到清浅会向自己使性子,道:“不,我现在就要睡觉。”见他撅起嘴,还故意拍了水面,溅起不少的水花。
邵旒一愣,旋即安抚道:“乖,把头发洗了就睡觉。你今天玩了一天,不洗的话头发会很脏。”
清浅不满意,却不说话,任邵旒为他洗。
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邵旒为他洗头发很舒服,清浅在邵旒怀里睡着了。
邵旒试着叫醒他,道:“清浅,别睡,会生病的。”
清浅轻轻的动了一下,眼睛也未睁开,呢喃道:“嗯。”
氤氲的气泽围绕着,看他的脸,即便近在眼前,人在他的怀里,也不真切。
洗完妥,为清浅穿上衣服,打横抱起他,送回寝宫。放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清浅本能的向床里挪了挪。
邵旒看了看他,转身要离开。
开门时,邵旒突然听到一句:“陛下,你真好。”
邵旒停了下来,吃惊的回头看,却见清浅翻了个身,早已睡熟。
一时间,邵旒不知他听到的是否真实。
月光倾泻,照亮了大地的雪,映的明亮。
邵旒垂下眼,光上门,离开。
与这样的清浅相处,轻松自在,不觉便让人留恋。不知他与席淮之一起时,是否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