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旒停下来,伸手握一团雪,用力挤压,变成厚实的雪球。
呵,他很好?他若是好的话,清浅哪里会变成这般?他将清浅接进宫里完全是计划之外的,折磨他也是不曾想过的。只是见清浅的绝情让他一时气不过而已。
如今,清浅这副模样,他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邵旒望着月亮,最终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在纠缠不休么?
这天,皇后带着詹念来看清浅时,他正在照看雪人。
皇后道:“清浅,这个雪人取名字了么?”
清浅摇头,道:“还没,正在想呢。”
“爹,不如叫小流吧。”詹念道。
清浅道:“不行,名字要我自己想。”
詹念愣了一下,皇后笑道:“现在你爹比你还孩子性儿呢。”
“哦,我想起来应该叫什么了。”清浅一脸的兴奋,然后拿起一根小树枝,在雪人身上划了几下,写完后,清浅笑的满足。
皇后凑上前,却见雪人身上三个字:席淮之。
“这样,你就永远不会突然的离开了。”清浅笑眯眯,很幸福的模样。
皇后便红了眼圈,低下头,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邵旒无声的站在他们身后,看了看,离开了。詹念看见他凄凉的背影,什么也没说,蹲在他爹身旁。
四下静寂的如清浅的思念。
第四回(2)
邵旒走在回御书房的路上,脚步由慢变快,而且越来越快。走到长廊时,伸手扶住柱子,浑身颤抖,极需一个拥抱。
走出长廊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路过的宫女连忙上前要扶起邵旒,而他却挥开他们,自己站起来,向御书房跑去。华贵威严的让人不能直视的龙袍上,沾了污秽之物。
邵旒不管不顾的向前冲着,撞到了迎面而来的小太监,打翻了送给皇后的膳食。他一路奔跑,不在乎是否受伤。
他现在只想找个人。
来到御书房时,邵旒已狼狈不堪,小安子见了愣了一下,旋即关上门,抱住他。
已经有好多年,邵旒不曾这样了,他以为他心里的伤已经结疤了,可以控制自己了。
邵旒也抱住小安子,拼命的喘气,“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憋得慌,喘不过气来。”
小安子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道:“是陛下跑的太快了,歇一歇就会没事的。”
邵旒又紧了紧胳膊,道:“……我……我难受,可又不知道……”
“没事的,过一会儿便会好的。”小安子道。
邵旒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却是抽泣的声音,小安子轻轻推开邵旒,见他咬着自己的下唇,隐忍着哭。小安子将衣襟扯开,露出布满齿痕的肩,道:“说了多少次,陛下怎么不听呢?在您身上出现伤痕,大臣们又要唠叨了。还是咬奴才吧。”
邵旒看了看他,张嘴咬上他的肩膀。
小安子已经习惯了,忍着。
不错,邵旒是帝王,他拥有九州四海,他是天下至尊,可是他同时也是个连哭都不能放声大哭的可怜人。
有了天下,又有何用?
泪水顺着小安子的肩膀,渗入衣服,肩膀上冰凉一片。
待邵旒哭完,小安子倒了一杯茶给他,道:“怎么回事?”
邵旒没有喝,望着茶杯,道:“看到清浅在那个雪人上写着席淮之的名字。”邵旒顿了一下,“我以为他只忘了席淮之,因为他不提起。原来,他从未忘记。”邵旒抬头看小安子,问道,“小安子,你说清浅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小安子笑了一下,道:“什么样的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只不过他是将心里的冷漠摆在面子上了而已。”
邵旒喝一口茶。
似乎是这样,若是不想受到伤害,他就必须无情,然而这样的无情却同时伤了两个人。这也算是本能的自我保护。
为什么有的人相爱却偏偏得不到,而不想爱的人却摆脱不掉情缘呢?
邵旒皱眉。
清浅趴在桌案上,无聊之极。他撑起身体,推开窗,只见邵旒站在雪人旁,低头看着。
清浅高兴,道:“陛下。”
邵旒缓缓回过头,见清浅的笑脸。
邵旒至今也不明白,在看清浅这个人时为何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呢?他这个人为何总是这样的不真实,像是随时都会离去一般。
邵旒也对他笑笑。
清浅对他招手,道:“进来呀,外边冷呢。”
邵旒进屋,清浅为他倒杯茶,坐在他对面,笑着。
邵旒看了他一眼,喝口热茶,然后对小竹道:“小竹,你下去吧。”
小竹退下。
清浅眨眨眼问道:“陛下有什么要问?”
邵旒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会记得我?”
“陛下应该自称为朕。”清浅纠正道,“陛下问的好生奇怪,为何清浅不会记得您呢?不是陛下下旨要清浅进宫的么?”
“你,你都记得?”
清浅点头,道:“是呀。”
“皇后,你也记得?”
清浅奇怪,“为何会不记得?皇后娘娘还帮清浅离开皇宫呢。”
“你为何要离开?”
“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那你现在喜欢了?”
清浅歪一下头,似很苦恼,道:“不知道。”
邵旒看他,眼色沉了几许,道:“你还记得谁?”
清浅数着手指头,道:“记得很多呀。小公子,大公子,二公子,詹老爷,夫人……齐大哥,小林……嗯……”清浅努力的想着。
点了许多人的名字,偏偏没有席淮之的。
邵旒喝口茶,望向窗外,似乎已经透过窗看到外面的雪人和上面如人一样清秀的字迹。
“嗯,还有谁呢?”那个人的名字命名很清晰的印在脑子里,为何偏偏一时间就想不出来了呢?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
看清浅苦恼的样子,邵旒心中便有一团怒火。
清浅还在想,却听清脆的一声撞击声。
啪!
清浅猛然抬头,看到邵旒一脸愠怒之色,不自觉的缩了缩身体,想受惊的兔子。
“你为何不记得席淮之呢?”邵旒压着火气问道。
清浅睁着大眼睛,眸子里白蒙蒙一片,“席淮之?席淮之……席淮之是谁?我认得他么?”
邵旒道:“认不认得他,还须我告诉你么!”
清浅垂下头,有些害怕。
邵旒起身,走到清浅身旁,抓着他的肩,迫使他面对自己,厉声道:“为什么你记住了许多不相干的人,却独忘记了席淮之?是你先放手的不是么,你有什么理由悲伤,你有什么理由承受不住真相!”
清浅慌张:“我,我没有啊……陛下,您在说什么?清浅听不懂。”
邵旒收下又重了几分。
“疼,陛下……”清浅想要挣脱。
“疼?”邵旒眼中藏着疯狂,“你知道什么是疼么?你知道那种想死却不能死的疼么?不想承受痛苦便先伤害别人,这样的你会知道疼么?”
清浅猛的僵住,不知道自己在拒绝什么,道:“没有,我没有……我没有伤害人!”
“没有?那席淮之算什么?他为你付出这许多,你忘记了便不作数了么!”邵旒用力摇晃他,想将他摇醒。
“我不认识他!”清浅大吼一声,挣脱邵旒的潜质,倒退窗前。他滑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好看的眼睛充满了泪水,不停的留着,流过他细白的脸庞。他喃喃自语:“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
阳光越过他的头,直接打在邵旒的脚上,邵旒看着蜷缩发抖的清浅,一瞬间的错觉,仿佛看到了自己。
可怜又可恨。
看清浅的样子,邵旒心里些许不舍,想要上前扶起他,门却开了,是皇后和詹念。
皇后本想让清浅尝尝自己的手艺,兴高采烈的来,却不想看到的是这副光景。
皇后恶狠狠的望着邵旒,道:“你又再做什么!”
邵旒只看着清浅不说话。
皇后放下手中的盘子,来到清浅身前,看清浅止不住的眼泪,歉意更甚。
“我没有错,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是谁……”清浅一直重复这些话。
皇后安抚道:“清浅没有错。乖,不要哭了。”
清浅看看皇后,点头。可是眼泪还是不住的流。
邵旒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詹念匆匆的看了他一眼。
他也是在哭的,没人能看得见么?
院子里的那个雪人,有些地方已经融化额,雪也已经结成小颗粒的冰,阳光照下来有细小的,晶莹的光。而“席淮之”三个字也结了冰,刻在雪人身上。
皇后来到御书房,开口便说:“你究竟想要怎么样?清浅已经这副模样了,你还不肯放过他么!你不要自己想死,还拖他人陪你一道!”
邵旒拍案而起,怒道:“皇后也不要仗着朕对你的敬重而愈加放肆!”
皇后愣怔,旋即笑道:“哈哈,陛下若是看臣妾不顺眼便罢了臣妾的后位,另觅佳人!”
“你……”邵旒气结。
皇后心寒,道:“陛下,若是臣妾适才的话是为了陛下好,那么现下的话则全为清浅,恳求陛下放过清浅。情爱本就没有对错之分,更没有谁应该承受痛苦之说,为这样说不清道不明之物逼迫一个人,谁也没有资格,陛下没有。”
邵旒沉默。
皇后又道:“望陛下三思,臣妾告退。”
邵旒看皇后离去的身影,很想留住她,却怎样也开不了口。
“小安子,朕真的错了么?”
小安子沉默不语。
春节那日夜里,皇宫放烟花,清浅站在雪人旁,仰头望天,不觉得笑了。
“这里的烟花真好看,比浅城的还漂亮,你说是不是呀,席淮之?”
话是脱口而出的,清浅也没有在意。
好多年之前就在想,这么美丽的烟花若是有你在身旁该多好,便是死也甘愿。而现在,只有一个雪人代替你,席淮之,我……
清浅骤然瞪大双眼。
席淮之?他刚刚在想席淮之?他是谁?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名字……难道,他真的认识席淮之这个人么?他究竟是谁?
清浅弄不清楚。
新春伊始,旧雪初融。
院子里那个雪人融化了,残缺不全的已经看不出它是什么。刻在雪人上的三个字也模糊。
清浅站在雪人前,愣了半天,最后哭了。跪在地上,伸手触摸,想将他修补好,而雪人却是一触即化。
清浅不敢随意碰,急的眼泪直掉。
小竹上前安抚道:“雪道了春天都会弱化掉的,今年冬天还会再下雪的,届时再堆一个便好了。”
清浅摇头,道:“没有了,再也没有了,这个消失了,就在也找不到了,以后再有的也不是这一个了……”
小竹哑然。
怎么办,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把这一个留下来……席淮之……
春风一度,雪融的就更快了……
后来,桃花林的桃花打了骨朵,有些是半开的,羞涩的摇晃在春风中,远处看来,浅淡的一片粉色,煞是惹人喜爱。
可是,宜宁宫里那个雪人就消失的彻底了,一丝痕迹也没有……
第五回
这几天,清浅和邵旒都安静的过分。只是地点不同,却都是坐在窗前,长时间的沉默不语。
现在皇宫里,到处是桃花的响起,避也避不开。
这一夜,邵旒早早的睡下。熟睡之际,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依旧身处寝宫,躺在床上却动弹不得。他转头看去,有些阴暗的房间四处白纱飘荡,还有些不知哪里来的烟雾。朦胧之中,看到一个人缓慢的走来。
那个人愈走愈近,邵旒能够看清他的容貌。
一双妩媚的眼睛,墨黑的长发,挺拔的身体,还有他英气逼人的神采。
邵旒几乎听了呼吸看着他,眼泪不自觉的流出来。
思了多少夜,念了多少年,险些将他的模样都忘了……他从未进过他的梦中。
席淮之坐在窗边,温柔的为他擦掉眼泪。
邵旒想与他说说话,却发现不能出声!
席淮之对他微笑,像是未察觉他的异样,张嘴说话,可是邵旒却连声音也听不到。
邵旒着急,想要挣扎,十一席淮之,无奈不能动,席淮之便一直说话。
他听不到,什么都都听不到,席淮之在说什么?是来告别的么?他是要与清浅离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席淮之,听不到,你再大声一些!
可就在邵旒新机之时,席淮之突然抱住她,邵旒愣了一席,随后席淮之宠他宠溺的笑笑,起身,走进烟雾缭绕之中,消失在翩然的白纱之后。
“席淮之!”大吼一声,邵旒猛的做起来。天已经大亮了。
是梦?他看到枕头上湿了一块儿……不,绝不会是梦!他的身上还留有席淮之的味道……
小安子听到声音,没有敲门便进到房间,道:“陛下,您没事吧?”
邵旒摇头,“为何没有叫醒朕早朝?”
小安子道:“难得见陛下好眠,便自作主张面了今日的早朝。”
邵旒起来,走到小安子身边,声音阴沉,道:“以后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作主张。记着,你只是个奴才。”
小安子压低了腰,道:“奴才明白。”
伺候邵旒洗漱完妥后,邵旒便离开寝宫。
来到宜宁宫时,小竹说清浅还在睡,邵旒不打扰,独自坐在石椅上。
清浅睁开眼睛,发现在自己在浅城的那片合欢树之下,天色已暗,远处的笙歌传来,五颜六色的灯笼挂在树间,与盛开的繁花相映相衬,比天上的星辰美得多。
清浅疑惑,他不是在皇宫中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浅站起来,落在身上的合欢花纷纷掉了,留下一身的芳香。清浅在繁花中慢慢的走,走了很久,再抬头时,却发现自己仍在原地,欢声笑语仍是从远处飘来。
清浅有些害怕,为什么这里没有人,为什么他走了这么久还是在原地?
清浅向前跑,想找到人。他一直跑,用了全身的力气。他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听到踩倒草的沙沙声,他以为自己跑了很远,当他累了,跑不动的时候,停下来,惊悚的发现他仍在原地。
清泠的琴声传来,树间的灯笼灭掉几个,风一来,灯笼就摇摆。
在清浅的身上又落了一身的合欢花,清浅将他们拍掉,花朵一触地边迅速的枯萎。
清浅皱眉,再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了遍地暗红妖艳的彼岸花。
清浅倒退一步。笙歌消失了,人群嬉笑打骂的声音也没了。只有彼岸花一直蔓延,蔓延到远处黑暗之地。苍苍茫茫。
清浅觉得冷,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能来抱住他。
他想逃开,忽然一声低沉哀叹,死自言自语的声音传来,飘荡在空中,不真切。
“清浅……”
彼岸花变得浓艳热烈,照亮了天地,一片红,似乎在迎接一缕魂魄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