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日,何处觅桃源?
不知何时,柴玉卿也离了座位,与司慕并立在窗前,一起看风雨肆虐。两个人均口角含笑,悠然而立,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世间,已只剩了风、雨、浪。
“哎呀,不好。”柴玉卿忽然叫了一声,手指湖上,只见一艘小船被浪头打得东摇西晃,眼看就要倾覆。
“我们的船!”司慕也叫了一声,丢下一块银子,二人随即飞身下楼,冒雨冲向洞庭湖。雨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等奔到湖边,却只见林二手足无措地站在岸边,哭丧着脸,而船却已倾在湖中,正漫漫下沉。
柴玉卿叫道:“我们把它翻过来。” “好。”司慕答应一声,率先跃入湖中,伸手便去搬船沿。不料,就在他弯下腰时,竟有一道剑光辟面而来,司慕啊的一声,飞身向后退去,只是他人已在水中,如何有在陆上转动灵便?肩头还是被剑刺中,登时血染白衣。这时从倾倒的船中跃出两人,剑光雪练一样罩过来,司慕大骇,再向后急退,同时拨剑,架住了对方要置他于死地的凶狠招式。
柴玉卿站在岸上,面色阴沉,看司慕左右支颐,却未上去帮忙,不知在想什么。
第三章 相知若梦
司慕在对方疯狂的攻击中,已无暇顾及柴玉卿的举动。他虽然武功高,但因失了先机,又受了伤,一时之间甚是狠狈,大雨仍在狂洒,他几乎目不能视,只能舞起剑将自己全身护住,正乱之间,忽觉左臂微痒,立时便知对方放暗器了,暗器细小如麦芒,但左臂却即刻转动不灵,司慕咬了咬牙,反手一剑削在左臂上,将中暗器的肉削了下来,随即大吼一声,飞身而起,接连以掌击船,顿时,木屑纷飞,水花冲天,全部击向了偷袭的两个人。司慕乘机再次跃起,回到了岸上。
那两人一时手忙脚乱,挡下攻击后对望一眼,竟往水中钻去,显然是见一击不成,便要退却。这时,柴玉卿却动了,跃起,出剑,水中漾起两团浓浓的鲜红,随即被雨浪冲淡、消失。洞庭湖上,仍是风、雨、浪,刚才的恶战仿佛没有发生过。
司慕拄剑立着,头晕目眩,刚才失血过多,又耗真力发掌,着实难撑。林二连滚带爬地过来,给他包扎伤口。柴玉卿跃入水中,在满是水的舱里捞出二人的包袱后,也赶上来,将司慕背起,展开轻功往向客栈奔去。
“呀……”司慕又夸张地叫一声,企图唤起柴玉卿的负疚之心,只是作用不大,柴玉卿上药包扎的手劲反而重了。
“你真不够朋友,刚才为什么不早点帮忙。”见哀兵政策无用,司慕只好收起可怜相,转而问另一个问题。
“我怎知你如此无用,两个毛贼都对付不了。”
“他们哪里是毛贼啊。”司慕轻喃一句,闭眼躺下,想了想又睁眼道:“谢谢你,玉卿。”
柴玉卿呆了一呆,没好气地道:“玉卿是你随便叫的吗?睡你的吧,有什么好谢。”
司慕嘿嘿一笑,他终于把这声玉卿叫出口了。看着柴玉卿微红的脸,一时竟忘了疼痛。等到柴玉卿出去倒水,他才皱眉轻哼一声,左臂生生被剜去一块肉,如何不痛?为减疼痛,司慕敛起心神,开始思虑整件事情,不知那两人是何人,自己在江湖上并未结下非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仇家,如果是对父亲不满找自己寻仇倒有可能,而柴玉卿的举动也颇有可疑之处,先前可说是在看热闹,后又将欲逃的人杀死,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干什么?
第二天,司慕精神已大好,本就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伤,一经休息调养,便即无碍,他闲极无聊,便硬扯着柴玉卿围棋猜字,这类东西是他所善长的,柴玉卿如何是他对手,每天输得青筋暴跳,到后来干脆耍赖,司慕也不在意,只微笑着让着他,他虽然很喜欢看柴玉卿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模样,但是他赢棋时开怀大笑和一副诡计得逞的样子那么好看,他也喜欢,于是就随着他赖,如此这般,忽忽已是十天过去。
“喂,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坐船到沅水游玩,怎样?” 客栈后院中,柴玉卿一面练剑,一面大声询问坐在石凳上的司慕。
“我听你的。”司慕笑呵呵地回应,眼珠随着柴玉卿的动作转来转去,看得津津有味。柴玉卿的剑法其实很普通,不过是寻常江湖人用来活动筋骨的招式,但他舞来却别有韵味,一招一式不紧不慢地使着,行云流水一般顺畅自然,从容曼妙颇有大家风范。唉,这小子如果不开口,只看外表武功,端的是风流斯文江湖年少,但一开口说话,就……这个不提也罢。
“少说这样的话,你答个好不就行了吗?” 柴玉卿停下动作一声暴喝,桃花眼瞪向司慕,恼怒不已。最近,司慕不知是吃错药了还是余毒未尽,经常会说些让人想歪的话,明明是实实在在回答他的问题和说明事实,但听起来却似有挑逗之意。本来他也不甚在意,但听的次数多了,而且以前也偷偷到烟花地鬼混过,对司慕有些话听着就总觉不对劲,再加上他笑咪咪一脸容让的样子,看了着实让人气闷,偏偏他又不能认真,如果那只是司慕的说话习惯,计较的话岂不太显疑多疑扭捏。这次又是,这句“我听你的”就不象是对个男人回话,倒象是男人对情人的宠爱之言,这小子难道是把他看成女人了?
“嘿嘿,对不住,我以前对女人说惯了,不知不觉,不知不觉。”司慕站起来打躬作揖赔笑:“柴兄啊,你就别计较了,男人嘛,在乎这些干什么。”
“你……哼!”柴玉卿盯了他半晌,终于甩手愤愤回屋,论机智聪慧武功,两个人其实不相上下,但若讲学识口才诡辩之术,他比司慕可差得远了,每每想不出辩驳之辞时,他就忍不住后悔,他奶奶的,当初真该杀了这小子。
两天后,二人坐了林二用司慕给的银两买的新船,由洞庭湖入沅江,继续游山玩水。这艘船比原来大,布置得也更舒适,林二因祸得福,对二人服侍得更是尽心。司慕收敛了轻浮,对柴玉卿的态度也愈加好起来,再不计较他的粗鄙无文,只尽情享受和他在一起时的愉快。柴玉卿自也不好再追究他的无状,二人相处,愈加自然亲密了。
这天傍晚,柴玉卿又蹲在船舷边用剑刺杀游鱼,预备一会烤来吃。司慕也蹲在他旁边,摇扇看着,看到他扑地一剑将鱼头刺中,泼啦一声提上来,拨下鱼抛给林二,林二随即刮鳞去肠洗净,不一会,烤架上就整整齐齐摆了七八条鱼,这时,又一条鱼不知危险将至,施施然游经船边,柴玉卿自然又是扑地一剑扎去,得手后高高举起剑,看了看赞道:“好鱼,好鱼。”
火红夕阳下,鱼身金红,甚是美丽,只见它在剑上不住扭动身子挣扎,几下后,就凄美地死去。
“唉,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如此杀生,不怕将来下阿鼻地狱?” 司慕忍不住叹气,抓鱼就抓鱼,用钓的或捞的比这种血腥方式好多了,况且,夕阳江面是如此美丽,春风是如此温暖有情,他却在那儿杀生且欣赏之,煞风景啊煞风景。
“去你娘的,我那天烤的鱼都被吃到狗肚子里去了?”柴玉卿回了他一句,仍旧照扎不误。
“这话不对,那天我是吃了不少,可你也吃了啊,难道也是进了狗肚子?”
听了这话,柴玉卿果然暴跳,站起来对司慕唰地一剑,现在每当司慕找他语病,故意逗他的时候,他已学会不用嘴回击,只用最直接的手段对这表面温文实则比他还无赖的人施以教训。
“啊哟,君子动口不动手。”司慕跳起,大笑着躲闪柴玉卿的快剑。
“我不是君子。”柴玉卿唰地又一剑刺到,司慕忽然停下,柴玉卿虽不是真的想杀他,但因剑快,还是收势不住,眼看就要扎到司慕身上,司慕大叫:“我不是鱼啊!玉卿!”
柴玉卿大怒,在已经刺到司慕衣服时,他才勉强煞住剑式,硬生生把剑往旁边一偏,嗤的一声,将他衣服划了个大口子。
“你妈的不要命了你。”柴玉卿破口大骂之余仍不解气,唰唰几剑,将司慕的内衣外袍削得片片飞去,如同蝶舞。
“非礼啊。”只剩一条裤子在身的司慕抱起肩叫道。他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这小子竟气成这样,好象忘了他自己气人的时候,真是不公。
“再叫我就把你裤子也划了。”柴玉卿收剑入鞘,入舱看了看,出来后就抛给司慕一块银子,道:“炭没了,你去买些来,就这么去吧。”
“你不怕我被人看光了?”司慕叉腰问道。说实话,他容貌好身材好,皮肤也好得连女人都嫉妒,就这么往街上去,还不得引来一群姑娘媳妇的垂涎?更重要的是,难道柴玉卿不介意别人看他吗?
柴玉卿淫淫一笑道:“我很怕啊。”说着拨剑,唰,司慕的裤子便有了一道口子。
“啊,淫贼。”司慕叫了一声,半裸而奔,上岸买炭去也。
夜晚,沅江上渔火点点,与天上星光交相辉映,岸边,桃夭杏艳柳丝垂,清风夹带着花香,丝丝缕缕绕人戏,此情此景,无疑是天上人间。江边一艘船上,不时有烤鱼的香味飘出,使这清江夜景又好了几分,只是这船上有两个男人争论这条鱼该谁吃的声音颇煞风景。这二人正是司慕和柴玉卿,林二早撑不住去睡了,他们却犹自吃鱼痛饮,只是烤的速度比不上吃的速度,烤架上只剩一条烤好的鱼,柴玉卿率先抓住,张嘴便咬,司慕见抢不过,遂伸过头去,硬将鱼咬下了一半。
柴玉卿咬着剩下的半条鱼,目瞪口呆地看着司慕将鱼吞吃入腹。
“一人一半,公平。”司慕在他的目光逼视下赔笑解释道。柴玉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刚才,他俩的嘴唇都几乎挨到一起了,害他心大大跳了几下,这小子怎么象没事人似的?正想着,忽见司慕正舔着手指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口里的鱼,他这才慌忙将鱼吃下去。
“下次应该多扎几条鱼。”司慕意犹未尽,拿起酒葫芦灌了几口,眼巴巴地看着柴玉卿往鱼身上刷佐料。
“刚才是谁说杀生要下地狱的啊?”柴玉卿冷笑道。
司慕嘿嘿干笑,拿起扇子帮他扇炭火,红红的炭火一闪一闪地映着柴玉柴专注做事的脸,忽明忽暗,甚是动人,司慕盯着,不由得发起呆来。过了一会,方柔声道:“你烤的鱼这么好吃,我下地狱也没关系,以后,一直烤鱼给我吃,要你下地狱的那份也由我来担,怎么样?”
“你做梦。”柴玉卿一点也不领他的情,很干脆地拒绝了。
司慕笑了笑,道:“很多梦想,都有成真的一天。”
“又冒酸水了。”柴玉卿不理他,将烤好的鱼洒上胡椒芝麻,分司慕两条道:“一人一半,不能再抢。”
“以后我不会跟你抢了,好吃的都归你。”
柴玉卿怔了一下,放慢了咀嚼,渐渐地竟红晕上脸,司慕说好吃的都归他固然不错,但是,总觉有点不对劲。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道:“你怎么不问呢?”
司慕大奇:“问什么?”
“问我抢你的委任状到潭州去做什么,问我半个月前偷袭你的那两人是不是与我有关,问我到底是什么人,缠着你做什么,这些,你都不问吗?”柴玉卿的眼睛与星光相比也不逊色,亮晶晶地盯着司慕。
司慕三口两口将鱼吃光,又喝了一大口酒才道“你没有害我之心,这就足够了,我不用问那么多。而且,若有些事你不想让我知道,我能问出来吗?你想让我知道时,自然会说,不过,我倒是想知道你家乡何处,有没有父母亲人,年纪多大这样的事,将来我好……嘿嘿,能告诉我吗?”
柴玉卿闻言诧异:“你怎知我不会害你?”
“我也不知为何知道,你不会害我的,就是不利于我,也不是你想要害的。”司慕看着柴玉卿清俊的脸,越来越觉得他还是象白桦。
柴玉卿终是被他逗笑,靠上舱壁,缓缓说道。“我今年二十岁,是苏州人,我爹原是织布局的匠人,后来硬被征去服徭役,累死了,我娘改嫁到外郡,可是那家却不要我,我就一直在苏州街上流浪,八岁那年,遇到师父,他收养我,教我武功,一直到现在,我师父想必你也听说过,他叫雷凤翔,人称风雷剑的便是。”
“风雷剑雷大侠豪爽大度,素有侠名,原来他就是你师父。”司慕点点头,那样的直爽汉子,的确教得出柴玉卿这样的徒弟。
“其实我师父一早就暗中参加了黄巢义军,黄巢死后,由原洪州防御使李晋带着剩下的人转战在鄂皖一带,只是越来越难支撑,既无战力也没有粮草,后来,在长安打探消息的二师弟听得你即将赴潭州刺史任,回来与师父说,师父就想了这个办法,让二师弟易容冒充潭州刺史弄些粮草壮丁,这其实就是害你了。这件事说给你,可是要与你交朋友的意思,你不会说出去吧。”
“怎么会?你也忒把我看扁了。”司慕挪到柴玉卿身边,又大口喝酒。
“说的也是,嘿。”柴玉卿有点不好意思,抢过司慕的酒葫芦,一气喝光,又道:“你跟那些人确是不一样。”
“跟哪些人不一样啊?不一样在哪儿?告诉我告诉我。”司慕乐得咪起眼睛,捅捅他胳膊,不住催促。
柴玉卿忽然窘起来,心里又有了异样的感觉,心跳不觉快了,还有点紧张,慌慌的,为了掩饰,他跳起来叫道:“我哪里知道,反正你是个怪人就是了,天晚了,睡觉去。”
“好,我们抵足而眠,星夜裸谈怎样?”
“滚你的。”
躺下后,柴玉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有些莫名的躁热、心慌和不安,十余年来,虽然偶有失眠,但却未有过这种情形。自从认识对面榻上那个司慕以后,他就不对劲了。比如,经常被司某气得暴跳,总是沉不住气。其实他一向顽劣,飞扬跳脱,从来都只有他气别人,而别人不生气居然还反过来气他逗他的真是头一遭。另外还出现了诸如心跳脸红等似乎是人情窦初开时才有的症候,总之是越来越不对劲。不过,这些个感觉却是以前随师父练武与师弟们玩闹时所没有的,倒也新鲜有趣,正想着,忽听司慕说道:“玉卿,我今年二十一岁,比你大,今后,你就多了个哥哥了。”
“呀呸,你真是厚脸皮,也不看看自己怎样,就想做别人哥哥。”柴玉卿习惯性地驳了回去,说完了又有点后悔,他是不是说重了。
“唉,我司某人虽算不上什么侠士好人,但有一样好,我会待我想待他好的人好,做你哥哥是一定合格的。”
“谁要你做哥哥啊。”柴玉卿哼了一声,不觉开心起来,被这句话熨贴得浑身舒坦。想了想,翻身面对司慕又道:“那天偷袭你的人,也是义军中的人,当年追杀黄巢的人中有你父亲,可能是把帐也算到你身上了。”
司慕又惊又喜,坐起来笑道:“玉卿,你待我真是太好了,竟不惜为我杀了他们……”
柴玉卿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什么待你好,我是怕他们回去后乱讲我与你还在一起,没杀了你,对师父不利。”
“可是。你也没想杀我……”
“那是师父说你在江湖中名声甚好,与你父亲不一样,不用杀。”
“是吗?”司慕笑了笑躺回去,面对柴玉卿:“玉卿,我教你一个快些睡着的法子。”
“什么法子?”
“你在心里念:司慕司慕司慕,念个千八百遍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