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绵长,风和景明,整个潭州城花团锦簇,笑语暄暄,但刺史衙门内却死气沉沉,一片静寂。众仆役僚属均不约而同地放轻脚步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了那位仿佛害了相思病的刺史大人。但见他一会在纸上题诗曰:知是玉人来不来,一会又走到花下发呆,一会又跑到水池边看鱼,就连衙门的常客,百花楼最美的灵仙姑娘来了,也连面都没见就打发走了,最近,司大人真的是太不对劲了。正当众人猜测感叹时的时候,厅门口忽然传来一句娇声。
“哎哟,瞧瞧你们,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刺史大人呢?”人未到,声先闻,莺莺娇软,闻之令人销魂,然后才是一只缀了杜鹃花的绣鞋款款跨进门槛,接着是红牡丹白绫百褶裙上绣,银丝红纱隐花袄上嵌,簪花堕马髻,凤头金步摇,更妙的是鬓上小桃花竟带了两片绿叶,衬得那张粉粉芙蓉面愈加娇艳,这个美人儿,正是百花楼鸨儿林百花。
“百花姑娘你可来了,大人正在花园看鱼,求您快过去吧。”众人大喜,解语花来了,司大人可能就正常了。
林百花娇声一笑,移步花园,香风馥馥,风韵翩然,有人流下口水而不自知,有这般美娇娘常伴身侧,就算年龄大点又有什么关系?司大人真好艳福。
“百花姐,你怎么来了?”司慕正蹲在池边发呆,忽闻香气阵阵,立时知道是谁来了。
“听灵仙说你不高兴,我马上来了。”林百花自己掇了只小凳,坐下来款款言道:“有什么事,说给姐姐听,姐姐虽然不如你读书多见识高,可是毕竟年纪比你大,见的人多听的事也多,说不定能替你排解呢。”
所谓的红颜知已解语花大概就是这样的,司慕顿时开怀不少,说出了这几天一直索绕在心的事。
“这些天总想着一个人,日也想夜也想,不仅想和他在一起时做的事说的话,还想他的容貌声音举止,总觉得与他在一起是最开心的事,还有,我们分别时,他曾答应我等事情办完就来潭州,结果事情早该完了他却没来,而且连信也没有,已经快两个月了,我在想他是出了事呢还是忘了与我的约定,唉,越来越心神不宁,这几天不知怎么过的,如果他再不来也没有信,我就要死了。”
林百花听完,格格大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弄得司慕大惑不解:“百花姐,有什么不对?”
“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有了心上人,害相思哩,哈哈,亏你还读书哩,难道不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几句诗吗?你这不是辗转反侧相思病是什么,傻小子。”林百花说着点了司慕脑门一下,掩嘴笑个不住。
司慕听了大吃一惊,几乎栽到池子里去,他有了心上人,心上人是柴玉卿,因为他为之辗转反侧的人就是他,天哪。
这时,脚步声响,一侍卫来报:“大人,有位柴公子自称是您的朋友,要见您,呃,他已经过来了。”
第五章 有情心未定
柴玉卿来了,司慕狂喜,抛了自己害的相思和刚才受的惊吓,抬腿就要狂奔,不料一转身,就见那人已立在面前,劲装散发,风尘仆仆,桃花眼却亮如星子,唇边浅笑盈盈,好象比以前多了文静,少了张狂,也瘦了。司慕呆呆看了一会,便张开双臂,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闻着他身上混着泥土青草花香的好闻气息,开始语无伦次胡言乱语。
“玉卿,你再不来,我就要死了,想你想的,死了以后,我的魂魄就去找你,天天在你床边看着你。”
“那我就找人让你魂飞魄散,不得超生。”柴玉卿也紧紧回抱着他,咧嘴大笑,这话若是以前听了,他会气个半死,现在却觉得又开心又甜蜜,乐得直想大喊大叫。
“我现在已经魂飞魄散,不得超生了,玉卿。”司慕喃喃念着,笑盈腮颊,心跳如鼓,现在抱着的可是自己的心上人啊。不懂相思,却害相思,才懂了相思,他为之害相思的人就来与他相会,实乃人生一大喜。此刻,与心上人重逢的喜悦已冲昏了刺史大人的脑袋,心上人是男的不是女的这种至关重要的事,早被丢到了脑后。
林百花在旁张大了檀口,手中的月季花团扇掉下去了都不自知,司慕想的人居然是男人。看不出,这小兄弟竟风流到这个份上。柴玉卿这时也注意到旁边有人,便挣脱了司慕,有些不豫地瞪着他。他为了再见他一面,与师父说了多少好话,若不是师娘帮着,可能都来不了,而他却在这里与女人鬼混。
这柴公子吃醋了。林百花是何等样人,见状忙拾起团扇,对司慕娇笑道:“可解了相思?”
“解了,解了。”司慕傻笑起来,给柴玉卿搬凳子,拿水果,扇扇子,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可知你相思?林百花看了看正擦脸的柴玉卿,又问道。
司慕抓抓脑袋:“不知道吧。”
“你可知他是否相思?”
司慕又抓脑袋“不知道,不过,应该也是吧。”
“男孩也没关系吗?”林百花眨眨眼,她见过无数风月事风月人,司慕是其中少有的真性情随意人,但对方是男人,难道他也不在乎?那柴公子虽也似是性情中人,但他也会不在乎吗?
司慕终于醒起柴玉卿是个男人,或者说终于开始正视心上人是男人的问题。这次他没有抓头,只潇洒地摇扇道:“这有什么,又没碍到别人。”
“那我就告辞了,若有不解的事,就来找姐姐帮你参,遇到情字,其实男孩的心思和女孩一样哟。”林百花袅袅婷婷地去了,银铃般的娇笑声可绕梁三日而不绝,极是好听,但柴玉卿听着可不觉得,他沉着脸问司慕道:“这女人是谁?你们说什么相思不相思的,你在对谁相思?”问话的模样活象看到情人偷腥,吃醋的而不自知。
看见心上人不高兴,变态司慕反而更高兴,搬凳子紧挨柴玉卿坐下,搂着他肩膀笑咪咪说道:“她是这儿百花楼的鸨儿林百花,我的红颜知已干姐姐,不过你千万别以为我和她有什么,我们是姐弟,可一点也没有什么。
“哦,你和她没有什么,那,难不成你是看上了百花楼某位姑娘,找她来做媒人,解你相思苦的?”柴玉卿没有甩开司慕的狼爪,转头盯着他发问,暖暖的气息扑到司某人脸上,害他心猿意马起来,心上人棱角分明的嘴唇就在眼前,不尝一尝有点可惜,心动不如行动,于是他就立即行动,将嘴巴贴了上去。
啪, 一声脆响。
一仆恰好过来添茶,有幸目睹了刺史大人轻薄柴公子并遭掌掴的经过,当下飞跑而去,不遗余力地传播这一惊人事件。这边厢,司慕捂着脸,柴玉卿捂着嘴,两人大眼瞪小眼。
“玉卿,对不起。”僵了一会,司慕揉揉脸先开口,柴玉卿用劲不小,他半边脸都火辣辣的,他看上的人,果然与娇滴滴的女人不同。特别善于从别样角度考虑事情的司大人开始为自己的眼光得意,似乎忘了自己的心上人本来就是男人。
柴玉卿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看司慕半边红肿的脸,心下有些歉然,他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了,其实刚才那记耳光几乎是反射性的,待到明白自己唇上是什么东西时,手不觉就挥出去了。
“玉卿,让我害相思病的人,其实是你,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想你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甚至想着要是能和你一起过一辈子,是人生在世最开心的事。”
花园里满树的碧桃花发疯一样的开着,空气中飘着花香,芳草萋萋,睛空历历,鱼儿在水里嚼水,鸟儿在树上啁啾,司慕在诉说着自己的相思,一切都是那么合谐美好,柴玉卿差点就迷醉在这如梦般的夏日情怀里,开口说那以后我们就在一起好了,幸而眼前的人是男人,最终让他保持了理智。
“你知道我是男的吧?”他小心翼翼地确认道。
“这我当然知道,你要是女人我早就……嘿嘿。”
“那你还说什么想要和我过一辈子,你难道不娶妻生子?我难道也不娶妻生子了?以后少说胡话。”
“要是你答应和我一起,我做什么还要娶妻生子?你也是啊,有了我,还要那些拖累干什么?”司慕答得理直气壮顺理成章,这世上,这一生,只要他俩在一起就足够了,娶妻生子过生活,那是别人的事,与他们无关。
“你怎么把事情想得如此简单。”柴玉卿叹息一声,把眼光移向别处。其实这个提议对他诱惑力也很大,但是,他却不能答应。他们都是男人且不说,他有师父师娘,还有事情要做,而他有父母兄弟和官职,彼此在江湖上还都有那么点小名气,哪会很容易地就在一起?更何况,谁能保证这风流司花郎将来不会改变主意。
“这本就是件简单的事,你情我愿它就成。”司慕难得严肃起来:“就算有人不愿意又如何,大不了我们走得远远的,自在逍遥,游遍山川,如今乱世,人人自顾尚且不暇,有谁会管你?玉卿,别想那么多,只要你答应与我一起,其它的事我来处理。”
“你怎么能处理得了啊?”柴玉卿喃喃说了一句,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伸指沾了膏药,轻轻抹在司慕已高高肿起的脸上,继续道:“这次我来,其实是与你说对不起的,义军败亡之后,师父便北上要往长安去,好说歹说,他才同意我来见你,我一路狂赶到这,见过你之后便要走了,要不就追不上师父他们了。总之,我不能与你在一起,先前的约定也是不能履行了。”
“你要走?”司慕顿时如堕冰窟中,胸中气血翻腾,堵得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师父师娘养我多年,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管,司慕,对不起。”
司慕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这么说,你不答应不是因为不想和我在一起,而是因为你师父他们了?”
“也不全是因为他们,总之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柴玉卿微微红了脸,心乱如麻,转头看着池里的鱼,忽然很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
司慕又一次全身冰凉,心中一阵气苦,一句话便冲口而出。
“你走吧,我错看了人,以为你和我一样心思脾性,原来不过是一优柔寡断放不下想不开的俗人耳。”
“你……”柴玉卿怒瞪着他,桃花眼里精光闪烁,最终还是一咬牙,转身便走。
“你等等。”司慕叫道,气话说出口他便后悔,见柴玉卿要走,终究是不舍,上前拉住他正欲再说,柴玉卿却用力甩开他冷冷说道:“放不下想不开的人是谁?我已拒绝你了,我就是一个俗人,确实不配和你一起,我走了,后会无期。”说完展开轻功如飞而去。剩下司慕一人,立在花树中间,丧魂失魄,气苦万分。
晚上,百花楼雅座内,司慕一口口喝着闷酒,他喝完一碗,林百花就再给他斟一碗,喝到十几碗,他还是一点醉意没有,愁烦依旧,不禁恨起自己千杯不醉的酒量,重重把碗往桌上一放,大叫:“我为什么还不醉?”
林百花在旁笑得花枝乱颤,又给他斟了一碗,柔柔说道:“你只说柴公子无情无义,却不想想自己过份。”
“我那里过份了?”司慕瞪着眼睛又叫,他那么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过一辈子,那些话全都是他的真心,第一次也是永远的真心,柴玉卿却不屑一顾,过份的人是谁?
“傻弟弟,柴公子并非真的对你无情,你细想他说的话,他对你的态度便知道,怪只怪你太心急,就算是个姑娘家,听了你那些话也得好好想一想才对,何况他和你一样是个男人,听你说那些没打你就算不错了,再说,他又怎会不考虑自己的师父,要是他真不管养他的人,和你一起双宿双飞,那才真是无情无义呢,你呀,你以为人人都象你,生就笑面人、冷心肠。
一席话说得司慕只低头喝酒,无言以对。林百花轻摇团扇,怜爱地看着他。都说情字害人,再精的人对着它,也是傻瓜。
烈日当空,官道上尘土飞扬,十几位幸存的风雷剑派弟子纷纷弄片荷叶遮在头上行路,笑语暄哗,唯柴玉卿阴着脸,心事重重。该死的司慕,一点也不懂他不体谅他,他说错看了自己,自己也错看了他,这等冷心无情自私之人,想他做甚,然而,一再说不想,却又不由自主地想,愈来愈气苦,只觉一腔郁闷无处发泄,烦得直要与人狠狠打上一架受上点伤才会好过。沈蓝玉早见他不对劲,便过来询问,柴玉卿只说没事,沈蓝玉深知他脾气,不想说的事谁也问不出来,只得做罢。柴玉卿遂一路在心里将司慕又打又骂,方稍减烦闷。
刺史大人轻薄男人挨巴掌事件已过去了两月,众僚属发现司大人愈来愈奇怪了,忽而疯颠忽而清醒,因为搞不清他何时疯颠何时清醒,日子过得甚是紧张。虽说这司大人一点也不残暴,甚至可称爱民,可是其奇思异行比暴虐还让人骇怕。诸如,刺史大人大力提倡裸泳,称在夏日山涧中裸而泡之,强身壮阳,好得很啊好得很,于是全城男人蠢蠢欲动,致使山野小河再无洗衣姑娘造访,风寒人数聚增。又如公然带着百花楼的姑娘们在刺史衙门练武场练剑舞,全城为之瞠目。最离谱的是,入冬那一日,他竟带着全城乞丐孤儿到豪门大户挨家讨要冬衣冬粮,众富户如何能真给刺史大人旧衣剩饭,无奈只得捧出大把金银打发这个瘟神了事。还好该他做的事他都会做,而且精得吓人,谁也糊弄不了,特别是断案时,用的法子有时简直匪夷所思。渐渐地,司剥皮之号被司颠取而代之,声名远播,甚至成为小人家哄小孩的说辞.。一日,不幸被传为疯颠的刺史大人亲耳听到有妇人唱儿歌曰:“宝宝乖,司疯子不来,宝宝笑,司疯子不及。”司慕翻翻白眼,伸手抱过那胖嘟嘟的宝宝,做势欲咬,谁料这宝宝竟奋起反击,反手一抓,于是在众人惊呼声中,刺史大人俊脸上多了好几道红痕,司慕深为罕异,这宝宝是块练武的料,同时亦为自己反应迟钝心惊,自此开始潜心习武,潭州方才安生了一阵。
转眼间,秋去冬来,这日,司慕与林百花灵仙等围炉烫酒,谈诗论曲,正玩得高兴,忽然僚属急匆匆而入,呈上一信,原来是司文礼密函。
司慕一惊,立即遣散众妓,进内室拆阅。原来,就在他在潭州花天酒地时,朝廷早有异变。宣武节度使朱全忠在八月杀了皇帝李晔,另立其幼子李怵为帝,挟天子令诸候,大唐危矣,凤翔亦危,东有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南有朱全忠,北有契丹,西有党项,强敌环伺,司文礼要他辞官速回凤翔,商量对策。
司慕烧了信,立即打点辞官回乡事宜。其实潭州本是马殷地盘,朝廷和朱全忠对它睁只眼闭只眼,他只需向马殷辞了官职即可,马殷假意挽留,实际上乐得满嘴胡须都遮不住笑。
第二日,冬雨连绵,司慕撑着油伞,牵了青青步出衙门,只觉得凄凉,昨日笑语依稀还在耳边,今日却是风雨回乡路,独自行。不料,甫一出门,却见人群肃立,原来竟是潭州百姓闻讯后,竞相前来,与刺史大人送行。
司慕见状,不由眼眶一热,豪气陡生,抱拳说道:“诸位乡亲父老,司某无德,叨扰数月却一无建树,今日诸位竟前来送行,司某感激不尽。在此谢过,诸位请回吧。”
“司大人,请喝了这碗酒。”人群中走出一人,正是那日要钱农人中领头的老头,司慕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接下来,众人纷纷上前敬酒,诉说司大人高义,更有一干多情女子,偷偷将荷包塞入司慕袖中。林百花与百花楼众妓嘤嘤而泣,司慕也觉恻然,着意抚慰了一番。想这几个月来,他为情所困,做了多少疯颠无状之事,若不是有她们,怕是一天也难熬。最后,那个抓了司慕一脸条条的胖娃娃小手捧了一碗酒敬了过来,司慕大笑,又是一饮而尽,而后,长街破碗,拱手上马,终于离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