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自己仍记得今天是星期六感到很不可思议,陆皙今天不会在公司,他只能到陆家去碰碰运气了!而且这也……不是能在公司大剌剌摆上台面讨论的事。
咬着牙刷,他冲去窗边拉高布帘。
果然,计程车站大排长龙,他家就在某个旅游景点的附近,平时上班已是一场战争,假日就更恐怖了,排在队尾的人都快看不见计程车的站牌子了。
实在是没办法了,他抄起手机,昧着良心公器私用。对方没两秒就接了起来。
「喂?」
「……密,是我,你现在在哪里?你在我家附近吗?你能不能把车子拐过来我家一下,我有地方急着要去但找不到车子!」他连珠炮发,不想给对方拒绝的时间。「你能尽快赶来吗?」
阿密曾是橘狗搬运的员工,现在只在假日帮忙做做兼职,开开货车。他之前还留在橘狗打工时跟阿密共事过一段时间,感情不错,找他的话应该会帮忙。
「你想去哪里?」
「陆家,你知道陆家大宅在那边吗?我赶着去……呃……去寻仇?」得先编个阿密会感兴趣的理由。
「五分钟后到。」
阿密没说二话,爽快答应,让他一阵乱感动:「麻烦你了。」
挂断后,他忙着别牙洗脸换衣服,在他套上鞋子的时候,货车的喇叭声自下方传来。
他拉开窗帘,看见阿密卷下了车窗,夹着烟的那手也对他挥了一下。
他三步并两步下楼,直到坐在副驾驶席的位置,拉上车门,才大大地呼口气。
「真是麻烦你了。」一顿,他补上一句:「……拜托别跟我舅父说。」
如果让舅父知道他都离开公司去帮别人家打工了还挪用公家资源,绝对会宰掉他。
阿密深吸一口烟,将烟蒂抛出车窗外,仿佛表示「那还用得着说」。
车子发动了,大概是嗅到他口中的薄荷牙膏味,知道他才刚醒来,阿密说:「里头有饼干。」
「陆家大宅在山顶道……」
「我知道。」
本来想问阿密为什么会知道陆家地址,想想,陆家成员那么出名,知道也不奇怪吧……
他拉开车头抽屉,果然有一袋饼干,不是超市买到的十元八块硬得牙都会咬崩的饼干,是爱心手工饼干,每块的形状都不太完美、有些微差别,却是松软得让人想连舌头都吞下肚子。
大概是迎合阿密的口味吧,饼干都不太甜……阿密这小子那张脸蛋清秀,看上去一副烂好人样,女人缘更不差,车头抽屉不是放着爱心小蛋糕、就是慰劳手工饼干,怎么抢吃偷吃都不缺货,越吃越有、越做越多,常让一众同侪恨得牙痒痒的,更惹起公愤的是,每次有人问他究竟甜点是谁送的,阿密都会呼一口烟,很敷衍地抛出一句「自己做的」,让人滑下三条黑线。
阿密不问他原由,也不问他最近生活如何的琐碎事,只是扭开音响,平顺地驾车。
这样反而让他感到舒服,他咬着很久没有吃到的手工饼干,呼吸着陈旧皮垫的气味,那是被晒久了、混合空气清新剂才能有的气味,在车头积尘的摇头娃娃,椅垫的大小破洞,还有那挂着的橘色帽子,阳光从车窗斜照进来会照亮的地方、形状不一的光格子都让他那么地怀念……
他取下挂着的帽子转动,蓝色帽面的橘色狗已被刮出一条又一条的白痕……
「……阿密,我回来公司帮忙好不好?」
虽然说出来很难堪,但既然他都给陆皙用那个理由解雇了……
「怎样?终于受不了陆家的压迫了?」
阿密似乎对陆家抱着颇深的成见——大概是看太多八卦杂志写陆家的花边、负面新闻,虽然明知道陆家给予的薪金优渥,却毫不意外他会说出回来帮忙的这番话。
「不……不是啦,我是给炒了。」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还是说了:「跟我上司不合,他解雇我了。」
转下高速公路,阿密松开握着方向盘的右手,拿了一块饼干抛进嘴巴。
啼笑皆非地说了——
「你舅舅膝下无子,迟早都要把橘狗留给你吧?」
阿密说的这句,他刻意忽略,装作听不见。
他从来就没有想占舅舅便宜的心态,如果舅舅愿意给他工作,他就心怀感激地做。
撇头看往车窗外,刚好看见巴士往路边停泊,一群高中学生排队上车……
遇上陆皙之前,安笙是怎样都不相信,香港有连公车都没有坐过的人。
他强烈认为,陆皙的受保护级别媲美国宝,应该放进博物馆给供着,让国民参观的。
在他脑子秀逗地提出去坐公车的建议,而陆皙比他还失常地答应了之后,他就转下去山顶,随便找了间饭店,在停车场小心地安置好价值几百万的名车,然后在他的带领之下两人来到了巴士站。
站在一群学生、上班族中等公车时,他真想窝囊地收回搭公车的建议,然后回到十分钟前才去过的停车场,让他们把屁股都放回现在该放的位置,粉饰太平。
就是他不转头去看都知道,陆皙,那个豪门大少爷脸上大剌剌刻着三个字:不耐烦。
安笙脱离求学生活也有两年了,一时之间不太习惯,很能体谅陆皙的感受。
上学上班的高峰时段,巴士站的人潮挤得插针不入,新鲜面包的香味、粉领族的脂粉香水味,还有学生们不时夹杂脏话的吵杂笑语围绕着他们。不少人还看着他,好奇他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穿着西装,他这才被提醒,忙不迭将白手套都脱下来塞进口袋中。
「陆……大少爷,不如我们还是……」
话音未下,巴士进站了,人潮一窝蜂地涌上去,把他们都挤上去了。
安笙瞄了瞄车号,的确是他们要搭的车没错,只能捉住陆皙的手臂,不让两人被冲散……
幸好陆皙似乎也被震慑住了,没有甩开他的触碰。
「大少爷,搭车要付钱……要……你有八达通吗?你有没有零钱?啊你先进去吧我替你付……」
一轮混乱慌张下来,陆皙竟然被推到比他还前面的位置。眼前那三步不出闺门的阔少都要经过司机位置了,他是在怕他会因为白搭车而被踢下去,然后陆皙会很丢脸、上学铁定会迟到……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安笙觉得自己离死也不远矣。
「你当我是白痴吗?」
始料未及的是,陆皙隔着重重人山人海都可以给他一记瞪视。
那记瞪视快狠准,完全命中他的红心,让他想要安慰自己陆皙只是碰巧眼扭到了或目标不是自己都不可能。他呼吸一窒,很是佩服陆皙的瞪视功力,使得那个浑然天成、那个收放自如啊!
也好,陆皙比他想像中还健康跟正常,起码知道上车付钱找位子的基本程序,这样他就放心了,至于中间漏掉的环节,例如避开粉领族的手肘暗招、避开男人的腋底、潜伏在学生团体(尤其是女生)旁边抢空位(顾及情谊,当有单人空位出现的时候,学生们都会推来让去的,历时可长达两分半钟,非常浪费资源)等等秘招,可以迟点再教他不迟。
正松一口气,他就看见陆皙从制服外套中掏出超级名牌皮夹——
他十七岁的上司将一张五百元递给司机。
司机受宠若惊,吓到松开了方向盘。
而他?他觉得自己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第五章 女王报复中
「哇」、「不是吧!?」的惊叹声此起彼落。
巴士下层的人们同一时间打开了嘴巴,张成标准○形,场面蔚为奇观。
——他完全不质疑陆皙营造大场面的魅力。
趣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辆巴士看得见或看不见陆皙的人都知道这事了。
尤其陆皙身穿无人不晓的名牌高中校服,一看就知道是富家子弟。
司机双眼发光地看着那张五百元,很想接过、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这样做,但他活了这么多年才遇上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傻子……就在司机天人交战的时候,安笙死命挤过挡在他跟陆皙两人之间的人,将陆皙的手给按下来,那瞬间,他还听见司机骂脏话,然后车子开动了。
他边掏零钱边说:「你傻了?乘巴士不用那么多钱,你刚差点给了一百倍的价钱!」
陆皙皱起了秀丽的眉头,似乎对他的粗鲁语气感到很不高兴——他还真没见识过陆皙高兴的时候。
他微微抬起了下巴,答:「我皮夹中最少面额的就是五百元。难道你比较希望明天的头条是『陆氏集团大少爷身家九亿,搭霸王车被抓去警局』?」
……他皮夹中最少面值的纸币竟然是五百?这是人说的话吗!?
五百元纸钞他一年才摸个三、四次耶!
陆皙干下了这样天怒人怨的巨大蠢事之后竟然还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理直气壮地反驳回来,还有余力去「陷他于不义」,安笙气得发抖却没办法反驳,只能妥协:「你啊……我拜托你把你那个『超级小型保险箱』给收起来,以后那些你不屑用零钱去付、或是压根儿没有面值『那、么、少』的纸钞的时候就先通知我一声,我付就好了。」
就是陆皙现在问他「零钱是什么,能吃的吗」,他也完全不会意外。
「……迟点还给你。」
「不用。你喜欢的话就在我这个月的薪酬中还给我吧。」
青年仍然很不习惯、又或是很不想依靠他,也不打算承认他的职位。
安笙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更强硬快速地回应了。
「你能留到月底再算吧。」
他听见陆皙这样说,正想开口反驳,巴士靠站了,靠近车门的部分人下车了,车厢变得比较空旷。
陆皙径自往里头比较少人的位置走去,他只好跟在其后。
陆皙伸手去抓吊环,幸好没有先抽出一条名牌手帕铺在吊环上再抓,不然即使陆皙不开口,他也绝对会辞职。陆续有人上车来了,其中一个粉领看见婆婆被挤得很辛苦,立即站起来,把位置让给婆婆坐,于是粉领便站到陆皙的旁边。
乘客鱼贯涌进,车厢中又回复拥挤。
不只陆皙受不了,安笙也在心中第三十四次怒骂自己的蠢主意。
人多,自然就会贴在一块儿,安笙看见有人被推到贴在玻璃上,挤出金鱼嘴,还来不及笑,自己也被手肘撞了好几下,他偷瞄陆皙那边。陆皙虽然一马当先地攻占了吊环的有利位置,但两边也满满是人,尤其是旁边的那个粉领族,被后头的人挤得连胸脯都要贴上陆皙的手臂了……
噢,说时迟那时快,已经贴上了。
安笙心中做着现场实况报导,边想,看陆皙那个深闺样也知道他肯定跟家势不如陆家的女性绝缘,也即是跟香港百分之八十五的女性绝缘了,现在带他出来搭个公车还可以占占大姐姐的便宜,来个OL制服诱惑还想怎样?感激他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看到OL一副尴尬得无地自容的样子,后头的人挤得更厉害了,再过两秒,女人搞不好就整个人扑倒在陆皙的怀里。安笙听到学生团体们在笑。
这公车上虽然没人认得出陆皙,但这让会就是见不得有钱人好过,他明白那种心态。
才想过去给陆皙作个人肉盾牌,他又看见陆皙的手往口袋里掏……
拜托!不要啊拜托!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陆皙想干什么,果然,陆皙掏出皮夹,抽出一张一千元。
他落落大方地递给OL,说:「可以麻烦你离我远一点吗?」
学生团体的笑声戛然而止,车厢中所有人的视线又落在陆皙的身上。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猜想到底这个名校生皮夹中到底装了多少钱!?他根本是条压榨不完的水鱼嘛!
OL被这样一「拜托」,尴尬得要死,脸红到像煮熟的虾子。
万料不及某天上班乘公车竟然会给人「拜托离他远一点」,还大剌剌向她递出一张一千元,她也只能呆若木鸡地瞪着那张纸钞。车厢中鸦雀无声,安笙真的想跳窗而出,被车撞死算了。
如果那张一千元是真的,等同OL九分之一、又或是七分之一的薪水了,OL一脸局促不安地接过了纸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似地,竟然在下一站就下车了。
安笙实在是忍无可忍,他好不容易挤到了陆皙身边,说:「你究竟在干什么啊!?我知道你家有钱,但你也不可以这样挥霍的吧!你当那些是只要印就会有的玩具纸吗?就算你不在乎你老爸的钱,你也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吧!刚刚那小姐被你弄得多尴尬啊!你都不顾一下……」
「你再说下去,就会害我被绑架了。」
……这个人全身上下哪一丁丁有像十八岁啊?
安笙想吼的没吼完,卡着半上不下非常辛苦,颜面神经像失调般抽起来。
最好你就被绑架被撕票被切成二十八份丢下海喂渔,这样的败家子少一个,世界和平很多!
这段话他忍到快吐血了还是没有吐出来。他现在是靠陆皙在养的。
「总之……我是说,你要避免刚才的情况有很多做法,不一定要用钱解决,如果你觉得很不舒服或是令她很尴尬的话就请后头的人别再挤啊,又或是忍耐一下……」
「她还是拿钱走了。」他这不算体贴跟风度,什么才算?
「钱不是这样用的吧!?」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那些钱即使不给她,也不是你的……」
十八岁的两人不甘示弱、正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学生团体从最里头挤出来,接近他们。
那群学生大概四、五个人,同一个学校的制服,年纪跟他们差不多。
安笙光看他们那副嘴脸,就知道最经典的一幕要上场了,就是——
杂牌学生团欺负名校生迫他交出所有零用钱。
虽说陆皙那个「小型保险箱」实在跟「零用」两字扯不上边。
为什么从遇上陆皙那一天开始,他就像生活在卡通片里?
「哎唷——这里真的超级挤的,挤得我心肝脾肺都要出来啦~」
「对啊真的是超级挤的,后头的做做好心别再挤上来了!」
「是想挤死人啊!?」
「喂,名校生,你不是应该坐房车舒舒服服地去上学吗!?为什么会来挤公车咧!?」
边怪里怪气地说着,那几个学生挤到陆皙的身边。
然后他们就开始互相撞来撞去的,嬉闹着,将陆皙夹在其中,故意推撞他。
也不知道是看不顺眼陆皙洒钱跟泼水无异的举动,还是想趁乱去偷他的皮夹。
那群学生比他跟陆皙年纪小,血气方刚,全巴士的人都有点幸灾乐祸、想看好戏的意味,于是学生们更有恃无恐了,毕竟有钱人就是毫无理由都可以惹人厌,更别提陆皙夸张的洒钱行径了。
看见陆皙被欺负,他也不管会不会撞到踩到人,就挤到陆皙的身边。
「大少爷……」
「不愧为名校生咧,还有仆人咧!哇,这不是电视剧中才会看到的吗?」
听到他称陆皙为大少爷之后,学生们笑成一团「真有钱啊~你家这么有钱,借点钱来花花吧!?」
安笙很清楚听到在他身旁的陆皙低哼一声,充满不屑,好像在说他还不够格当仆人。
有他这么一站,挡在陆皙的面前,学生们有一刻退却了,毕竟他高,在身高上占了优势就是不好欺负。但他看见那群男女互相打了下眼色,又开始推挤起来,恶劣程度比之前更甚:「这里那么挤,仆人,你为什么还不立即跪下来当椅子给你大少爷坐啊!?我好想看呀!」
这时候,陆皙从他背后传来一句:「你挡到我了。」
他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明白是他挡到陆皙的视线了,陆皙的位置既看不见推撞他们的人、也看不见车窗外的境色,他忽然看向车窗外一眼,答:「快到我们要下车的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