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大少爷,是我,Ansson。」
似乎没人有闲去回应他,他把心一横将门推开。
背对着他的是大少爷,还穿着昨晚上他家时穿的西装。
正对着他的是书桌后的陆老爷,脸色惨白一片……
看清楚书桌上铺着的是什么后,他的脸色比陆老爷的更难看。
他终究还是来迟了一步,他差点腿软跪下来,哭叫「大人,冤枉啊」——
铺在书桌上的照片中,他跟陆皙拥抱、接吻、表演着扭麻花卷。
「你……老爷你听我解释,我跟大少爷不是那种关系,我们……」
「安笙,你来得正好,不、用、解、释了。我已经跟爸详详细细地解释了我们的关系。」
他一口气还没抽上来,就见陆皙那男人双手抱胸,一字一句清晰缓慢地说着。
那飘过来的眼神饱含警告,安笙非常想直接昏倒退场。
「老爷,你听我说!虽然我是个同性恋者,但我跟大少爷真的没有……我们没有……」他冲到书桌前,手忙脚乱地将照片收拾起来,恨不得眼睛可以射出火柱将照片烧清光,「这些照片看起来的角度好像我跟大少爷有什么……但其实只是角度像而已!我们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
陆老爷眼神呆滞,盯着书桌不发一言,显然打击不轻。
他努力想唤回老爷的注意力,力证自己的清白,岂料陆皙在后头火上加油。
「既然我都已经勇敢地向家人出柜了,你好歹也不能在这时候抛下我吧?安笙?我们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想也是时候向老爸开诚布公了。」
什么叫「也是时候」啊!?为什么你要向老爷报复却要我陪你!?为什么要把我拖下水啊!?
安笙给吓到一个用力,手中的照片哗啦哗啦地弹飞出去,他的表情比孟克的呐喊还精彩。
陆皙快他一步、不、快很多步地先找陆老爷谎报了一切,编好了故事,他是跳下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是的、那些照片是昨晚才拍的,真的是昨晚才拍的……」
「对啊,那些照片是昨晚才拍的。因为昨晚我心情不好,你为了安慰我所以才会做平常我们都不会做的蠢事,但既然照片不拍也拍了,你现在有什么好害羞的?」
安笙嘴唇颤抖,看陆皙在撒漫天大谎还面不改容,眼神大有「你敢再说一句不是,我就要你死」的意味,他连撞书桌死的心都有了「大……大少爷……」
我跟老爷到底是有哪一点得罪你了!?你就这么希望陆家绝子绝孙吗!?
这时候,离被吓死也不远矣,饱受打击的陆老爷好不容易挤出一句
「……Isaac,你是……抱人还是被抱的那个?」
万料不及陆家老爷竟会抛出一条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陆皙跟安笙都怔着了。
两秒后,陆皙以修长的指尖抚着下巴,似是参透了陆老爷的问中有问。
「废话,我当然是抱人的那个。」
下一秒,陆皙伸手,猛地一扯他的衣领。
正想问「我比你高,你究竟要怎样抱我啊!?」,陆皙却嫌刺激得老爷不够,竟压下他的后脑勺。
有一瞬间,他跟陆皙的脸轻轻地碰在一块,看起来就像在接吻。
他还没从那突然的亲密接触中回过神来,就见陆皙掏出一封信,抛给陆老爷。
「很抱歉,我跟你儿子陆皑一样对女人没兴趣。辞职信在这里,等下我会收拾东西搬去跟安笙住。」
说毕,陆皙就毫不恋栈地转身,推开书房大门。
「安笙,搬行李。」
搬行李!?搬什么行李!?陆皙是真的要离家出走吗!?
他何时又答应过让陆皙搬过来了!?
后头,巨大的砰一声响起。
陆老爷比他快一步昏倒退场了。
「老爷、老爷——」
第六章 女王同居中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辞退安笙?
很简单,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他忘了……聘请安笙的人不是他。
是他老爸。
「大哥,老爸骂人。」
他从一本研究钻石的书本中抬眼,只用眼角余光施舍了一点注视给陆皑。
「你吗?」反射性地这样问了。
「不是啦!老爸在书房里骂Ansson,骂得超大声的整条走廊都听到了,我没见过老爸那么凶。」
「……Ansson?」
陆皑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抛了个极鄙视的眼神给他,仿佛在质疑他有少年痴呆症。
「不是吧?你连你司机的名字都忘了,你昨天才洒了两万元给他哩!Ansson啊!」
安笙,Ansson?
连取名字都那么没品味、那么敷衍了事,只把中英文对译就算了,果然是那个低下阶层的人。
他皱眉,阖上看到一半的书。他昨天明明已经给了一笔钱要他滚的,今天竟然敢再回来?
他回来干什么?嫌那笔钱太少、还是正在向老爸告他的状?
「大哥,你快上去救他吧,Ansson超可怜的,都骂了快半小时了。」
「多管闲事。有空理这些事不如去收拾行李,你都要出国念书了。」
他离开房间中的沙发,尽量放轻脚步踏上二楼。
书房那边传来老爸的叱喝声,大声得在走廊已经听到了,也没人敢在二楼走动。
是因为那个安笙赚钱太少、不肯放弃这个难得的走后门机会所以回来找老爸,反而被老爸教训一顿吗?他些许幸灾乐祸地这样想。
他贴近书房,从门缝看进去。
老爸在骂安笙,安笙稍微垂下了头,表现得沮丧歉疚,活像只被主人训斥的大型犬。
陆皑说的对……他也从来没见过那总是气定神闲、一副奸商样的老爸骂人骂得那么凶,而且对象还是个跟他同岁的青年。他听到老爸骂:「你究竟有没有脑子!?我把我儿子交托给你,就是希望他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高级房车里。安全地去上学,而且也只要求你做到这样,而你竟然第一天就带陆皙去挤公车!?这不是身分地位的问题,是安全性的问题,天知道有多少人跟陆家结过怨或是眼红陆家啊!天知道他离开保镖的视线范围两秒会不会就有人冲出来把他绑走啊!?你真的知道陆家大少爷的价值吗!?」
他听到老爸继续骂:「前不久才发生了那样……不幸的事,现在陆皙真是看少一秒都不行啊,在这样令人头痛的时候拜托你就别再乱出什么馊主意了!我聘请你除了当陆皙的司机外,还希望你能贴身地跟随跟保护他的,要不是那儿子这个岁数已经对保镖们很反感,觉得他们侵犯了他的隐私,我也不会请你回来陪他……还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打算好好栽培你!怎么连那一丁点的常识都没有呢!?如果陆皙身上有哪里损伤了,你是要怎样赔!?」
那种严厉激动的语气连陆皙听到也不禁要心悸起来,更别提只跟他老爸相处过短短时间的安笙了。他看见安笙垂着头,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怎样而微微发抖,脸上却带着认真的神情,站在书桌前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就这样乖乖地等他老爸骂了个心满意足。
在老爸说到激愤拍桌时,还会小声地补上几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从小到大,不知道为什么,老爸都有意无意比较偏袒他,大部分要求只要不太过分都会为他达成,仿佛要补偿他什么似的,至少他说不要保镖跟着,老爸就真的会将保镖调离他远一点作作样子。想不到……老爸比他想像中的还要疼惜他、保护他,说他不感动是假的……
但更奇怪的是那个姓安名笙的人。
既然都已经被解雇了,他有必要站在这里承受他老爸的责备吗?他大可抛下几句不忿的骂语然后拍桌走人,怎样都无需站在这儿垂头丧气地接受责难,然后还要认真道歉……但他还是做了。那个人就站在那儿耐心听完,并且诚心诚意地道歉……这个安笙……是傻瓜还是被虐狂?
昨天才被他狠狠地侮辱完一顿,今天竟然嫌不够地来他老爸面前自找罪受?
好不容易,老爸终于骂完了,才要坐下来喝口茶顺顺气。
安笙竟然从连帽外套口袋中掏出折叠的一叠钱,仔仔细细地放在书桌上。
他听到安笙说:「这是大少爷跟二少爷昨天给我的钱,大少爷叫我拿走这些钱,说我已经被解雇了。但这些钱我不能收,我只工作了半天。」
陆皙皱眉,以为他已经拿钱走掉了,他竟然傻到特意上陆家,把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他老爸!
老爸显然现在才听到安笙已被他解雇的消息,吓得不轻,一口茶都快喷出来了。
「这两个死小子真是的!等下我就出去教训他们,那你……你刚刚还站在这儿任我骂?」
「我昨天的确是做错了,现在想想……」安笙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你骂得没错,我什么都没想地拉他去坐公车,如果他有哪里损伤的话我真的……对不起,陆老爷,我会自己走的。」
老爸也不知道是转而佩服起安笙来还是怎么样,悠悠地呼了一口气。
「走之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拉他去坐公车?」
他听见安笙答:「大少爷他……」
似乎到了这时候还想替他隐瞒,考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大少爷自从上次的人为车祸事件,目睹司机被炸死之后……就很怕坐房车:昨天我看见他一坐上车就闭上眼,驶了一段路之后,他就开始颤抖跟冒冷汗,我看得出他很害怕但说不出口,于是就自作主张拉他去坐公车了。」
老爸沉吟了一下,交握双手搁放在桌上:「……安笙,如果不是你说出来,恐怕我要到猴年马月才发现陆皙有这阴影,我大儿子性格逞强得很,他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呵,大概要等到他某天昏倒在车上我才会知道事情有多严重吧。你也知道……陆皙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我总是特别紧张他,所以才会找个人去照顾他的……」
「对不起。我没办法胜任,被他给解雇了。」
老爸挥挥手,仿佛表示不用他再道歉了,听厌了。
然后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在书房中维持了好一阵子。
直到安笙觉得是老爸暗示他是时候应该走了,才想开口说些什么吧,老爸却更快一步。
老爸问:「安笙,虽然跟你接触的时间不长,但你觉得陆家的人怎样?」
「老爷你很疼惜大少爷跟二少爷。我跟二少爷聊过几句,至少知道他没办法接受比他高的女朋友。」
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
老爸似乎能在脑中勾勒陆皑宣布这句时的蠢样,宠溺地哼笑一声:「那小子!满脑子情情爱爱的!」
「大少爷……」
这个停顿得特别久,久到他开始感到些微的焦躁。
明知道安笙对他的评价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因为他听过了,安笙骂他嚣张讨厌败家。可是此刻在老爸的面前,安笙却又迟疑不决了,尾音拖得长长的分明想吊人胃口……
要说什么就快说、要告状就快告,然后立即从陆家消失吧。
终于,他听到安笙说——
「大少爷他弹琴很好听。」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
明知道很有可能会被发现,他却无法自控很想看安笙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他一只眼睛从门缝看进去,看到那青年浅浅地笑了,明明只是个中途辍学、低下阶层的搬运工,笑起来反而有种温文尔雅的气质,很静很稳,很……可靠。
……眼睛非常温柔,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温柔得让他怀疑……自己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温柔。
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头带着怀念……听安笙这样说,他才记起,第一次在陆家见面的时候,他的确是在琴房中弹琴,而他就活像只大耗子般闯进来东碰西摸的……
但这个人竟然记得连他也忘了的细微末节?他竟然有留意当天他在琴房练曲子?
这是个怎样古怪的人啊?古怪到超出了他的想像范围之外,他都被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难以应付弄得连心窝都微微地发疼起来了。
「就这样?」
「喔……嗯,就这样了。虽然只听过小小一段、虽然我不太懂得乐理琴谱什么的,也不知道那首曲子到底难不难……但我真的觉得他弹琴很好听。」安笙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请替我转告他。」
安笙甫说完,就浅呼一口气,转身握上书房门把:「那我就先走了,谢谢你给过我这工作机会。」
「好。明天八点再来书房,我要吩咐你一些事情。」
他看见安笙惊讶地瞪大了一双眼睛,知道自己的眼睛肯定瞪得同样大。
老爸在说些什么啊!?
「可是我已经被大少爷解雇了……不是吗?」这下子,连句尾也带点不确定的抖音。
老爸像没好气地站了起来,两手按在书桌上,已经说得不能再清楚了——
「聘用你的人是我,当然只有我才能解雇你。不是那臭小子。」
「安笙,你最好现在就记起来——在陆家,谁最有钱,谁的话就算是话。」
毫无疑问地,那时他就惊觉到是时候要加紧练习空手道。
这样才可以保证绝不失手地向他老爸施展过肩摔。
「Isaac,你站在门口偷、听、那、么、久,脚不酸吗?进来吧,认识一下你的贴身秘书。」
「是。」
他勾起了最亲切、可掬、贴心的孝子笑容。
老爸也向他伸出双手,准备给他温暖的慈父怀抱,好一幅和乐融融的慈父孝子图。
「爸,安笙这么优秀,你竟然就这样给了我,谢谢你。」
「傻瓜,跟老爸客气些什么?Issac,我一向最疼惜的就是你了。」
安笙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卯足力道互拥足足两分半钟,吓到脸都白了。
「……安笙。」
「安笙,安、笙!」
越来越重的呼唤,把他从回忆思潮中硬拉回来。
猛地抬头,眼神撞上了一张不耐烦的脸,陆皙仿佛一瞬间就拔长了十年,从青年变成了男人。
陆皙正向他伸出手,手心向上,他不明所以地看了一会儿,只能把手放上去。
「喔哦……」
几乎是他一把手交叠上去,男人便用力甩开。
「谁叫你把手给我?我要钥匙。」
「……钥匙?」
「你家的钥匙,你想装傻到什么时候?」
「笙少,麻烦让一让!让一让啊!」
同时,后头的大喝声响起,安笙有些反应不过来地被撞离门边。
两个搬运工跟他擦肩而过,扛着一块纯黑色的木头组件,完全看不出装嵌之后会是什么东西……
看着那数顶鲜艳的鸭舌帽在眼前转来转去,男人们忙碌地在他的寓所进进出出,他总算是回过神来了。毕竟,逃避也不是办法,他认命地从皮夹中掏出钥匙来。
大门跟铁闸的钥匙只有一组,他心不甘情不愿,非常缓慢地将钥匙递出去。
显然完全没体会到他的心情,陆皙一把将钥匙拿去,向旁边一抛。
一个生脸孔的搬运工将帽子掉转,接着钥匙,道:「陆先生,那我先去打钥匙了。」
陆皙只是大略地点了点头。安笙想,也不知道是付了多少小费让搬运工兼职跑腿了。
「刚跟我爸聊什么这么久才舍得出来?」
「因为我怕会碍着你收拾东西,所以……」
「我问你刚跟我爸聊什么。」
面对着这犀利的重点式询问,安笙只能招架不住地咧嘴傻笑两声。
如果说谎绝对会给揭穿、绝对会被那双眼睛一秒看破……有这样的认知,只能说了模棱两可的答案:「老爷被你……不、被我们气得都昏倒了,我就照顾了他一会儿,直到他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