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斯 上——贺瞳

贺承希充耳不闻，技术娴熟地超车再超车，头也不回地向着码头飞奔而去。

“喂！码头！是码头啊！会死的！”卓明宇拼命地拍着车门，而蔚蓝的海水已近在咫尺。

车子仍在飞速向码头冲去，三十米、二十米、十米……

“贺承希，你想死也别拉着我啊……救命啊……”卓明宇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解开安全带准备跳车。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车子最终在离码头两米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这次比上次更靠近一点，但愿不要有真把车开到海里去的那一天。贺承希心想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问：“你怕什么？”

卓明宇顾不上回答，车子一停下就手忙脚乱地推开车门逃了出去，并拒绝靠近那辆车五米的范围内。然后，才恼怒地痛骂：“好端端地你发什么神经！想死也死远点！”

贺承希听着他中气十足地叫骂不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他倒车到卓明宇的面前道：“上车，我订好位置了。”

卓明宇迟疑地看了他一会，不确定地追问：“你发泄完了？”

“上车吧！”贺承希扔了一个白眼给他，伸手推开车门。

“那就说说什么事吧！”卓明宇安下心来，刚坐上车就兴致勃勃地打听八卦。

贺承希把车里矿泉水递给他，“一路上都叫地破音了，还这么八卦？真是本性难移！”然话虽如此，他还是很平淡地说道，“我刚刚从医院拿了我和爹地的亲子鉴定书回来。”

“噗！”卓明宇赶忙倾前身若无其事地把他喷出来的水抹掉，镇静地问，“结果？”

“是！”贺承希的声音坚硬地如同岩石一般，“他真是我亲生爹地。血缘真是一种暴力的关系！”

卓明宇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会，仿佛完全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等等，我有点不太明白。你不是一直怀疑你不是你妈咪亲生的吗？为什么又会去做你爹地的亲子鉴定？”

“鲜花的花粉并不容易沾到其他花束上去。”贺承希只是这么回答他。

“有这事？所以呢？”卓明宇接着问道。

贺承希转过头用一种看白痴的表情看着他，许久才不情愿地解释道：“那束姜花上沾到蚕豆花粉是爹地特地安排的。”

“所以呢？”卓明宇仍旧不明白。

“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隐瞒我有蚕豆症，可这次却不惜让我发病，目的是要掩饰一个更大的秘密。”

卓明宇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嗫嚅着道：“我还是不懂……”

“我想，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我不是他亲生的，而是二叔的儿子。”卓明宇今天的表现实属差劲，而到此时贺承希却没了嘲笑他的兴趣，“让我发病，就可以不去做肝检测；不做肝检测，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究竟谁才是我亲生爹地。”

“可你的亲生爹地的确是贺永智！”卓明宇惊叫起来。

“他弄错了。”贺承希笑得自然，而眼睛却缓缓眯了下，让整个面部表情变得冷峻。

卓明宇哑然，只觉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向他袭来。良久，方挤出一句：“要告诉他吗？”

“有这个必要吗？”贺承希好笑地反问道。

“承希，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卓明宇抓了抓头发，焦躁地道，“如果你跟你爹地的关系不好的原因是因为他怀疑你不是他亲生，那么现在，现在有这份亲子鉴定书在，不就是修复你们父子关系的最好机会吗？”

“有什么意义？”贺承希的语音冰冷，冷酷决绝不给自己丝毫余地，“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二叔真是我的亲生爹地，万一所有的一切真如贺永智所愿这么发展，那么，如果二叔真的死了，我这个连肝检测都没有去做的亲生儿子要怎么面对自己？”

卓明宇手足冰凉，哑口无言。

“用心险恶，其心可诛！”贺承希最后总结道，“我下个星期去美国。”

“呃，去做什么？”卓明宇有些不太适应他这种跳跃性极强的谈话方式，已经是完全被贺承希牵着鼻子走的状态了。

“捐肝给我二叔。今天的亲子鉴定报告出来以后，我马上做了肝检测，我可以捐肝给二叔。”

“不行！”卓明宇严重反对，“医生说了，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贺承希不耐烦地打断他，“今天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知道太多内幕，而我这次去美国会瞒着所有人，希望你也能保密，尤其不要在小枫面前说错什么。”

卓明宇深吸一口气，这才明白贺承希跟他说了这么多，并不是要跟他商量什么，而只是在通知他的决定。“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独裁？很像个暴君？”

“有，你不是第一个。”贺承希爽快地应道。

卓明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而，卓明宇所不知的是，贺承希已忍耐到极限，决意对贺永智出手。虽然贺承希在处理他的家事方面总显得优柔寡断，但他本人的行事作风一向都十分果决。但凡出手则效率极高，且总有后着，一环扣一环，一旦被他占得先机，对手根本连气也喘不过来，毫无还手之力。“那什么，你有没有想过去查查你的亲生妈咪究竟是谁？”在墓园那天因为贺承希的情绪不稳定，卓明宇没有提这件事，但现在看来他的状态好了，卓明宇也就放心了。

“怎么查？”贺承希骇然而笑，给卓明宇分析道，“爹地那边既然瞒了我这么久，是一定不会告诉我的。难道要我在全港，以至全球的报纸登寻人广告。‘寻：贺永智情妇贺承希亲母一名，特征：女人。’？”

虽然气氛压抑，卓明宇听了贺承希所拟的寻人启示仍忍不住大笑出声。倘若真如贺承希所言登广告寻人，自认是他妈咪的人，怕是会自世界各地飞来踩沉整个香港岛。他想了想，提醒道：“既然要去捐肝给你二叔，不妨找他打探一下，或许他会知道。……对了，谁陪你去美国？”

“人多嘴杂，我自己去。”贺承希淡淡地道。

卓明宇心头一紧，他究竟知不知道这次去美国是要上手术台切半个肝下来？他忍不住伸手覆住贺承希的手，“承希，让我陪你去好不好？”

车内一片静默，两人的呼吸声或可相闻。此情此景，若要贺承希说出回绝的话，真是艰难地不合情理了。

35

“我准备下个星期去趟东南亚做一些市场方面的考察，时间大概控制在一个半月左右。”恒嘉地产例行行政会议上，贺承希很快给自己的出行找好了借口通知一干人等。

“那这一个半月谁来负责你的工作？”贺永智马上追问道。

贺承希抬起头把目光扫过坐在他面前贺家的成员以及公司内的高级行政人员，思考了片刻才道：“世谦既然要忙美嘉那边的事，爹地，这次就拜托你了。我不在的时候，由你代表我进行一般的行政决策。Grace，你跟我去做考察。”

“是的，贺先生。”Grace公事公办地应道。

“一般的行政决策？”贺永智却更想弄清楚在贺承希不在公司的这段时间内，他的权利范围究竟有多大。

“这个世谦有经验，一会让世谦跟爹地你解释好了。”贺承希笑了笑，很顺手地把难题扔给邱世谦。其实，所谓的“一般的行政决策”他与邱世谦也从未真正明确过这个说法，一直以来都是靠着彼此之间的默契在做事。但与贺永智之间的默契，贺承希是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的。可为了达到一些目的，有些事就不得不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了。“下一个议题，关于恒嘉下半年的工作重点……”

“关于这件事，承林做了一份计划书，我看过了的确可行，承希你不妨看一下。”贺永智再次打断贺承希，递过一份计划书给他。自贺永智四年前离开恒嘉，恒嘉的一切业务安排全由贺承希说了算，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独断专行的做法，现在看到贺永智跳出来反而都觉得有些不适应。于是，一时间，咳嗽的咳嗽喝水的喝水，会议室内竟很是骚乱了一阵。

贺承希的目光收缩了一下，没有伸手接那份计划书，而是极冷淡地说道：“爹地，你知道没这个规矩的。”

贺永智的笑容不变，“我知，但这次你弟弟的确是收到了确切的消息，这份计划书是他很用心做的，你看一下？”

贺承希沉默地看着贺永智整整三分钟，这三分钟内整个会议室内鸦雀无声，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让贺主席有借口发作自己。三分钟后，贺承希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接过了那份计划书。“承林是想让恒嘉参与政府的新城市计划？”他随意地翻动着那叠厚厚的计划书，一目十行地扫下去却已把这份计划书的重点全部抓住。“出资十五亿收购石硖尾西区三个街区的全部物业？”

如此大手笔，会议室内不禁一片哗然。

贺承希却只是淡笑着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承林真是出息了，很敢于任事。”身位恒嘉地产的主席，说出这种话，而夸奖的对象又是自己的亲弟弟，基本上所有人都以为这已是很严重的警告。

贺永智仍是唯一的例外，犹在一门心思地为自己的小儿子争取表现。“我查过那三个街区的物业情况，有30%以上的物业原属我们恒嘉所有，这次收购不会耗费太大的功夫。众所周知，收购街区物业无非为了垄断该区的业权等到三国尽归司马懿，是炒是卖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其余零星的个人业主得物无所用，买家只有恒嘉，他们唯有妥协，到那时黄金地段重建易如反掌，更何况这次是由政府牵头承建这个新城市计划，前景大好。”

“话是不错。”贺承希把右臂搁在会议桌上，手指轻敲着桌面慢慢道，“然，以恒嘉地产今时今日的财力地位，即便自行主持一项新城市计划也绰绰有余，何必非跟着政府的安排走与其他中小型地产公司争食？况且，这个新城市计划到现在也只是只闻其声，究竟会不会搞，又是不是定在了石硖尾仍在两可之间。要恒嘉中止原来的下半年计划投入这么大笔资金去赌这个可能，似乎太冒险了一点？”见贺永智仍想分辨，贺承希率先开口截断他道，“通常，所谓的内幕消息总是捕风捉影居多，做事还是要稳健点比较好。”

“既然如此，”贺永智似乎被激怒了，不由分说地从贺承希手上抽回那份计划书，“那一切照旧。”

贺承希怔了一下，微微侧过头看了贺永智一眼。“今天的会议暂时先到这，散会！……爹地你留一下！”

会议室内一干人等眼见这父子俩的战火升级，原就惶恐不安着。听到贺承希宣布散会简直是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冲出会议室惶惶作鸟兽散。

贺承希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坐在位置上。

“承希，你对承林是不是真的这么有戒心？”贺永智怒气冲冲地道，“或者说，你对爹地是不是真的这么有戒心？”

“应该说，我否决你的提议是否让你很为难？”贺承希针锋相对地道。见贺永智不吭声，他又叹了口气，主动走上前蹲在贺永智的面前，握着他的手道，“爹地，我刚刚说的话，完完全全是为了公司考虑。如果我真的对你有戒心，我就不会这么放心地在会议上宣布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由你代我做公司决策，对不对？”

贺永智似被说服了，他摸着贺承希的脸道，“爹地也是为了公司好，为你好。以你的能力，你不会看不出承林的这个提案的确可以给公司带来巨大的盈利。”

贺承希缓缓站起身，双手环胸把头转向窗外，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戾色。“OK，我考虑。”他幽幽地叹了口长气，再转过头的时候已是一贯的温和表情，“你让承林拟一个可行性报告出来，各方面都要考虑到。只要能够说服我，我就签。但同时，”他转身把自己的那份计划书递给贺永智，“我的计划书爹地也不妨看一下。我和承林都是你的儿子，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连这种醋也要吃，堂堂恒嘉地产主席啊……”得了贺承希让步的贺永智心情大好，忍不住捏了捏贺承希鼻子调侃他。“对了，去东南亚的话要准备点什么？要不要爹地帮忙？”

“不用，四姐都替我整理地差不多了。”

“最重要的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准一头埋进公事里，连休息的时间都不给自己，知道吗？”

“知道了，爹地！我的计划书爹地记得看噢……”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36

相比贺承希，卓明宇要为美国之行所做的准备就简单了很多。很轻易地在上司那拿到长假，选购好行李箱，卓明宇此时正在家中吹着口哨整理换洗的衣物，心情是他自己也不自知的轻松愉快。

卓琳微笑着靠在门边看着卓明宇收拾行李，在她的记忆中，自小飞过逝后她就再未见过卓明宇如此明朗的笑容。

卓明宇见卓琳站在门口表情慈祥地看着他，便问道，“姑妈，有事？”

“这次去美国要多久？”卓琳轻声问道。

“一个半月吧。”卓明宇随口应声。

“一个半月……那么，明宇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小枫摊牌呢？”

卓明宇被卓琳的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他关上行李箱，跟卓琳一起回到客厅坐下，正色道：“姑妈，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卓琳静默地伸手抚住卓明宇的脸颊，满是爱怜之色，良久才道：“姑妈本来是想……是姑妈想错了，小飞也一定不喜欢的。小飞虽然是我的儿子，但是明宇也一样……”说到这，卓琳忍不住低笑起来，似乎是在笑自己当初的荒唐念头。“承希是个好孩子，虽然家世显赫却是个命苦的。你既然想跟他在一起，就一定要处理好和他妹妹贺以枫之间的关系，别让他为难。”

卓琳这几句话说得温静体贴，听在卓明宇的耳中却犹如惊天动地一般。“姑妈，你误会了……我和承希，我这次不过是陪他……”他结巴着试图解释，可自己的心思却也如一团乱麻一般，最终只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他……真的！”

“我知道你有顾忌。”卓明宇这番颠三倒四的解释，难得地让卓琳的脸上有了笑容。“就像姑妈以前说的，明宇，小飞毕竟已经不在了。姑妈做梦都想给小飞报仇，但是，无论用什么方法报仇，姑妈都不愿意明宇你用自己的一辈子给小飞陪葬。不值得，姑妈更加不舍得，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我跟贺承希真不是姑妈你想的那样……”卓明宇的脑子里仍是一片混乱，他甚至无法进行任何思考，唯一的想法就是要跟卓琳解释清楚他跟贺承希之间的关系。不是，不是那样，不应该是，更加不能是！

卓琳毕竟是女人，女人总是对感情问题更加敏感些。“小飞已经不在了，姑妈不知道明宇你再爱上别的人究竟算不算是对小飞的背叛；姑妈也不知道一个人同时爱着两个人或者说，在人生中的不同时期爱上不同的人究竟算薄情还是专情。姑妈只知道，以前，我的愿望是希望小飞和你都能过得幸福；而现在，是希望明宇你即便没有小飞在身边也能幸福。你跟贺承希究竟是什么关系，不需要跟姑妈解释。因为无论怎么样，姑妈都会支持你。”她把手触上卓明宇的心口，慢慢道，“你只要问你自己，问你自己的心，你究竟是想把贺承希当成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