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床,来到客堂。点一豆烛光,拿出纸笔。习惯是很难更改的,来到这里,与我最亲近的依然是纸笔和书。
“爸,妈:
今夜做了恶梦。原本连梦都不做的我,却从睡梦中哭醒。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看到你们在我冰冷的尸体前崩溃昏厥。我多么害怕这是事实,多么害怕面对。害怕着,我并没有死亡,而你们却承受了那虚假所造成的巨大痛苦。
我在这边过得很悠闲,却再也不能尽自己的孝道。如果这一生咱们还能相见,至少要让我告诉你们我活着,把我在这边的情况讲给你们,好让你们放心。
如果可以让我再回到你们身边,我一定珍惜每一个与你们相处的时光。
我很好,真的很好。只是希望你们也过得很幸福,很康宁。”
手起笔落,在书写中获得宁定。写完,小心吹干墨迹,细细折叠整齐。从领内抽出一条细绳,绳上挂着长方锦袋。里面是我这几年写下的记录中挑拣出的有保留价值的那部分笔墨。期盼有一天见到父母,可以让他们看,让他们放心。
也许不知何时,我又会突然穿越时空,回去。所以,我一直贴身带着,希望它能与我一同穿越。
妥帖地收好,怔怔对着烛光陋室发呆,竟没发觉有黑影从窗前一闪而过,而且,不止一条!
深夜空巷,两条黑影并行穿梭而过,直到冯城城守府衙,才顿下身形。除去面罩,亦匡看向旁侧之人:“你怎么也到了那里?”
那人侧过脸来,徐徐除下罩面纱巾,眉目清朗:“解疑。”
亦匡惊道:“靖竹,你当时都不怕他事先服过解药,那么痛快地饮下酒。怎么也在怀疑?”
书靖竹宁静半晌,方答:“那是个值得做书靖竹朋友的人,却未必是于煜国无害的人。非常时刻,自当小心。”
“那你可有所获?”
“没。”
“你不觉得他贴身收藏的小锦袋有问题?”
“感觉,不像情报之类。”
“我还是不能放心。”
“那就继续看看。反正,你我的任务也与此有关。”
书靖竹笑笑,踱回房内,亦匡点点头,也自回房间。
看来亦匡与自己都对那个少年很有兴趣呢。他先到了屋顶,幸而远远看清亦匡的步法,打出煜军暗号,否则两人怕要浑打一场。
“爸,妈?”少年从梦中惊醒呼唤的是这两个字。“爸”可是很少用的,若非自小读书甚广,也许都不会知道这个字。这样称呼自己父亲的少年究竟来自何处?
那满满的泪痕又是何故?他说他曾是个乞儿,那他的父母是否遭人迫害,还是将他遗弃?让他在梦中念及,都如此难过。
那个锦袋也确实不像装情报的啊,否则应该用信鸽才对。亦或,他等着时机,自有接头之人?
太多疑问盘旋,而这个少年身上的疑问会和煜国大业相触吗?他若不是内应,那费这般心神在他身上,又是否太过不值?
想到那句“概不赊欠”,忽而想笑。也许不会不值,很好玩的少年啊。再想想他那狭小鄙陋的卧居之所,也许,他只是个普通的为生活汲营的小贩。
温然一笑,发现自己对那少年没有一点敌意啊。
翌晨,收到纸条的书靖竹拿给亦匡看,自己一身儒白长衫,轻快出门。
“查冯城尘晨,幼时为丐,为张员外收留,后开小栈名曰如初,无可疑之处。”
亦匡看着纸上情报,叩节不语。无可疑之处,那锦袋确实无关情报吗?那尘晨可以让人放心吗?
而此时书靖竹已经到了如初小栈。
一夜不曾好眠,想到那个人将军的身份是自己不可以招惹的,冯城内有闲情喝茶饮酒的百姓估计也没几个,爽性就歇个几日吧。
正自思量,却听到叩门声。一大早,我连门板都没放下,是谁呢?
卸下门板,只见白衣清雅,那人含笑而立。
“大人一早就惦着那多出的酒钱么?”我惑然。
“如何?尘兄弟不欢迎么?”那样清雅的人居然露出个痞痞的笑容,我的心“扑通扑通”又开始不安分。
“哪里!凡光顾小栈者都是我衣食父母。大人请进。”
讪讪将他引入,闹不懂他为何还来。
“尘兄弟何须如此见外,呼我靖竹即可。”那人随意坐在一张桌前,笑盈盈看我。
“自来尊卑有别,将军何人?小人何能?不敢逾越。”
“哦?昨日可未见尘兄弟做出些卑恭之态,也未听尘兄弟有何谦称。”
“原来大人今日是前来问罪的。”我恍然。
“不,不。”那人连连摆手:“想在嘴上占上风,倒是我托大了。呵,尘兄弟,我今日来不过是向你请教些问题,你快些请坐。”
叫他大人,不过是提醒自己对他别抱妄想,至于谦卑情态,无论往日今时,我确也做不出来。当下并不推却,入得座来:“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尘兄弟,可以把‘大人’二字换掉吗?”
“将军?”
“罢,叫将军更是难听啊。不若什么都不叫了好。”
“那,请问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我想问尘兄弟当日所言,只要安定轻松的生活,至于谁坐王位并不关心,此话可是当真?”
“原来,还是不放心我么?”
“不,只是想问尘兄弟心中为何无家国君臣之念?”那人忽而正色。
无君臣观自然,无家国观可枉杀我啦。若小日本来,看我又如何!开门揖客?哼,我就死也咬死个小日本垫背,决不让他们轻视我中华气节!还有八国联军,那些无耻险恶的混账东西!
“尘兄弟?”
“哦。”走神了:“敢问,这天下大陆可曾有过一统之时?”对于这个不知纪元的地方,我不敢乱放厥词。
“当然。二百年前,威帝一统天下,爱民治国,四海归心。后,传至百年,当时有两位皇子皆是文武之才,深居野心。时,战乱四起,天下一分为二,成为今日的煜国、蒙国。百年征伐不断,却也相持至今。”书靖竹一脸不解,这世上,怎有人不知威帝之名?
想当然也知道他的念头,就像中国人不知道秦始皇一样,很令人诧异的。我只要知道有这么号人物就好:“那就对了。在我眼中,自威帝一统而后,蒙、煜两国就像分了家的兄弟,再怎么斗,那点血脉不能否认。至于谁坐上王位,都是自个儿家里的事,有什么好计较。”
“原来尘兄弟并非不知威帝,而是在抛砖引玉。”书靖竹笑道:“很少会有人从这方面看问题,尘兄弟真是见解独到而精辟,靖竹在此受教。那么尘兄弟提及所谓‘危险境’和‘安全地’的故事,是否能给我讲讲?”
“很简单的故事。一次战乱,两个朋友。一个人原本在国内战乱发生的地方,因寻找自己的妻子而离开,去了国外安全的地方。另一个人因家国之情,从国外安全的地方奔向国内战乱发生的地方。离开的人死了,回来的人反而活下来。尽管那离开的人本意并非抛家弃国,而是有其无奈之处,但也可从中窥到,生死之数全然在意料之外。正因其无法把握才更应不去介怀。”
郁达夫的文章很美,所以记住了关于他的事,却不想用在了这里。
书靖竹被“战乱”挑起兴趣:“不知是何年的战祸?这二人可有名号?”
“无名小卒。讲这事的人也未提是何年。”
中日之战说出来你知道么?很有名的人,可惜不属于这里。面上一派温和平淡,心中小小阴损两句。他们,连同这故事,和我一样,不属于,这里。
“如此倒也无需追究。只是,尘兄弟,你当日贸贸然说出那番‘后悔’的话来,就不怕招致祸事于己身?”书靖竹眼中有不易觉察的关切。
“哈,我就这臭脾气。话一出口,悔也晚了,不如爽性说个痛快。”想到这不由我控制的臭性子,自己也是好笑不已。
书靖竹一抚掌道:“尘兄弟小小年纪倒是个性情中人,佩服。”
佩服?呵,是嘲笑吧。好听了叫“性情中人”,难听了,不过是个蒙头蒙脑的傻子。我一笑,不置可否。
他已去拿出坛酒来,倒出两碗,向我敬酒:“今与尘兄弟畅谈,心下甚欢,当饮!”
说完,已一饮而尽。想不到儒雅如许的人,豪爽起来丝毫不见做作,别添一股英气。
我斜睨他,怪笑一声:“怎么?不怕有毒啦?”
他一滞,苦笑:“尘兄弟还记着呀。是我的错,当罚。”说着,一举手,又要再饮一碗。
我伸手拦下,看着他轻叹:“虽说无大碍,喝多毕竟伤身。况且,我说过,不怪你们。一句玩笑,怎当得真?”
甫一拦下,便后悔不迭。总在家管着小弟和老爸,不让他们多喝酒,竟管成习惯。平白拦他干嘛?唉,管天管地管不住一颗发着花痴的笨心。
书靖竹一愣,复笑:“尘兄弟有言,哪敢不从。”便将酒碗放下。
看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面上不禁一红,移开视线,专心盯着桌面。岂料一个宽厚的手掌忽然搭在我肩头。我一惊,抬头。
“尘兄弟,我对你一见如故,真心以朋友相待。听你提及你原是个乞儿,你的父母哪里去了?若是失散,为兄定全力帮你寻找。”书靖竹一脸认真。
我推开他的手,涩然道:“以你身份之尊,这声‘为兄’我承担不起。至于父母,在这个世界上,我无父无母无亲无戚,孑然一身。不劳费心。”
是。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自己一个人,连身躯都不属于我,性别也不属于我。我的家在21世纪的中国。在那里,我有父母,有弟弟,是个娇生惯养的懒姑娘。我,不属于这里,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回去……
第四章
书靖竹看着被推开的手掌,心底有些失落。主动去结交一个朋友,是生平首次,却被拒绝了。是因为提到了他的父母吗?难道真如自己猜测,他的父母将他抛弃掉,所以才沦落为乞儿?亦或,他的父母已然……
在不熟稔的情况下贸然提及他人家事,自己何时这样冲动莽撞?
身边一片安静,回过神,看见他沉浸在一片内疚与失落之中。有些歉然。不论他是否因怀疑我的身份而来,那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认真,就已足够。何苦拒绝得如此不留余地。只因要管束自己的心,要和他拉开距离吗?
端起桌上的酒碗递到他身边,他讷讷接下。我举起方才他倒给我我并没喝的酒,笑道:“但,靖竹大人的心意,尘晨在此心领。”
清冽的酒,在唇齿间一饮而尽。
他眉间阴霾顿扫:“无论如何,你总是叫我靖竹了,好,喝酒。”
一饮而尽。
“今日多有叨扰,耽误尘兄弟生意,这是赔罪用的。”说着,又是拉平我掌心,递上十两纹银。
“昨日给的银子已经够多啦,况且今日想也没什么生意,不必……”
不等我说完,他四只长指轻捂我口。
“两次酒钱用昨日的银子抵付,今日畅谈,靖竹受益良多,仅只十两纹银,是我赚到呢。”
说罢,转身要向门口走去。我扯住他的银边白袖,他回眸,轻扬眉宇看我。
“今日言谈是君子之交,私下之语。尤其那段家国之论,仅限你我二人知之,可否?”
“好!”他微一沉吟便痛快答道。
阳光从外面透入,打在他身上,泛出柔和光晕。他的整个人愈发温柔疏朗。
我轻轻颔首:“好,我信。”
手一松,是他微笑的眉弯,清癯的背影。
将门板搭好,回身。刚才书靖竹所坐的位置上,一个着蓝色紧身短打之人安静地看着我,虎目微眯,神色复杂。竟是当日策马街头的红氅校尉。
我暗叹一口气。
一心想制造一次邂逅,将耳边警钟弃之不理。这下可好,纠葛丛生,悔不当初。
看他一直保持着最高品质——沉默,我倾身上前,坐于对面,问道:“不知校尉至此,有何贵干?”
他神色一震,低喝:“你怎知我身份?”
“当日校尉入冯城,宣告煜军来袭,我亦在城内,幸睹校尉一面。”
他的神情略微放松:“赵子衎,家中行三。”
“尘晨。尘土之尘为姓,清晨之晨为名。”
“尘晨,对于蒙煜之战,你真如方才所言,看作是内斗?”从小接受忠君思想的人显然很难接受。忽而想到方才书靖竹为何不惊呢?
“是,尘晨所言,俱心中所想。”
“那,君王在你眼中为何?”赵子衎拧眉。
“君者,一国之总管。贤者爱民,可长保。庸者祸民,可去之。”
赵子衎拍案怒道:“你可知此番言谈便足以将你下狱处死?”
“赵兄且先息怒。我问你,地方之长,贪欲横生,敛财好色,当如何?”
“斩之。换贤德之臣上任,保一方太平。”
“盗贼横生,杀民数人,掠财若干,当如何?”
“剿之。安抚乡民,返还财物。”
“好!赵兄所言甚是。那君王可是地方之长?庸聩纵欲,其为祸更甚于知州府衙!君王不贤不德,亲佞远贤,伏尸者岂止于数人?则君王非盗贼耶?今,蒙帝赫连一代英杰,所以赵兄不容尘晨方才所言。可,纵观史事,尘晨所言如何?”
不知为何,很喜欢这个校尉。可能是当日街头那样激昂血气可能是今日栈内并未对我恶言攻讦、强加罪名。总之,心中很是认可这个人,想与之以朋友相交。
赵子衎先是一阵激动,后又趋于平静,一双虎目迥然:“以兄弟之才,何不入仕,为民喉舌?”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是个看客、过客,总有一天,赵兄会明白。”我负手立起,踱到窗前。
我不想和这世界有太多瓜葛,我的心始终牵挂着家人,唯一一次冲动,用在书靖竹身上,却换得而今一连串意外。
书靖竹。早知他名唤靖竹,我决计不会招惹。谁不知攻打冯城之将乃煜国将军书振庭之子,书靖竹。而亦匡,未听人提及。但看二人互动,似乎亦匡很有实权呢。罢,不去想。不想。
“愚兄还有一事不明。”赵子衎走到我身边。
“赵兄请讲。”
“今日,兄弟如此自然便唤愚兄为兄,为何方才对书靖竹连呼‘大人’?可是兄弟心中实则是向着蒙国向着冯城的?”
“不。和他以兄弟称,并无不可,只因这天下人所思所想并不与我相同。毕竟我是蒙国百姓,他是煜国人。尘晨一生最怕麻烦,尤其是毫无意义的麻烦。面对赵兄,一则无身份顾虑,二则尘晨交友但从一心,既与赵兄投缘,又何必矫情?”
“哈,兄弟果是率性之人,为兄素喜结交此类。”赵子衎大笑道:“不过,兄弟曾嘱书靖竹不将今日所谈泄露,兄弟可信此人?”
“信。”我注视着满窗明亮阳光,点头:“赵兄,你不放心吗?”
“也许书靖竹可信,但兄弟可知今日并非只有愚兄在旁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