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听娘说若将我和娘买到青楼,那我们生不如死。既然活着还没死了好,我和爹娘在一起,还能互相照顾。可弟弟不用卖到青楼,不用生不如死,我偷偷告诉弟弟,让他一进林子就跑,爹娘谁追他也不能被逮到。弟弟不用陪我们。”女孩认真答道。
这样幼稚中的懂事,相信再铁石心肠也要落泪的。强忍冲上鼻头的酸涩,我问那妇人:“大姐,你家究竟欠下多少银子?”
“二十两。”妇人垂头答道。
二十两。我辛勤五年统共也不过攒得三十五两银子,这还是张员外念我年幼,工钱给得多些。那年张员外的幼子险些掉入山寺井中,是我强撑一口气扒着井沿,拽住他胳膊,等到前殿上香的张员外一家和山寺的僧人找来,才将和我几乎等高的那个肥重的小子救上来。张员外感激,答应我帮我开了如初小栈。我连打工带之后开栈,也不过得了三十五两银。后来,书靖竹慷慨,我现在身上的五十两就是全部身家。
泯愁看我不语,上前附耳低语。我摆了摆手。人既是我救,怎能用他人钱财充数。况且,我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我有别的顾虑。
“大姐,若只有你家男人,这钱我断不相帮。但你一家四口,还有三条性命是无辜的。钱,我帮你们还。只是并非辛勤血汗得来的钱不易让人珍惜。我只怕救得一次救不得两次,这一双儿女再跟着你们遭罪,谁人来救?”
男人一脸惶急:“恩公,恩公,我一定不会再赌,一定不会!”
那妇人却摇着头垂泪:“迟了。迟了。”
第七章
我方要细问,听得一声惨叫,只见那男人捧着肚子在地上打滚,渐渐从口中溢出白沫。一双小姐弟齐齐扑上去摇着抽搐不停的父亲,惊恐地呼唤着他们的父亲。那妇人并未上前,轻声道:“昨夜我与他相商,今日共同求个一死。但他素来胆小反复,我怕我们把这苦命的两个孩子活活害死,他却反悔了,又怎么对得起孩子们。今天就在他的碗里给他下了毒药,他这几日腹泻,正好药碗只有他用。没想到,没想到……”
妇人说着说着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上。我拉开她蜷曲的身子,胸口心脏的地方整个剪刀的刀部全部刺入肉中,血沿着她的指缝汩汩冒出。
“大姐,大姐!”我惊呼,孩子们又跑来围住母亲。妇人气息微喘地喃道:“杀人偿命……公子好心,这……孩子……们,请公子可怜。”
顷刻间两条人命丧于眼前,我的心异常沉重。看向泯愁,他的脸却是平静的。一品大员家中的近卫,惯见生死实属平常(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错得多离谱。泯愁远比一个近卫要冷静无情身不由己)。看着那双小儿女无助凄惶地哭喊,我却无法无动于衷:“泯愁,我想一时三刻,那个亦匡想不到我已出城,就算想到,这里还是蒙国地界,他料也不会太嚣张,咱们在这里稍停片刻好吗?”
泯愁点头应了,我将一双小儿女拉起:“孩子,都说穷人孩子早当家。我不会骗你们说爹娘只是睡着啦。你们现在再难过也要明白,你们的爹娘死了。人死,讲究入土为安,所以,哥哥要把你们的爹娘埋了。以后,哥哥会代替你们爹娘将你们抚养长大,否则,没人养活你们,你们会被人欺负,挨饿,受冻。你们懂吗?”
小男孩只是拉紧了姐姐的胳膊哭,小女孩与我对视半晌,拉着弟弟的手跪在我面前:“大哥哥,芽儿会帮你干活,听哥哥的话。芽儿替爹娘还有弟弟谢大哥哥。”
这样柔软的声音,这样瘦弱的身板和这样幼小的年纪,承担的已是许多人一生的沧桑。扶起她,将她抱入怀中,感受到大变之后坚强下的颤抖:“芽儿,哥哥不用你帮忙干活,你只要开开心心和弟弟一起长大就好。”
泯愁确定那对夫妇已经没有生息,我们将那对夫妇埋在林子里,带着这双小儿女走进舒城。
在客栈中让他们洗干净身子,泯愁已买好衣物回来。我让芽儿拿了套合她大小的男孩衣衫去换,自己帮芽儿的弟弟小毛子穿衣。两个嫩嫩的小男孩稍顷便站在我面前。
“芽儿,哥哥现在四处飘流,带个小女孩儿并不方便,所以你以后穿男孩衣服。另外,你爹娘给你们取的都是小名儿,哥哥帮你和弟弟取个好听的名字,你说好不好?”
芽儿歪头想想,应了。
“那,你叫雅琦,弟弟叫雅麟,都是很美好的字,以后哥哥会教你和弟弟写的。”
说到这里,雅琦眼眸一亮,小脸掩不住喜气:“哥哥会教我和弟弟写字吗?我是女孩儿,也可以学吗?”
看到那样天真明媚的小脸蛋儿,想起曾经小小的我面对书本的好奇与渴望,越发喜爱这个孩子:“是的,雅琦也可以学,不仅学写字,哥哥还会教雅琦很多东西,很多。”
雅琦抱着弟弟笑道:“弟弟,弟弟,咱们可以学认字呢。”
我拍拍她的小脑袋:“不过,雅琦要记住哦,除了我和你泯愁哥哥,在别人面前,雅琦是个小男孩儿,不能自称是女孩儿啊。还有,不可以和以前认识的人打招呼,遇到他们要先告诉我和你泯愁哥哥。也不可以让弟弟和他们打招呼,可以吗?”
雅琦听到这样的吩咐,有些疑惑,但还是重重地点头,表示她记住了。
让雅琦照看弟弟,我和泯愁去了另一件订好的房间。
“泯愁,你陪我上路原就屈了才干,不能在他那里一展所长,现在还因我之故,多加了一双小娃儿,你是否会心中觉得厌恶?”
坐在几前,凝视他缺乏表情的脸,希望能看出他真实的心意。
“身为随从,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服从。主子的命令,我执行起来从不会觉得委屈。”泯愁说这番话时,非常郑重自然,我相信是发于内心。
“无论如何我都要谢谢你的。虽说你是因为他的命令而陪着我,但我感激他的心意,同时也感激你对我的相助。泯愁,我生了一副管闲事的心肠,却明白自己没有管闲事的能力。今天若非人命关天,我也不会轻易揽下,但我若揽下,必尽己所能去付出责任和真心。”
整理下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按说只要出了冯城,我就置身于战局之外,保我自由之身。继续往下走,是为了避开战火蔓延之地,以避开那人对我的兴趣。所以走到舒城咱们就可略歇歇精神。每至一地可稍安数日。蒙兵越强,安生之日越多。蒙兵若败,咱们的路线就继续走向离开战火稍远的地方。”
泯愁不清楚我说这些明摆着的事实用意为何,略有疑惑地看着我。
“所以,我想在安生的时日里就教那双娃儿习字看书,以及为人处事的道理。而且带出的的银子总有花完之日,我也谋些差事贴补下花销。你只是奉命护我周全,却是自由之身,有什么想要去做的事,也可自己安排。你觉如何?”
泯愁沉思一下,没有异议:“你说的都可行,只是舒城我们是不能安稳停顿的。短时无碍,若缓得一两日,发现那俩孩子一家人去屋空,我们正好带着这两个孩子,独未见家里大人,怕有些麻烦。”
“对,抛开那些收索高利贷之人,若官府问起,你的身份是个问题。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我才在林中匆匆埋了那对夫妇,又携那双娃儿直奔客栈,没让他们回家收拾东西。还让雅琦办了男孩装束。”
听完我一番话,泯愁神色间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氛围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相同不变的表象却涌动不同的感觉。我并未刻意去说什么的意思,不过是陈述事实,但我相信,我们之间原本陌生的距离在逐步拉近。
他稍顿一下,吩咐我将买好的用品整理好,大家吃些东西就离开舒城。我拉住他手臂让他坐下:“离开,一定要尽快离开,但我没说完。以前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然没什么可担忧。现下收留了两个孩子,旦夕祸福,难以自料,若我有个不测,泯愁,请你看在同行之谊,也看在孩子可怜,帮我给他们有个好的安顿。”
“你这是什么话?年纪比我还小,竟会荒诞地想到身后之事!”泯愁瞪着我,颇为不解。我该笑他平板面皮屡屡在我面前破功么?呵。
“生死与年龄无关,否则何来早夭一说。我只是恐有万一,所以留个万全之备。若天予我百年长寿,难道我会不高兴?你听我说,这孩子原是我要留,与你无关,我统共带得五十两银子,若有不测,到时我身上留有多少,你一概取了,以作安顿之用。我长至今日,未见世面,不通礼数,只是心中自以为弯身一躬是至诚之礼,请泯愁你一定要答应。”说着,立起身来,弯身90度一躬。
我不是理工科,也不是纯粹的文科生。对古代的衣饰礼仪真是全然不知。除了将以前的握手改为拱手外,我也只会鞠躬啦。
以前总想着,某一刻,像莫名来到这个世界一样,我会突然回去曾经的世界。所以和所有相接触的人都不会相交过深。可现在有雅琦和雅麟,我突然不见,若那时他们已经长大也就算啦,如是正值年幼,岂非要遭受生命中的第二次抛弃?!我于心何忍。
泯愁不能理解无病无灾的我,对他突如其来的嘱托,我又不能跟他讲明这连我都觉匪夷所思的事情。纠缠在这个问题好久,泯愁才勉强应下。
将饭菜叫入房来,和雅琦、雅麟一起用毕,一行四人转出舒城,向南城行去
第八章
冯城与唐城、舒城相连,共同构成蒙煜边境接壤之地,是蒙国正北的广大地域。三城以南,又有如城,南城,白城。从冯城到唐城再到如城至凤城,是最快捷的抵达蒙国都城的路线。凤城是蒙国的都城,亦是蒙国疆域腹心略偏东部之地,平原沃土。白城在东部,南城位处西南之地,是通向西北大漠荒凉之域的必经之地,也是西南诡异地貌的门户之城。说诡异,是因,自南城而后,西南之地有湖城的湖海丘陵之城,越城山林耸立的高原之地,恒城沼泽雾气终年的盆底之势。每一城皆有致命的疆界被划为禁地。
煜国直接攻入蒙国都城,制住皇族乃是上策。不论怎样行兵,贸然进入西南是不智而无用的,所以我将路线锁向西南。
在一家中等门户里做了西席。每日教足四个时辰即可,剩下的时间便在租用的农舍里教琦儿和麟儿习字念书。泯愁做些什么我没有去问,只是他每日会送我到主顾家,在我回来时,便在主顾家门口等着,将我接回去。
其间,在冯城遍布榜文,果是泯愁曾略提及的亦匡所书之言。甚至在唐城叫阵时,亦以此言理直气壮向唐城守军劝降,而唐城守军乃至整个蒙国各地也贴上了一张榜文:
“蒙与煜忝为兄弟之邦,相邻而治,友好相处。奈何,煜国之内,小人煽动,挑起两国腥风。恰如弟以武力强行欺压兄长,掠兄长之物事,同盗贼何异?!我蒙国子民行止温良,然绝非软弱可欺。今煜国以狡诈之言行无理之事,祸心昭然。我蒙国当行兄长之责,以教弟何谓大义,何谓天理,何谓德行!望煜国好自为之。”
是,两张榜文都从我这里而来。我既无意中让煜国小小利用了一下,自然也可让赵子衎在经我同意下小小利用一下。估计亦匡鼻子冒烟了吧。
但他们与我的纠缠也到此为止。至于其后亦匡那边又扯进什么应某某可怜皇子诚心之邀云云,而赵子衎那边又说什么狼子野心污我子民视听云云,都与我无关。
唐城那边正式陷入攻防胶着,我在这样的胶着里反而心安。胶着吧,胶着我就不用立即搬迁。而且还有如城呢,除非他们头脑发热冲向南城。一旦如城开战,离它最近的南城和白城定会调兵支援,到时自己就会离开。
只是,明明是这样冷静分析着,淡漠地安排着,心中划过的隐隐担忧又是什么?那样温文的脸,惊鸿的一跃,举坛的一饮,搭肩的一语,微笑的眉弯,清癯的背影。
战场上却是无眼的刀兵,飞流的箭矢……
我这样的人,在那边世界二十年,不曾有半分摇曳心思。在如今这边,只知五年清醒时光,连这个身体多大了都不知道。看面目虽是少年,心中早过了那豆蔻绮丽之际,端端有了平生第一次心动牵念。
无法形容,无从比较,不知是否是爱,就已先行被自己掐去希望。
日子在平静中流淌,看着琦儿、麟儿渐渐开怀,纯真的笑容常常挂在脸上,似乎有了淡淡的幸福的味道。回不回去原先的世界由不得我,现在的世界我也终于沾染上尘埃,属于我的未来,究竟设下了怎样的结局?
从雇主家出来,看到等我的泯愁。笑意沾染眼角,刚要像往常一般,打声招呼,一起回去。一下子怔在原地。
不寻常的紧绷,不对劲的脸色。尽管他的脸一如大多时候毫无表情,这不短的相处,让我嗅到恐慌和愤怒的气息。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压低声音,一如往常地行走,遮掩彼此的焦灼。
“主子出事啦。”
心,颤。不安,蔓延。
所有情绪又被大脑强迫冻结。
“具体?”我听到我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空旷。
唐城之战,书靖竹的大军正面袭来,牵制蒙军视线与战略,另有煜国水军从水路突袭,唐城内亦早有煜国埋伏多年的暗桩响应,蒙军之境真可谓四面楚歌。
朝堂上,煜国下的那剂勾结皇子的猛药,使得援军将领迟迟难定,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背水一战之下,瞿青派一小股精英袭击煜营,燃粮草,另纠集一批武林人士,护卫其埋在煜国军营的暗棋对煜营内水井投毒。
一番对决,书靖竹与投毒之人相持。当时的情景,若书靖竹拦夺药物,就要被外围刀剑贯穿,若书靖竹救自己,药物就要投入井中。
最后,毒药被劈洒在地,书靖竹胸腹、背,共受三处伤。背部一剑本是伤势最轻的,可上面却有毒——寸断。
寸断,顾名思义,受毒之人全身血脉如寸寸断裂般疼痛,毒不致命,痛难捱。异常歹毒残忍的毒。解药只在蒙境西南湖城蝶断谷内生长,名为炽怜。炽怜是花名,层层华丽的红色花瓣,只有最内一层和花蕊是嫩白之色,就连花叶也是红色。若用手轻碰花蕊,花蕊立变黑色,红色花瓣和红色花叶纷纷凋零,煞是凄艳,是名炽怜。炽红怜嫩白。
胸、腹、背,三处受伤。那样的一个人,似若前一秒还在清雅一笑,微弯的眉,柔软的眼角,下一刻就浸染在血泊之中。浴血伤痕,寸断疼痛。那色泽略浅的唇畔发出的不再是雅致的音,爽朗的笑,而是痛苦的呻吟。
甚至,焚毁般的痛楚,却连微弱的音节都无力发出!
蝶断谷!
策马奔向湖城,琦儿、麟儿都挤在泯愁那匹马上。这么慌乱、颠簸的赶路,两个孩子没有任何抱怨,很乖地告诉我说没关系。而我,正极力按泯愁教给我的,握好缰绳,勉力在马上坐好,不被摔出去。
到达湖城时,我已是一手持缰,一手搂了马脖子,整个人伏在马背上,差点口吐白沫。将琦儿、麟儿安置好,我们便一路奔向蝶断谷。
我不知道泯愁是否怨恨我,因为我,而使他不能保护在书靖竹身边,但我知道他是痛恨着他自己的,恨自己不能以身相代,让书靖竹免受那样的伤害。我没去安慰他,我的心也在痛。任何言语都如此苍白,早一刻找到解药,书靖竹就少一分难受。
也许,泯愁和我抱持相同看法,我们一路沉默。
为了攻克蒙国,煜国做了不少准备,只看泯愁对蒙国疆域地理如此熟悉,便可窥出一般。可惜不够,光熟悉而不能掌握于指中,果然是不够。每一片盛产炽怜的地方都是大把大把的焦土,一望无际的熏黑。
泯愁的唇颤抖成苍白,眼眸中迸发出愤恨。可意念并非神念,无法让炽怜重绽让时光回流。我们决定分头寻找,不放弃,哪怕只有星微火光般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