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那人应是煜国人,可能煜军看书靖竹与兄弟你走得有些近而监视他,也未可知。那人吐息绵长,愚兄自负一身功夫,也不敢轻易妄动。否则,我必生擒书靖竹,挫敌锐气!”
“我也曾思量以赵兄功夫,既然不为书靖竹所察,为何不直接将其擒拿,原来尚有因由。既如此,兄弟之妄言恐为他人所用以扰蒙国民心,此乃兄弟之失。虽不愿涉入任何一方,但此次兄弟自当破例。日后必少言为妙。”
说罢,附于赵子衎耳际,轻言数句。赵子衎愁容稍霁。
“另,为兄不知,既兄弟一心隐于市,为何在煜军入城时自曝人前。但兄弟确实已为各方关注,否则为兄也不至到此。请兄弟日后多加小心。”
看他真挚面容,心下微暖:“赵兄关切之情尘晨生领了。一时头热做此失当之举,我早已悔矣。幸好我身世清白,应无大碍。只是赵兄留此,危患四伏,更应谨慎为上。无论何时,留得身在,方可图谋大志。赵兄自是明白。”
“哈,与兄弟相交一场,也不枉为兄冒险来此。此地确实不可久留,愚兄走啦,兄弟,再会。”
“再会。”
今儿晨,枝头无喜鹊,昨儿宵,夜里无夜猫(猫头鹰),怎的今日我这不打算开张的小店却忒也热闹。方送走赵子衎,又飞来一黑衫客。
黑衫客一进来便抱拳而立:“主子派我来保护公子。”
这倒稀奇。我不解道:“谁是你家主子?”
“书靖竹。”
“哦?他说一回去立即派人给我送来些好物事,倒未提保护之说。而且估摸时间你也是来晚了的。”我狐疑地看向他。
黑衫客一愣,回道:“主子与公子之约,在下实在不知。也许是突生变故,主子不及履约,还请公子见谅。主子一有暗示,在下即刻赶来。因主子说的是街巷名,故在下找来时费了点功夫。方找到此地,便立刻拜见公子。公子所说约定时间及物事,在下毫不知情。”
听他这般说,也许他并未见到赵子衎,心下稍定。斜睨来人,冷声问道:“那,敢问有何物可以证明你的身份?又何来保护之言?”
“在下直属主子一人,信物唯主子与在下方能明白,确实无可证明。但若在下有何居心,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在下便直接掳走公子,想必公子文弱,定不能敌。君入瓮中,转眼刀俎鱼肉,公子又有何倚仗?至于保护,在下揣测,主子就是怕公子会遭他人之手,受此强硬对待吧。”
沉思之下,我已经相信了他八九分:“你家主子连指示都不方便下达,居然用暗示?烦请将来龙去脉详告于我。”
……
第五章
书靖竹回到居所,处理了一些军务情报,正待休憩片刻,亦匡大笑而入。
“有何喜事,值得你如此?”书靖竹不免好奇。
“你来看。”亦匡将一张纸铺于案上,唤书靖竹。书靖竹一看之下,微惊。只见纸上书:
“蒙与煜,自威帝而下,同源一室。本是同宗同亲。今蒙之皇室,同室操戈,手足相煎,陷国家于乱,致百姓于祸。煜知百姓之悲苦,故特来相解。只为讨伐蒙之动乱不义之徒,必当安顿百姓,绝不妨害百姓生计。凡有生活困顿者,煜军所到,必尽力予以援助。煜将还百姓以清平天下,使我同宗之亲得享安稳富足。”
“这?”书靖竹挑眉看向亦匡。
“哦,靖竹你别误会。”亦匡与书靖竹相交数年,对其一言一行皆熟悉不已,忙解释:“我并非派人跟踪你,只是尽管收到情报,可我还是不放心那个尘晨。派人去他那里监视,结果你恰好也去了那里。”
“你也知道他对我说的话啦,现在做何感想?”书靖竹淡然道。
“看来他似乎确实不是内应,可是这个人很有趣啊。”亦匡摸着下巴,眼中有沉沉兴味闪烁。书靖竹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烦厌。
“不管你怎么看待他,我已答应不利用那日他与我交谈之言做文章,这张告示恐怕……”言未尽,态度已是昭然。
亦匡对书、尘二人的约定颇不以为然:“我以为你不过是敷衍他。求大义不拘小节。这番言论虽不能立即让蒙国百姓接受我煜,但可扰其思绪,利于稳定后方。这不是你我此番前来的任务吗?攻克之地行教化之事,宣我煜之大德,蚕吞瓦解蒙国。”
书靖竹待要再言,被亦匡阻止。
“再者,尘晨此人见解如此奇特,若可为我煜国所用,那靖竹就不用担心毁约之名。届时你与他同一阵营,同一利害,小干戈自然化玉帛。”
看亦匡一脸轻松自信,想必他主意已定,不会更改。毕竟他与自己身份地位不同,身为太子,日后的皇帝,坐拥四海才是最大的豪情吧。在那样的心志下,可用者皆为其所用,不可用者势必毁之。皇族是血腥的先驱。
心中百转,问出口却是惯然的平静浅笑:“若尘晨不入煜之阵营呢?”
亦匡没有回答,嘴角却有一抹残忍的冷笑。
书靖竹暗叹:最无情是帝王家,这话半分不假。收起无奈和担心,他更关注的是:“你打算如何收服那种闲云野鹤?”
“所谓收服归顺,千般方法不过拢为一句——动之以情,晓之以利。若大军拔营时还无成效,就不能怪我强硬。”
强硬?书靖竹比了个“杀”的手势。
“哈,不至于。不过是先将人掳来。一生不降,我就扣他一生。我与他没什么深仇大恨,他的一条命我要之何用?到我煜国一统之时,他降与不降有何大碍。我只要他不能为蒙所用即可。”
听到亦匡轻描淡写说着“扣他一生”,书靖竹想起尘晨方才在栈内对自己轻轻颔首说着“好,我信”。那样一个人,被监禁一生……心一定,便下了主意。
他缓缓背过身走至窗前,无奈地低语:“东大街,六福巷,村户小栈,泯愁啊。”仿佛一种和着拍子吟唱的悼念。
亦匡并未看到书靖竹背对自己做的手势,听到这番言语,不解:“靖竹?”
书靖竹回过头来,一笑:“既然你心意已定,这违信弃义之人想必我是做定啦。如此,我有何颜再见尘晨。你也知尘晨此人,性子淡泊,言谈独特,是个让人忘愁的,以后却是不能去寻他啦。”
话虽如此,倒没什么不满埋怨的意味。亦匡放心道:“靖竹所说不错。但到得他入我麾下,还怕以后不能畅谈?像你我这般生来就有使命的人,确实都欣赏他那股子潇洒随意。”
书靖竹颔首道:“正是。”心中却喟叹:亦匡啊!若他卷入这是非,便已不能潇洒,那时他是他,却已不是今日的他。可惜以你的地位和所受教导是不会去想这些的吧!
……
黑衫客略去书、亦二人任务不谈,大致讲当时情形叙述一番,抱拳道:“在下被主子赐名泯愁,当时主子便是向我传达暗示,主子要我听您吩咐,护您周全。”
静静听完这原委,想到那人说“我对你一见如故,真心以朋友相待”,不料他竟能做到这般。这泯愁想来是他心腹近卫吧。这样的话,与他,可会有危险?
“公子放心,在下不在行军编制,从军营消失并不会引人怀疑。而且在下可以保证来此保护公子之事,再无旁人知晓,定不会牵连主子。”泯愁一直公事公办的平板面容,此时才得一分舒缓。似是因为我对他主子的担忧。而我无意中竟问出心中顾虑。
听他所言,安下心来:“既如此,你愿护我离开冯城吗?一离开冯城你就可回来向你家主子复命。你与你家主子对尘晨的援手,尘晨定感铭于心,日后图报。”
他听完我的话表现出十分的诧异:“主子的命令是要在下一路听公子吩咐,没有主子命令,无需回到他的身边。”
这样啊,他竟然将心腹就送在我身边,任我差遣。我不能接受他成为朋友,怕管不住自己的心,彻底沦陷。现在却心安理得让他派来的人保护。何其自私啊!从泯愁进来到现在,我只怀疑过他的身份,考虑着如何让他保护我,竟然从未想过这是在受他人恩惠,心中但觉一派自然。
呵,只要灵魂不变,我就会一直这样下去吧?一直的,只要遇到直觉会真心帮助我的人,就心安理得去享受这帮助,从不会有什么“无功不受禄之类”的想法。
自嘲一笑,我看向泯愁,眸中终于带出几分暖意:“你叫泯愁吗?很好的名字啊。既然日后会很长时间一起行走,就别‘公子’‘在下’地叫了。我并没什么尊贵身份,咱们之间交谈直呼‘你’‘我’就好,若不介意也可直呼彼此名字。在下尘晨,尘土之尘为姓,清晨之晨为名。”
泯愁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泯愁,我要离开冯城,就在今天之内。咱们合计一下,怎样能万无一失。毕竟冯城现在肯定是戒严了。”
第六章
一.我们不是捣乱的,不能点昏守城兵,使冯城混乱。
二.我们是要逃跑的,不能用书靖竹的令牌,使他受到牵连。
就在我以为我必须为自由献身,钻进每日倒夜香出城的那个大臭桶时,泯愁那平板的脸上再度裂痕,有一丝忍耐的笑意。
好吧,我承认没有实力的家伙是缺乏构思与想象的。事实上,我是在泯愁超赞的轻功下,贴在他劲瘦的腰背上,就在守城士兵交接的时刻,很帅地飞出城去,融入了夜色。
出城不远,我从泯愁背上爬下来,笑道:“其实当日若无那告示,凭你的身手,书靖竹也会知道有人窥听了我们的谈话吧?”
谁知泯愁很不以为然:“当日主子并未让我跟去,否则我当场就会设法告知主子有人窥视。”
“原来如此。那咱们该走哪一条路呢?”
我心中是有着窃喜的。虽说并不想涉入任何一方,但也不想因自己而有人无辜殒命。当时泯愁不在场,我更可放心赵子衎的安全。而书靖竹来见我时,连泯愁都没带。其实在他眼中我是个男性,少年,其实他根本没什么别的意思,可属于花痴那部分的我幸福得在冒泡泡,理智的我在一旁云淡风也轻。
“这里,一条官道直通唐城,一条是羊肠山路。越过这座山,可以绕过唐城,直到舒城。”泯愁比我还了解冯城周边地势。
“咱们到舒城。”我积极主动地迈向羊肠小路。
唐城地势险要,守易攻难,是蒙国屏障。现在冯城已经落入煜军手中,很快战场就转会到唐城的。我是为了避开亦匡的笼络甚至是掳掠,自然不会自投罗网。
选了一个干燥的山洞,生起篝火,防野兽袭击。泯愁坚持值夜,在我更为固执的抗议下,一人轮了半夜。第二日,在泯愁的陪伴下,我开始了生命里第一次原始的步行旅程。
许是因为换了个男人的躯壳,这身体还挺耐用。行走大半日光景,快要走到舒城地界,忽然山林中传来奔跑哭泣的声音,直冲向我们这边。
脚步声异常慌乱,喘气中夹杂着哭喊:“娃儿,你停下!爹是不得已,是不得已啊!”
很快,一个小小的衣衫褴褛、约五六岁的男娃儿冲到我们面前,泥泞的小手抓住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破碎:“救……救……救,哇……”
见到后面的男人追来,顿时哭得更厉害。男人衣衫凌乱,污浊的面孔,手里还提一把柴刀。泯愁看我蹲下身子给男孩儿擦眼泪,便迈前几步,将男人的手反剪于后,劈手夺了柴刀,厉声喝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原来,男人是舒城的一个庄稼汉。近年迷上赌博,欠下几家高利贷。债主们放话,若再不如期交钱,就把他老婆抓去卖给青楼为仆,把他女儿卖给青楼为妓,再杀掉他和他儿子。男人想与其如此倒不如一家人最后好好吃喝一顿,把孩子们哄到这山林里杀了,再和老婆双双自杀。反正对于他们一家,是再也没活路啦。不想儿子虽小却看出不对,一进山林深处就跑了开来,之后便遇到我们。
听完那磕磕巴巴的叙述,拼凑出事情经过一股怒火勃然而发。我来自文明的时代,无法容忍这样荒蛮的行径!揪起那人的衣衫,很久不曾有的激动让我失控地痛骂连连:“你个混账王八蛋!长的脑袋是不是要放屁用?!玩不起的东西,你就别玩儿!没钱,没钱你赌什么?赌不起不收手还借高利贷!自己的债自己一肩扛,还把妻儿拖下水,你算哪门子男人?真他妈有出息,还要杀儿杀女再和老婆玩自杀,你就下了地狱也得进十八层,油炸斧劈魂也不剩!自己欠下的债你妻儿就理所当然陪你一起死,你怎么没想过你还应该让他们享福?!你赌得乐时想他们没?死时倒想起了?你以为你是皇帝老子玩陪葬?!”
骂不过瘾,拳打脚踢之,自己倒先气喘吁吁,继续开骂:“什么叫没活路?能进这山林就不能放妻儿跑?跑到别的城镇那舒城的高利贷地头蛇还算什么玩意儿?反正你也要死,用自己替他们挡着这样死了还有妻儿惦着。就算跑不了起码老婆和女儿还活着。青楼怎么了?青楼出来好歹还是个活人,不比孤魂野鬼强?!我打你个无知无耻,我打你个砍儿宰女,我打你贪赌败家没心没肺无德无智!”
那人哀叫连连,被泯愁扭了,不能动弹。一双小手拉住渐失理智的我:“大哥哥,别打了,别打爹啦,还有姐姐,救姐姐。”
我的身体因激动微微有些而颤抖,看到那脏兮兮的小脸被泪冲得没个模样,一阵心疼。蹲下身子,抹去他脸上犹存的泪痕:“姐姐在哪里?你带我们去吧,哥哥救她。”
小家伙慌里慌张跑来,压根没辨方向,只是一手指着舒城那边,嘴里抽抽搭搭:“姐姐,姐姐。”
我挑眉看向男人。倒还有个眼劲儿,那男人连忙说着:“我带路。”
就这样,我看到了相拥而泣的母女。瘦骨嶙峋的身子,女孩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赤脚蓬面。母亲衣衫上尽是补丁,蓝布花巾把头发松松包起,已然有些凌乱。
“你也希望让两个孩子死吗?”我冷声问道。
那妇人看到我抱着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和泯愁站在一起,顿时明白过来,泣不成声:“有活路谁会让孩子遭罪。那杀千刀的欠下钱还不清,放高利贷的里面还有城守的儿子。我们一家被逼上绝境,杀男卖女,哪里还有活路?与其被侮辱,我宁肯和我苦命的孩子一起死。”
怀中的小男孩扭着身子,我把他放下,他直直跑向女孩儿那里,搂着女孩儿的脖子哀泣:“姐姐,一起跑。姐姐,跑啊。”
妇人看着弱女娇儿,将二人揽入怀中,泪如珠断。男人“扑通”跪在地上,拉住我的裤腿道:“这位小公子,我看出您是好人。我该打,该死,可这双儿女和我的老婆确实可怜。您救救我们吧,我一定改掉赌钱的破毛病,做牛做马报答您。”
我心下厌恶,一使劲,将腿挣出来,对这样的软骨头充满鄙夷:“有担当的男人落不到你这般田地,落到这步田地也没你这么软的脊梁膝盖!”
慢步走到那对姐弟身边,女孩儿约莫八九岁,听到我们的对话转头看向这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小脸透出几分灵秀。
“小妹妹,弟弟跑时你为什么不跑?不怕爹娘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