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了这个消息,心下便一阵儿忐忑,这罗仙儿一日不曾拿获,这青江寨一事就一日不能了结,他就一日不得心安。他落在了那种地方,又活著逃了出来,倘若真被人指认了出来,就只怕就是有千万张嘴长在身上也说不清了。他又不愿再躲回山去,便想著还是走远些才好。
这样一想,更不敢久留,便拿定了主意,带著云墨一路去了苏州,想著去投奔一个旧友。
《云墨》 3 (4)
这样一想,更不敢久留,便拿定了主意,带著云墨一路去了苏州,想著去投奔一个旧友。
他这一路也实在是万分的艰辛,又不敢停留,又要小心的遮掩著云墨手腕上的锁链,一路上有人办了红白事,他也厚著脸皮偷偷的去吃,又暗暗的带了些好的出来给云墨去,他哪里还要些面子,只是怕云墨知道难过。这样千难万难,也被他们一路走去了苏州。
他原本想著一来了苏州,只消稍做打听,便能投奔旧友,衣食住行,或许就有了指望,这苏州离得又不算太近,想必不会有出事的一日。可惜旧日他那旧友所在之处,早已物是人非,改头换面了。他向一旁的人打听,原来这人不知被哪些狐朋狗友教唆著迷上了赌钱之事,结果偌大的一笔家业,竟然都被输给了人,如今连这宅子都姓了别人的姓,哪里还有他那旧友的落脚之处。如今那人也不知道在哪里躲那些追债的去了,即便寻得见,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上他和云墨。
他没了法子,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便越发的没了主意。倒是他问话的那人见他这样,便笑著同他说道,小哥实在想要寻他麽?若是要追赌债,只怕连半分钱也追不回。
他便苦笑著说,这位大哥说笑了。这人原是我旧日里的同窗,如今我落了难,一路前来投奔他,也不过想要求个落脚之处罢了。哪里想到唉,真是一言难尽啊。
那人听他这样一说,也摆正了脸色,不再笑他,倒是细细的问起他话来了。
原来那人姓古,单名一个非字,也是个落魄的教书先生。那古非见他也是斯文一派,又听他说半路遇到了盗匪,被洗劫一空,如今和表弟一路流落至此,便一阵儿唏嘘。那人也实在是热心肠,先是请他去了家里,把他们两个都安置好了,原本想他一起在馆里教书,又听说他起从前是卖画为生的事,便教他重操旧业。等那古非亲眼见过了他的笔墨,也是十分的赞叹,便又张罗著说要替他打听一处居所,也好叫他开张。
那古非的确是诚心帮他,果然帮他打听到那空云寺里有一小庵正空著,便撺掇著他去。不只如此,又借他些本钱,好叫他开张。
他一听说是在寺庙之中,便犹疑了起来,说,既然是庙里的空庵,只怕不好住进去。那人便笑,说,我与那庙里的住持相熟,我说住得,自然是住得,难道你是不信我麽?
那人帮到他这样的地步,他实在是却之不恭,不如从命了,只是心里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实在是一言难尽。
那人见他没了二话,这就笑了笑,说赶得好不如赶得瞧,咱们这就去罢。说著就领他们去看那空著的小庵。那地方果然是好,又有生火做饭的地方,卧房也够宽敞,外面便是铺面,他见了更是大喜,只是手头一时没有现钱,又要看古非的意思,心里便更觉得尴尬了起来。
那住持见他长相斯文,也是个读书人,又见了他的书画,也不先朝要他银钱,倒教他住了下来。
那主持走後,那古非便也要告辞,他也是十分的感激,很不好意思的说道,古兄的恩德,小弟实在是没齿难忘。倘若日後有用得到小弟的地方,古兄请千万开口。
那人便笑笑,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曹兄太客气了。
说完便告了辞。
云墨一直紧紧的跟在他身旁,也不开口,见这屋里再没了别人,便有些新奇的四下里望著。
《云墨》 3 (5)
云墨一直紧紧的跟在他身旁,也不开口,见这屋里再没了别人,便有些新奇的四下里望著。
他摸摸云墨的头,然後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儿,喜欢麽?
云墨撇撇嘴,把头扭向了一边,却并未说话。
他们两个如今这便算是安顿了下来。那屋里也有人打扫过的,倒也干净,他也不去再寻他人,就和云墨两个尽其所能,把那屋里细心的布置了起来,这便算是周全齐备,就开张了。
古非也是见过他的字画的,之前就知道他要开张只怕为难,还特意借了本钱给他。他岂止是感激,简直都不知道说什麽才好了。那古非见他这样,也好笑了起来,走之前只和他说,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等开了张,一切就都好了。
他那时听著心里也欢喜,不想借了那古非的吉言,他与云墨两人自此衣食不愁,比之前他在乡里的光景,倒好了许多。他心里自然也是十分的欢喜,常日里便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意,云墨见他这样,也微微的展颜,似乎也是高兴的。
那寺庙极大,也是异常好的住处,那些小庵不过是借那香火客来住,空著的也不少,所以租给了他。他本意又不是要在这里久住,不过是想避避风头,等那朝廷拿获了罗仙儿,他便替云墨寻了亲人,仍旧一路回乡。
他起初也没想过要如何的指望著这字画,却不料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又没那些希奇古怪的毛病,一般的妇孺老少都爱他的画儿,竟然把他的生意照顾得十分周全。这寺庙原本就大,光是来往进香的香客们就把他的名声远远的传了出去,四处来买那字画的人也是络绎不绝,他见了这副光景,也是又喜又忧。只怕万一惹出了什麽事,必然不能善终。
他也曾偷偷寻了个铁匠,想著把云墨手腕上的锁链取掉,可那寻来的铁匠使了半天的力气,那锁链却是丝毫无损,如何都弄不断的,那人也是吃惊不小,只说,我也活了半百,从未见过这样打不断的锁链,你怕是要寻个锁匠才成。
他听了这话,也是暗暗的心惊,可云墨的神色却丝毫不变,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不在意了。虽然那手腕上的锁链只两根指头的粗细,可总这样拖著,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他想来想去,就有些拿不定主意。连这铁匠都打不断的锁链,就算找了锁匠,只怕也不是那麽容易开的,反倒弄得尽人皆知了。他临出寨时那妇人给他的那串钥匙,他也是一一的试过了,可惜却没一把是对的。
他没了法子,也是不得已,就旁敲侧击的去问云墨。
在那山里的时候,他也不敢如何的问云墨在那山寨里的事情,想著那时候的光景是如何的可怖,只怕这孩子想起来会吃不消。如今他是想也过去了些日子,慢慢的提起,或许不会怎样。不想他一开口,那孩子就知道他要问什麽了,立时就变了脸色,只和他说,不记得。
《云墨》 4 (1)
他还想再问,云墨就抬起了眼,倔强的对他说道,见你之前,都不记得。
他心口一震,却也是暗暗的吃了一惊。
云墨说完这句话,就把头扭向了一边,抿紧了嘴唇,再不愿多说了。他见那孩子仿佛忍著怒气似的,便也不敢再多问,犹豫了片刻,就仿佛讨好般的问道,阿墨,晚上我们两个吃烧鹅好麽?
云墨也是个孩子,见他放软了口气,不再提起过去的事,便转过了脸来,也露出笑容,使劲儿的点了点头。
其实他们两个起初都是吃那庙里的斋饭,後来他想著云墨又不比他,孩子这个年纪,毕竟还在长身体。先是请了个街坊来替他们做饭,可那妇人大约还是唠叨了些,把云墨惹恼了,竟然不肯再吃那人做的饭。
那妇人也是气得不轻,对他发了一通牢骚,夹枪带棒的说了许多,无非就是骂云墨是个有人养没人教的,行为举止都太粗野了些。他听了也是暗暗不快,想著云墨虽然不爱说话,也不至於就这样了。只是他心里虽然不信那话,却也不愿把人给得罪了,仍旧是客客气气的赔了不是,又把这人请了出去。
弄到最後他也实在没了法子,皱著眉头想了半日,只好自己去吃斋饭,又每日在外面买了点心小吃什麽的回来给云墨。
那孩子很懂事,每次把好的都留给他,他说了许多次,可那孩子还是很固执,他没了法子,结果就是斋饭一人一半,买回来的点心小吃一人一半。只是他心里却暗暗的咂舌,想著这孩子真是倔强的可以。
可平日里,在他的面前,却也不怎麽瞧得出这副脾气来,有时他也想,或许只是小孩子心性罢了,多教教就好了。
倘若他不开口,那孩子也只是不声不响的,紧紧的跟著他,总是寸步不离的,仿佛怕他丢了似的。有时见他作画,也凑了过来,静静的在一旁看著,倒把他吓一跳。他初时还觉得有些腼腆,就想著怎麽找些事情给那孩子做做。可到了临了,也不过是些琐碎的小事,他也实在是怕累著了云墨。
那孩子虽然不怎麽愿意开口,却知道他的名字,虽然当著他的面就听话的叫他大哥,可背著他的时候,就指著那屋里的摆设,歪著脑袋,叫著应祯那两个字。有一回被他给撞见了,就笑著问云墨,说,那是应祯,那你大哥我又是谁哪?
云墨就用力的摇头,又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後才直直的看他。那目光太过纯粹,每每就看得他莫名的心虚了起来,不敢直面。
後来他才发现,那孩子把喜欢的东西都叫做应祯,他倒是很喜欢从那孩子口里听到那两个字。那孩子的声音没有了最初的那种生硬和低沈,听起来倒是非常的好听,就好像拿指甲盖弹著一把上好的匕首,铮铮作响的那种感觉。
不过他还是慢慢的教会了云墨屋里那些摆设的叫法,应祯那两个字,还是有些太过亲密了。
他渐渐的手头有了些钱,宽裕了起来,便动起了心思。想著若是再多攒些银钱,或许等到了回乡之时,就能把那傅青也一并赎了出来。他原本就是个胆子不大的人,会沾上了罗仙儿那事,原本是做梦也想不到。他逃来苏州,也是情非得以的事情,只是拖得越久,他心里就越是惦记著那傅青,就仿佛是著魔了似的,这几日安定了下来,就连梦里都是那人的影子了,弄得他每日清晨醒来,就是一脸的羞愧,不敢看云墨的眼睛。
《云墨》 4 (2)
他逃来苏州,也是情非得以的事情,只是拖得越久,他心里就越是惦记著那傅青,就仿佛是著魔了似的,这几日安定了下来,就连梦里都是那人的影子了,弄得他每日清晨醒来,就是一脸的羞愧,不敢看云墨的眼睛。
如今他和云墨两人住在了这里,原本倒也心安,可有一日听那进香来的香客说话,只说那罗仙儿等人久拿不住,皇上也是震怒,只说庙里观里都要搜一搜,只怕这些人装成和尚道姑,就漏了网。那香客讲得是绘声绘色,却把他听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从那一日起,但凡听见官兵两字,或是瞧见那巡街的开道的,他的腿就先软了三分,站不稳,立不直了。
他在青江寨那些日子,为著要画像,山寨里但凡长眼睛的,都是见过他的,他虽然一路逃来了苏州,心里却仍旧是怕的。想著倘若随便哪个要拉他垫背,他就性命不保了。他这便是不做贼心也虚,幸好云墨十分的懂事,又帮他看顾铺面,又帮他裁纸磨墨,他这铺面生意也是兴隆,竟然难得会有闲暇之时。
那孩子见他有时神情惶惶,也很认真的说些话给他听,虽然很有些词不达意的时候,他听在耳里,却不知不觉的,每每就舒展了眉头,不再那麽的担惊受怕了。
有一日午後他在窗前画雪梅。他要画那梅花上的雪,便要用淡墨,云墨便看著那墨便说,这一笔不好,这样淡。
他便笑,说,阿墨怎麽这样心急,等我画完不好麽?
云墨便默默的点了点头。
等他画完了,那便是一张夜月雪梅图,那暗夜里的云彩映著那月亮越发的圆了,梅梢上那细嫩的花骨朵儿上落著一层薄薄的雪,那凉丝丝的意思就沁到了人心里头去。云墨看著那画儿,脸上露出了些惊喜的神情来,倘若那画不是湿著的,只怕那孩子就伸手摸了上去。他前些日子画画,云墨也是在一旁看著的,可却从没见过这孩子这样的眼神,他就问,阿墨喜欢这张麽?
云墨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後眨都不眨的看了半晌。他心一软,就说,那这一张就送给你,好不好?
云墨一双眼睛便亮晶晶的望著他,说,不好。
他微微一笑,知道这孩子懂事,就把笔搁在了一旁,指著那窗就说,等干了,就糊在那里好不好?阿墨一抬头就能看见。
云墨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很是开心的模样,他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很有种为人兄长的意思了。
他实在是喜欢看这孩子的笑颜,云墨下颌的线条很硬,看上去就有种异常冷漠倔强的感觉。但笑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有点笨拙了,好像那种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幼崽,胖乎乎的,牙齿才刚出了一个尖儿,躺倒在那里肚皮朝天,翻不起身来的样子。让他每每都忍不住,想去摸那孩子硬得扎手的头发。
云墨没事做的时候,就喜欢站在庵外看著那天边的云彩。倘若遇到了那半边天都落满了长云的情形,那孩子就会欢喜的看上许久,仿佛痴了似的。有时他也陪著那孩子,看那仿佛火烧一般的半边天,心里有什麽愁烦,倒也忘记了。他心里就想到,倒没白给这孩子取了云这个姓,倒仿佛天生便和他有缘似的。
只是那孩子倔强又刚硬的面容,却实在是和那云字的感觉不衬了。他当初取了这个字,也不过是希望这孩子别那麽的倔强,免得将来在外面吃亏。如今看起来,将来会怎样,实在是难说啊。
这人要是忙起来了,就觉得怎麽一转眼就又到了要吃晚饭的时候。他吩咐云墨的事情云墨都做好了,那孩子想来也是觉著闷了,就仍旧蹲在那里半仰著脑袋看著那天,他这便套了件薄衫,和那孩子说了一声,便走了出去,要去买那烧鹅回来。
《云墨》 4 (3)
他从前一个人流落在外的时候,倒也不是如何的在意这些。可如今想著云墨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力气又大,怎麽也得吃些带血气的东西才成,所以有了些闲钱,就先花在那孩子的身上。在那庵里不过几日,便替那孩子又做了好几套新衣裳,云墨最初时还觉得有些新鲜,後来便看也不看了,他倒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是不是不中这孩子的意了。
云墨虽然也有些小孩子心性,可平常的时候,却实在是寡言少语得很。他吩咐那孩子去做的事情,那孩子总是尽心尽力的做到最好,让他又安心,又觉得怅然若失了,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麽似的。只有那孩子偶尔朝他撒娇,他才稍稍觉著有些宽慰。
他们两人如今住在一处,对著外人就谎称这孩子是他远方表亲,随他一同出来的。有外人在时,云墨并不怎麽开口,有时帮他看著铺面,若不是情非得以,倒难得有一句话,倒仿佛惜字如金似的。那不常来他这里的人,倒把那孩子当作了哑巴一样,也见怪不怪了。云墨也不在意,那孩子原本就不爱开口,也不愿亲近别人。反倒是他,心里觉得云墨有些可惜了,只是他说归说,这孩子当著他的面开了口,背著他却仍旧跟个没嘴的葫芦似的,摇半天也没个响,他便犯起了愁,想著倘若这孩子一直是这个脾气,日後可要怎麽办才好。
他写字作画的时候,云墨就一声不响的默默看著,有时帮他倒茶磨墨,有时帮他裁纸润笔,只是神情里总是带著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有时他站远些,就觉得这孩子的眼神又硬又冷,看得他心里有些怕,又有些凉。
可那时候,云墨仿佛知道他在瞧著似的,就抬起了头来,朝他看了过来,眼神便柔和了许多,嘴角也泛起了那种很是孩子气的笑意,看得他心底一暖,便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多了。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想著如今这样,也好也不好。这孩子这样的脾气,倒不怕走了斜路,只是怕他万一照顾不到,这孩子可该怎麽才好?这样一想,便有些心不在焉。他去那店里买了烧鹅,夥计也把他当作了熟客,又抓了块碎鹅肝一同包给了他。他把那荷叶包提在了手里,这就要回去,却又被他瞧见路边上有人正蹲在那里,穿得很是破旧,低头在那里抓著石子,翻来复去的掷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