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佑乐幽幽叹一口气,更加委屈:「不是你说的那种笔,是我素描用的笔。」
「……」于青礼皱眉。「你干么带素描用的笔来学校?」
梁佑乐看起来快哭了:「还用说吗?当然是素描啊,不然我拿来算数学吗?」
于青礼觉得这根本是歪理,刚想反驳,突然公车一个大绕弯,公车上所有人全倾向一边,好几个人发出惊叫声,于青礼得用力抓住吊环才得以稳住身子不至于摔倒。
然而梁佑乐尚在悲伤当中,这个转弯转得他措手不及,拉着吊环支撑几秒撑不住,脚滑了一下,便往于青礼身上倒去。
于青礼本就快撑不住,被他这么一压,更是整个人往后倒,也压到了后头的小姐,形成一列骨牌,公车里的人跌得东倒西歪,骂声连连。
即使于青礼不断道歉,公车上的人瞪着他们两人的眼神仍然非常愤恨,尤其被于青礼压倒的那位小姐,眼神中更是把于青礼杀了千千万万遍。
于青礼小心瞄了一眼她略有撕裂开的窄裙,非常不好意思,但是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于是他怯怯地问:「请问,裙子……」
小姐气到都快哭出来了,冷冷哼一声,不理会他。
于青礼只是想问需不需要赔偿,只是既然她不听自己说话,他也没办法。
下一站公车开门时于青礼实在受不了公车上头的指责眼神,拉了梁佑乐就往车下跳。看着公车在自己眼前关门开走,而学校还有一大段路,于青礼忍不住叹气。
梁佑乐自觉有错,垂着头小声道:「对不起。」
于青礼叹气叹得更大声:「没关系,公车司机喜欢甩尾,站不稳是常有的事。」
只是乘客们跌得这么惨烈,却十分少有。
接下来又花了许多时间等公车,好不容易到了学校,就见校门口两个教官模样的男人堵在那,朝他们扬扬眉。
于青礼头晕目眩,在心里叫声不好。
教官之一面带笑意,朝他们招招手,问道:「几年几班的?」
于青礼心里犯堵,还是乖乖回答:「一年级……二班。」
另一个身材较壮硕的教官「哦」了声,道:「新生啊,什么原因?」
梁佑乐接口:「等等公车——」
教官:「一年级就满嘴借口,以后三年级教官制得住吗?看来教官以后要好好盯紧你们两个。什么名字?」
于青礼暗自深呼吸一口气,干干地回答:「于青礼。」
然后明显听到身旁梁佑乐咬牙的声音,有点担心他直接跟教官杠上了,幸好他接下来还是乖乖回答:「梁佑乐。」
拿着迟到签名板的教官将板子递给他们,让他们写过之后就放行,身材壮硕的教官还在后头高声哀叹这年头一年级生都不象样了,于青礼非常想挥他一拳。
梁佑乐越走越没精神,脚步越拖越慢,于青礼偏回头,询问地扬眉:「你怎么了?」
梁佑乐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是我害的。」
于青礼一愣:「啊?」
「于青礼,」梁佑乐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都是我害的,连累你了,对不起。」
于青礼被他这么一道歉,心里觉得别扭,于是假咳两声:「没关系啦,就是迟到而已,又不是严重的事。」
「不行,」梁佑乐抓着书包背带,突然朝于青礼凑近。一双大眼睛近距离看着于青礼,非常诚恳地说:「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会用往后三年的时间补偿你!我会罩你!」
然而事实证明,梁佑乐的话能听,狗屎都能吃。
开学后的第三个礼拜,于青礼重重放下手上正预习着的国文课本,面色铁青出了教室,教室里的同学们纷纷窃笑,这已经是开学以来不晓得第几次了。
方才教官室的广播,赵教官在广播那头凉凉道:「一年二班,一年二班于青礼同学、于青礼同学,请速速到教官室来,你的好朋友梁佑乐等着你来保出去。」
于青礼一边走一边龇牙咧嘴地低骂,走廊上的同学大多认得于青礼,一来是上回新生英文作文写作他老大得了第一名,非常得意的上台领过奖,二来就是开学以来几乎每天赵教官都要这么广播一次,从此不知道于青礼是谁的,也统统知道了。
僵硬地在教官室前喊一声报告,赵教官捧着一杯茶坐在靠门的位置,就是开学那天跟他们过不去的壮硕教官。他眉眼间带着笑,指指在一旁罚站的梁佑乐,一边喊:「梁佑乐,你朋友来保你出去了。」
梁佑乐怯怯扫他一眼,又很快别开视线,这个动作让于青礼更加火大。
赵教官喝口茶,闭着眼叹了声年轻啊,淡淡开口:「教官我,一向很仁慈,因此梁同学一犯再犯,教官我也不吝啬地给予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只是梁同学数次走回头路,教官也是迫不得已,得要让我们第一名于青礼同学,来给教官做个保证,证明梁同学还有悔过自新的机会。」
于青礼哈哈干笑两声,教官室内一阵闷笑,善良的陈教官咳两声,道:「好了,快上课了,你们快回去吧。梁同学,不要再带那种东西来学校了,教官先扣押着。」
于青礼神色淡然走到梁佑乐身边,梁佑乐抬起头刚要傻笑,就被扯着后领硬拖出教官室。一路拖回教室里往角落一丢,于青礼脸上的表情是想让梁佑乐彻底消失的表情。
「说说看,」他冷冷地笑,一边折手指:「这次你带了什么东西来学校?」
梁佑乐别开视线,小声说:「你、你不要这么激动,是赵教官找碴啦……」
「你带什么?」
「……画纸。」
于青礼想,肯定是那种非常显眼非常大的画纸,熊熊怒火更加旺盛。他咬牙切齿地低骂:「你带画纸来学校干么?」
梁佑乐干笑,数度传递求救的讯息给后面那群好友,望他们能伸出援手,只是重要时刻他们一个比一个没用,统统暗笑着别开视线,怕事的态度让梁佑乐非常沉痛。
于是他更小声地回答:「画画……」
「你带画纸来学校画画?」于青礼扬起声音质问,抓起梁佑乐的衣襟眼看即将挥拳。
梁佑乐看情势不对,连忙挡住他,「不、不是,干,你不要激动,有话好说啦,我、是我师父给我功课,昨天没有画只好今天……」
于青礼气到颤抖:「你为什么不要昨天画?」
梁佑乐傻笑:「我昨天在读国文……」
于青礼终于还是揍了他,一边替天行道一边骂:「混帐!本末倒置!你说这是谁罩谁!说啊!你说啊!」
一旁的同学终于蜂拥上来架住于青礼,一边大喊:「干!青礼你要打死他了!你要是打死他,美术比赛我们班要派谁去啊!你至少等他得奖再打死他!干,梁佑乐你快跑啊!」
梁佑乐很听话,跑之前不忘抓了一根铅笔再跑,死到临头还不悔悟的样子让于青礼险些气昏过去。
这头二班闹得轰轰烈烈,外头聚集着其它班的学生看热闹,还很贴心地让出一条道让梁佑乐逃跑。
老师进来后,看了看梁佑乐空下的位置,清清喉咙问:「梁佑乐呢?」
全班一片静默,于青礼从牙缝中憋出一声:「跑了。」
「跑了?」老师推推厚重的眼镜,长长叹一声:「好好的一个学生怎么这个样子呢?好吧,老师知道总是有几个难以管教的孩子,那么……」眼镜后头细小到快看不见的眼缓缓扫视过教室每个同学,道:「班长去把他找回来吧?班长是谁?」
全班气氛紧张到最高点,没人敢说话。
于青礼脸色难看地举手,然后一甩椅子出了教室。
老师在后头又是一声长叹,现在的年轻人,叫他们做点事,都要摆脸色给长辈看了。
于青礼站在穿堂上,瞇起眼思考应该往哪个方向走。
梁佑乐这人虽然行为举止怪异,直接逃课出校门这种事情,估计应该也是做不出的。于青礼在心下盘算片刻,抬起脚步就往花园里走,果然看到有个人窝在凉亭里,抱着膝盖看着笔发呆。
于青礼一边靠近一边想,他一定是在懊悔没有抓张纸才跑出来。
想着要跑来花园画画,结果却没带纸,只好无聊地坐在那里,是吧?
停在凉亭前,于青礼瞇眼叉起腰,咳两声。梁佑乐回过神来,一看见他突然面色刷白,胡乱将笔藏入口袋里面,眨眨眼:「哈、哈哈……青、青礼……」
于青礼臭着一张脸,走到梁佑乐身边坐下。梁佑乐自知理亏,小媳妇一样不敢多说话,过一会,于青礼才开口:「公民老师叫我找你回去。」
梁佑乐乖巧地点头:「那我们回去。」
于青礼一股火气又升上来,闷声咬牙道:「不要。」
于大人都说不要了,梁贱民当然不敢有相反意见,于是又点点头,片刻才说:「青、青礼,对不起。」
于青礼寒着一张脸道:「你的对不起我听多了。」
梁佑乐怯缩一下,低下头忏悔:「对不起,你一定很讨厌我,我给你添好多麻烦。」
「喔,原来你知道。」
于青礼的语气很冷淡,冷淡到梁佑乐忍不住心头被刺了一下,觉得自己又没用又丢脸,心情更加低落:「我下次,不会带画纸来了。」
「那下次带什么?麦克笔?」
「不会啦,那个很重……」被瞪一眼,梁佑乐忙改口:「不会,我下次什么都不会带来了!」
看他紧张的样子,于青礼瞇眼看许久,思考自己现在的情绪,有点想打他,又有点想笑,可理智告诉他,现在笑就输了,所以于青礼不能笑。
梁佑乐更加悔恨:「对不起,我,我这样习惯了,兄、兄弟作成这样,我知道你很想跟我拆伙啦……」
于青礼看一眼亭外蓝天,在心里反驳我什么时候跟你一伙了。
梁佑乐见他没回话,又说:「我以后……不会麻烦你了。」
于青礼仍然看着蓝天,偷偷翻个白眼,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你为什么每天都在画画?」
梁佑乐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还是回答:「因,因为,因为我从小就是……我从小被我爷爷训练嘛……」眼珠转了转,见于青礼不太了解的样子,他于是更仔细说:「我爷爷,就是我师父啦。」
梁佑乐的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是学画画出身的。办过不少小型个人画展,虽然还不到国宝级的程度,但在同业里头,却也算小有名声,更不乏画迷追随,每一幅画卖价不低。然而清心寡欲的梁爷爷,却有一件事一直挂记在心头,非常遗憾。
梁爷爷觉得自己后继无人。
说起梁爸爸,从小梁爷爷就苦心栽培他成为艺术家第二,没想到梁爸爸就是没有半点天分,虽然说训练长大的总是比别人要厉害上一点,可当某天梁爷爷拿起梁爸爸的画端详,皱眉看了许久,幽叹一口气。
就此死心。
梁爷爷死心了许多年,又见唯一的儿子生下来大儿子,同样没什么天分的小样子,又灰心几年,二孙儿出世了。
灰心到极点的梁爷爷本已经不再去想继承人的事情,所以一开始也没有多注意这个二孙儿的天分。
就在某天下午,他老人家一边喝茶一边随意画画,拿起绿色来沾一沾,二孙儿突然跑到自己脚边,朝爷爷咧开嘴笑,然后一把抢过爷爷的画笔,沾了蓝色涂上去。
梁爷爷大怒,正要骂你这是干什么,视线瞄到那笔蓝,皱了皱眉,又沾来蓝色轻轻上一笔,突然顿悟了。
这层蓝色打底,确实打得好。
梁爸爸在一旁吓到都快晕厥了,二儿子尚在那里笑嘻嘻,一边不怕死地操着幼嫩同音说:「我觉得蓝色比较好看!」
梁爷爷不顾没出息的儿子一把拉过二孙儿不断道歉的行径,只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二孙儿,并招招手:「你过来。」然后领着二孙儿回房,拿出一幅小画,问他:「这里头有多少颜色?」
小梁佑乐眨眨眼,一一指出来,虽然有几个没指到,却也念了大半,惊讶于他极佳的色感,梁爷爷摸摸胡子,蓦然笑了。
「很好。」
从此之后,梁佑乐落入爷爷手中,日夜被培养着成为爷爷口中的梁大画家第二代接班人,假日就去美术馆,平常时候还有一件又一件的功课。
梁爷爷试图从小教他一些有关于色彩学一类、比较专业的东西,可惜梁佑乐不想学,就照着经验跟天分去画画,那些理论上的东西,一样也读不进去。
于是梁爷爷终于死心,放任他去画,幸亏这孙子也争气,每每比赛每每得名。
带出去,别人还会称赞:「梁大师您孙儿真有您年少时的影子,所谓青出于蓝更胜于蓝,想必往后也是大有作为。」
梁爷爷听了,全身轻飘飘的,积了几十年的怨气终于解了,内心非常舒畅。
从小在爷爷的栽培下长大,梁佑乐早就习惯上学带着上色工具跟素描工具的生活,上了高中非常感叹,昔日吃饭的工具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于青礼听了梁佑乐的身世,觉得超级夸张。
「所以说,你爷爷现在还是每天给你派功课吗?」
梁佑乐点头,已经笑得出来了。「对啊,我妈其实很想阻止我爷爷这样做,可是没办法,他老头子嚣张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于青礼点点头。「喔喔……」
梁佑乐嘿嘿笑:「改天带你回我家,给你看我师父的画,那老头子平常顽固归顽固,可是画绝对都是大师级的!」
「……你国中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梁佑乐:「我国中是美术班。」
于青礼了解地「哦」一声,这么说来,梁佑乐国中生涯想必是过得如鱼得水了。
「那你高中干么不去考美术班?」
「不可能啦,我妈不让我上,她希望我好好读书就好,而且高中美术班不好混的,一边画画一边成绩还要很好,我吃不消啦。」
梁佑乐又说:「不过我哥现在也在玩音乐,一天到晚在搞乐团,还说什么要出唱片,我妈担心我们两个根本禁不起磨,以后老了会饿死……」
于青礼忍不住想象他们家,一个儿子老是玩音乐,另一个儿子一天到晚在画画,对传统的父母来说,的确是太刺激了点。
梁佑乐干笑:「我哥还说,我们两个以后如果没出息,可以组一个没前途二人组,一个弹吉他唱歌,一个在一首歌的时间画完一幅画来赚钱。」低笑着骂了几声干,于青礼也跟着好笑。
从小中规中矩,于青礼倒是没想象过这种生活。
看他抱着膝盖傻笑的样子,于青礼心中那股气早就不晓得何时消掉了,他抿抿嘴,有些尴尬地说:「不会没前途啊,你画画……很厉害。」
梁佑乐一愣,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他,一脸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于青礼咳两声,不好意思地别开脸:「我说,你画画很厉害啊。」
「真的?」梁佑乐睁大眼倾身凑近于青礼,脑袋在于青礼身旁晃啊晃的:「你说真的吗?你喜欢我的画吗?」
什么喜不喜欢……
于青礼觉得脸有些烫,又咳两声,敷衍着回答:「应该是……喜欢吧。」
梁佑乐却逐渐笑开,乐得合不拢嘴,兴奋地问:「真的吗?你不讨厌我,而且你喜欢吗?」
于青礼下意识皱眉,觉得他这话怪怪的,来不及反驳,梁佑乐就整个人扑到他身上,用力蹭住,一边开心地大喊:「干!拎背真的遇到知心好友了!于青礼,你一定是来当我的知己的啦!爽爆了!」
于青礼慌张地想躲,反抗两下,又看他笑到眼睛弯成两条线,脸颊微微泛红的傻样子,最后还是叹口气,任着他抱了。
于青礼事后想,他与梁佑乐的孽缘正式结上,也许就是那一天自己心软的原因。
事后老师气呼呼地对着一直到快下课才回来的两人训话,询问去哪了,更是被梁佑乐的老实气到说不出话来。而那一堂课,于青礼跟梁佑乐很难兄难弟的,统统被老师记了旷课。
第三章
一年级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除了期末考以外,还有另一项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