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梁佑乐又是拿笔画画的,虽然说他现下握的是左手,可是多少会有伤害。
于是于青礼叹口气,放下可乐,咳了两声,不大声,却随着夜风清楚送入他们耳中。
萧翰适时收回火,非常有精神地看向于青礼:「是的!于班长?」
于青礼一时竟不知道如何阻止,只得说:「……打扰你们游戏了,我只是要说,梁佑乐你家的鸡腿要焦了,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梁佑乐颇为难地看着手上的冲天炮,喊:「你等我一下我快好了!」
于青礼在心里叹气,望着天上高挂的月亮,淡淡道:「我不喜欢看一把冲天炮一口气放光,丑死了。」
阿张适时接口:「对!丑死了!」然后跳起来抢过梁佑乐手中的冲天炮:「于班长说不想看,我们就不要放!下去!」
梁佑乐看着冲天炮被抢走,恨恨地骂声脏话,踏着怨恨的步伐回来兴师问罪:「你干么阻止我?」
于青礼将鸡腿放在盘子里递上:「要不要吃?」
梁佑乐看了看,一把抢过胡乱啃了起来。
于青礼反正对放烟火没兴趣,于是干脆就接了梁佑乐烤肉的重责大任,梁佑乐三不五时就一起跑去玩烟火,还差点被在沙堆里乱窜的水鸳鸯扫到,吓得在沙滩上跳脚,萧翰很殷勤地问:「乐爸爸!你没事吧?」
梁佑乐挥了挥男子汉的汗:「没问题!乐爸爸我还撑得住。」
梁佑乐又放一个水鸳鸯,这回水鸳鸯没控制住冲进去海里,激起一个极小范围的海面爆破,让一群男生乐不可支,接着又放两、三个一起冲进去海里。
于青礼三不五时就喊一声:「蛤蜊好了,吃不吃?」、「肉好了,吃不吃?」什么好了都喊一次,没人回答他就自己吃掉。
终于梁佑乐玩累了,退下阵来拿了一串鸡心咬着,见于青礼没怎么玩,心生怜悯,于是拿来了两根仙女棒,点燃了拿给于青礼。
于青礼面无表情接过,道了声谢。
梁佑乐坐到他身边,手上也拿着一根,胡乱挥了挥,仙女棒的光点也跟着绕了几个圆:「你不下去玩啊?」
于青礼戳了戳香肠,判定还没熟:「不用,你们那种游戏我玩不来。」
「喔,说得也是,那等等仙女棒都给你。」
「……不用。」
梁佑乐突然一阵闷笑:「这样你就变成于仙女了耶。」
于青礼没答话,梁佑乐识相地闭嘴。
梁佑乐拿着仙女棒无聊地绕圈,前方十几尺远萧翰搬出了几个双响炮,掩着耳朵点火。
几道光束一前一后差没多少时间地冲上夜空,带着彷佛要炸碎月亮的气势炸出好几朵碎落的火花,阿白他们不明所以地欢呼,于青礼则不自觉地抬头看。
几朵烟花终于残尽,明明是廉价的小烟火,于青礼却觉得灿烂得不得了。
如果让自己来放,估计是放不出这样的气势的。
正低头,却见梁佑乐拿他快烧尽的仙女棒戳戳自己手上同样快没有的仙女棒,抬头冲他笑。
于青礼挑眉:「干嘛?」
梁佑乐一脸贼样:「嘿嘿,好玩吗?」
「什么好玩?」
「我说今天中秋节啊,你一定没有这样过过,我知道啦你们这种人都窝在家里随便烤肉,不然就是看电视配月饼啦,对不对?」
虽然不甘心被这么说,梁佑乐倒也说得不假,于青礼没回话,梁佑乐又问:「亲你亲你,好玩吗?」
于青礼看着即将灭掉的仙女棒,点点头:「虽然没做什么,不过很热闹。」
梁佑乐笑得很开心,将烧完的仙女棒浇了浇水,烧起一阵白烟,然后扔到一旁,凑到于青礼面前,一双大眼在月色下闪闪发亮:「那这样,以后乐大爷每年都带你过中秋节,怎么样?」
于青礼觉得好笑:「什么?」
梁佑乐:「我说,我以后都陪你过中秋节,好不好?」
于青礼来不及回答,阿张他们突然在远处吆喝,让他们赶快过去,然后一伙人各拿一根仙女棒,围成圈圈蹲在沙滩上,拿着各自的仙女棒碰在一起,凑在一块变成大火花。
萧翰抹抹汗,嘿嘿两声:「祝我这次欧趴啦。」
阿张蹲得脚酸,稍微动了动姿势,颇有怨念地说:「我要交到女朋友!」
众人里头阿白笑最大声,接着说:「我也要女朋友!」
王三良瞪他们一眼:「你们干脆凑在一起好了,刚刚好啊。」
阿白骂了声靠腰,踹了王三良一下,王三良一时不稳险些跌倒,萧翰连忙迷信地叱喝:「不要玩!要是没碰紧怎么办!」
王三良默默地蹲好,摸摸鼻子说:「我,我要考上好大学。」接着看看于青礼:「青礼,换你了。」
于青礼从头到尾一头雾水,愣着问:「这什么?」
梁佑乐抹抹汗,喊:「仪式啦,仪式!」
于青礼更不解了:「什么仪式?」
梁佑乐不耐烦了:「硍!叫你许愿就许愿问这么多干么!快许啊!」
于青礼努力思考自己有什么想许的愿,基本上他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上大学跟欧趴对功课好的他来说并不难,交女朋友的话也是不急……
沉吟片刻,突然想起父亲一直以来的期望,抿抿唇,于是开口:「我……希望能申请上国外的大学。」
众人原本换姿势的换姿势,擦汗的擦汗,碎碎念的碎碎念,听见他这么说,竟一瞬间都愣住了。
见众人惊愕地看他,于青礼有些不自在,于是低声催:「梁佑乐,换你了。」
梁佑乐被催了几声,原本想问于青礼是怎么回事,但见仙女棒快烧完了,连忙许愿:「我——我没什么想做的,如果能画画一辈子那就画一辈子吧。」
在他说完后没多久,仙女棒就一个个相继烧尽,留下余烟。
众人还蹲在那仙女棒碰仙女棒,各自戳了戳,突然有点空虚。
高中的那三年,青春像是火一样突然烧起,却也让人失望地在最后一年无声熄灭。
之后回家梁佑乐又与于青礼问了许愿的事,全被于青礼四两拨千斤避掉了。梁佑乐不甘心,趁着一天去于家,又提了这件事。
于青礼一手拿原文书翻看,另一手正要拿饮料,饮料就被梁佑乐拿开。这一个伸手落空,于青礼放下书,扬扬眉:「你干嘛?」
梁佑乐拉长脸,很不满:「你还没跟我说清楚。」
于青礼的房间内没有冷气,即使时令走至夏末,南台湾的天气依然热到让人随时想发飙的程度,于青礼这个向阳的小房间更是燥热非常。瞇眼看看窗户透进来的炙热阳光,他拉了拉领口:「就说是我爸的愿望嘛。」
梁佑乐不信,刻薄地哼两声:「喔,你干嘛帮你爸许愿?」
于青礼看着梁佑乐,表情莫测高深:「那你干嘛因为我爸的愿望缠着我不放?」
梁佑乐一时语塞,不甘心地又叫:「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啊!」
于青礼笑了:「我干嘛什么事都跟你报告?」
梁佑乐更气,一气一张脸就好笑的涨红。他憋了憋,理所当然地吼:「因为我把你当朋友看啊!」
「所以呢?」
「所以,你竟然都没有告诉我!」
于青礼收起笑容,用深远的眼神上下扫了扫梁佑乐:「梁佑乐,你是小学生吗?」
梁佑乐咬牙切齿:「你少这样堵我,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要出国!」
于青礼凉凉又翻了一页书:「那照着你的话说,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啊。」
梁佑乐一气,一把挥掉于青礼手上的书,揪起于青礼领口咬牙骂:「你——你要出国——我还跟你说以后都陪你过中秋节,你——你还——」
于青礼冷冷看他,轻道:「我答应了吗?」
梁佑乐一愣,于青礼又问一次:「我答应了吗?」
好一会他答不上话,手才逐渐放开。退了几步,梁佑乐恨恨地低骂,坐到一旁去喝饮料。
看他气到脸上燥红未退而且颇有火气继续上升的样子,于青礼终究叹了一口气。
「……只是愿望而已,没什么好许就许这个。」
梁佑乐在一旁咬着吸管大口喝饮料,听他这样说,立刻重重放下饮料,心中仍有不甘,于是哼两声:「哦,你的意思是随便许啰?出国也是随便说啰?你把我们的仪式当什么!」
于青礼当然知道他不是真的气在自己看轻那个诡异的仪式上面,将原文书摆好,又说:「我爸……当初阴错阳差申请好学校却去不了,心里一直很遗憾,因此我们姐弟两从小就被叮嘱一定要出国去留学,我姐不肯,他就一直将希望放在我身上。」
梁佑乐只看他,没说话。
于青礼接着说:「所以你看这一堆原文书,多半是我父亲买给我的,英文也是从小训练的,晓得了吗?」
梁佑乐撇撇嘴:「喔……」
于青礼:「只是国中的时候他不幸病逝,」
这话说的淡淡的,梁佑乐却紧张地觉得心头一窒,连窗外的蝉彷佛也一瞬间为了这个话题而噤声。
于青礼笑:「你干嘛这个表情?生死有命这种事情我八岁就知道了。只是出国这个……只是愿望。」
于青礼低下睫毛,轻轻念着:「嗯……只是愿望,会不会执行,还不知道。况且……也不是我的愿望。」
梁佑乐焦躁地换了个姿势,有点尴尬地说:「呃,其实,也不意外啦,因为是你嘛。」
「嗯?」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应该画画,说喜不喜欢嘛,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到了就画,这种事情已经变成习惯了,如果有一天突然叫我不要画了,我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吧,」
他四肢并用爬到靠在床边的于青礼面前,直直盯着他看,黑得均匀的眼滑动着很漂亮的流光。「但是于青礼,你喜欢什么?或是你习惯成自然的东西,又是什么?」
于青礼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着答不上来。
梁佑乐依然看着他:「于青礼,有一个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学生生涯都是前三名拿过来的,高中考中市内一间前四名的学校,大学也顺利申请到国外有名的学校,硕士博士统统拿到了,然后回台,有一份稳定又高薪的工作,生活平淡幸福,然后八十岁死掉。」
于青礼不晓得他在做什么,只神情想笑地听。
梁佑乐却很认真:「这样好吗?」
于青礼不置可否:「不错啊,不好吗?」
梁佑乐的脸靠得离他很近,圆圆的眼珠里映着一个于青礼,于青礼有趣地觉得,彷佛也可以在「这个」于青礼眼中看到一个倒映出来的梁佑乐。
梁佑乐沉着脸:「平凡的幸福,这样吗?」
于青礼实在不晓得他想说什么,只好苦笑:「是啊,很不错啊,你说的真是理想生活。」
梁佑乐憋了憋,又问:「于青礼,你喜欢什么?」
于青礼在心里叹口气,知道今天难摆脱他了,于是缓缓说:「喜欢读书,喜欢看英文,喜欢出国留学,喜欢平凡幸福的生活,可以了吗?」
梁佑乐表情严肃,语气间却隐隐带着一点激动:「什么平凡的幸福,那是荒唐不起来的人说的自我安慰的话!」
于青礼没答话,梁佑乐接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牙道:「于青礼,你这个人根本荒唐不起来。」
那天梁佑乐说得凶,事后还气冲冲地抓了背包离去,原本于青礼想这一闹两人事后肯定很尴尬,只是没想到隔天去学校梁佑乐竟还像往常一样跟他搭话赖在他旁边,彷佛那天不过就是于青礼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场对峙。
既然梁佑乐没说什么,于青礼也就当不知道。
时间飞快已经越过秋天来到冬季,于青礼那个房间位置绝佳,冬冷夏热,让一天到晚往于青礼家里蹭的梁佑乐抱怨了好一阵子。于青礼觉得无辜,有人爱来又爱骂,穿着厚外套抖啊抖逞强要待在房间里,于青礼也拿他没办法。
快放寒假的时候,梁佑乐跟萧翰一伙人出去玩,于青礼没跟上,事实上他也很少他们一起出去。梁佑乐出去这一趟,回来的时候在右耳弄了个耳洞,晚上了还特地跑来跟于青礼炫耀。
于青礼冷眼看他戴着一个银色耳环的右耳,觉得很招摇,梁佑乐反驳他还没戴上耳环,这只是暂且穿着耳针。
「喔……」于大人与世隔绝,当然不知道耳针是什么东西,因此暗自认定那就是耳环。
梁佑乐晃啊晃的,银色的耳针在夜里闪闪发亮:「怎么样怎么样?好看吧?好看吧?」
于青礼瞇眼看了片刻:「嗯……」
梁佑乐得不到称赞,心灰意冷地回去了。
于青礼还站在门口,看他一边低骂一遍离开的身影,心情复杂。
虽然方才自己答不上好不好看,还满心想吐槽他,可那只银光在暗夜下闪啊闪的,他看着却有点冲动。想要摸上那只耳针,想要将指尖滑过对方耳边,想要替他拿掉,想要轻舔耳针拿掉后空虚的耳洞。
冬天冷得要死,他却莫名地燥热。
过两天后,梁佑乐拿着他那张生平第一张自画像过来,拚命塞给他,然后落荒而逃。
那天晚上,于青礼看着那张自画像,也是生平第一次看着好友的脸起了生理反应,然后自慰,射精。
高潮的余韵让他睫毛微微颤抖,犹在喘息,内心的空虚感却兀自扩散又扩散。
扩散到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才猛然睁开眼,心里明白过来,却也绝望地知道自己绝不能再如此下去。
因为就像梁佑乐说的,他是个荒唐不起来的人。
那句话其实梁佑乐离开后,还一遍一遍地荡在他心中,痛苦回旋。
梁佑乐找了原班人马,说要一起去跨年,也开心地来找于青礼,劈头就说:「于青礼,今天去倒数。」
于青礼淡淡看他,片刻撇开视线:「今天不行。」
梁佑乐一愣:「为什么不行?啊——不要龟龟毛毛的,走啦!」说着就拉着于青礼要走,于青礼却死活不动,梁佑乐气了,回过头:「你是怎样?」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我不要。」
「于青礼,」梁佑乐一脸凶狠地逼迫:「你要是不去,拎背一定有办法让你天天跑教官室。」
于青礼很不悦:「你干嘛威胁我?」
梁佑乐:「因为我想要你去。」想了想,又改口:「因为我想要你陪我去。」
他说得理所当然又嚣张,某种混着热流以及苦涩的情绪冲上于青礼咽喉,他竟气不起来,只得答应。
跟母亲交代自己出门之后,梁佑乐又要拉他,他却避了避。
「我会自己走,你不要拉我。」
梁佑乐诡异地看他,耸耸肩也没有强迫。
跨年晚会人很多,冲散了他们与其它人,于青礼还有点担心,梁佑乐却不太在意:「放心啦,他们又不会被绑架。」拉着于青礼又往前挤,人很多,于青礼甩不掉他的手,只得任他挽着。
舞台上的明星于青礼多半不认识,也不感到兴奋,倒是梁佑乐动不动就激动地拉着他跳,让他有点困扰。
他低头看被梁佑乐挽着的手,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走至这步。
不太明白自己怎么会喜欢上梁佑乐。
梁佑乐恰巧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问了句:「你怎么了?」
其实旁边很吵,于青礼听不太清楚,只能从微弱的声音与嘴型去判断对方说了什么。于青礼摇摇头,淡笑。
为什么?
如果有为什么,那他就可以选择讨厌梁佑乐了。
就是因为没有为什么,所以即使可以列出几百个对方的缺点,却还是喜欢他。
梁佑乐,碰上你,害我都变成白痴了。
抬眼看台上的艺人,不知不觉竟也到了尾声,压轴的女艺人唱了一首抒情的情歌,是到处都听得到的歌词,此刻于青礼竟然觉得莫名地想哭。
从前觉得听情歌哭的人都有病,如今自己竟也成了有病的其中一员。
舞台上蓝光红光交错,扫过之处还能看见覆盖着亮光的微尘,人群静默,随着歌声随意晃动,一个高音上去,于青礼突然放掉挽着的姿势,悄悄握上。
梁佑乐看他一眼,看嘴型好像又在科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