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明前龙井』,茶还是喝热的好。」丰四拿起茶杯,掀开茶盖,慢慢的喝了一口,「东坡有云『白云峰下两旗新』,这个『明前』可比苏轼的『雨前』好上一级。」他从茶杯里挑出一片茶叶,「明吾大师,您看看,这『叶似彩旗、芽形若枪』,是旗枪,不过,『旗枪』未免刀剑气太重,不太适合论禅吧。」
明吾点点头附和,丰四又说:「要论禅,还是要从狮峰所出,叶扁色翠,叶形光滑的『雀舌』适当点。」
梅留云不动声色,王公公也冷冷的瞪着两个人,看看这两个人相声说到什么时候,想搞出什么名堂。
「不过,明吾大师,太湖不也有『一嫩三鲜』的碧螺春吗?可不次于西湖龙井。」丰四边问着,边从棋盒里拿出黑子摆在棋盘上。
「丰施主走黑子,那么老衲只能走白子。」明吾也拿出白子放在棋盘上,「太湖碧螺春『吓煞人香』,不过却是民间俗茶,怎么能拿出来在京里来的大官面前献丑,而且现在茶期未到,想要也没有。」
梅留云和王公公对看一眼,琢磨明吾话里的弦外之音。
「还不是时候吗?扑了一头空!哎,明吾大师,您看我在后院里种的那棵梅树,怎么还是不开花呀?」梅留云的眉心轻挑了一下。
「那棵梅树……是施主从外地带来的,和这里水土有异,花期自然晚了。」
「是吗?看来那棵梅树还真是迟钝的紧啊,哈哈……」
梅留云心里一怔,这根本是拐着弯骂人,他转头和王公公交换了一个眼色,从官帽扶手椅上站起来,朗声道:「时候不早,请容晚辈改日再来造访论禅。」
「还不快送千户梅大人!」明吾当然不多留客,立刻派了几个弟子送锦衣卫缇骑们离开寒山寺。临到门口,梅留云微微侧头一望,瞥见丰四全神灌注的盯着棋盘,甚至懒得瞄他一眼,梅留云又转回头,大步迈出寒山寺,多少岁月,他盼到的竟只有冷眼对待。
第二章
返回指挥衙门的路上,梅留云始终沉默不语,原以为不会再见的人、竟在最超乎预期的情况下相遇,教他一时方寸全乱。许久不见,那人神形健朗、眉宇间更添了英气;看来没有他在身边,那人更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对方的得意和他现在的处景相比,岂止是天壤之别可以形容;梅留云暗叹一口气。这个时候他该担心的应是那人突然出现在寒山寺有何目的,而非关心对方过得惬意与否;心中不禁更加烦躁。
看着千户脸色寒若霜雪,总旗孙隆参小心翼翼的来到梅留云身边,低声禀报:「千户大人,方才在寒山寺里那个姓丰的家伙实在欺人太甚、目无王法,不将他拿下,实在难以咽下这口鸟气……」
不等梅留云回答,一旁的王公公便插话:「孙总旗,看不出来千户大人已经够烦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次任务另有重要目的,不需要为了那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乱了阵脚。」
孙隆参看了眼王公公,又转头看看千户大人作何反应,却见梅留云眉心更为深锁、神情抑郁。这次他奉令统领数府缇骑缉拿一干钦命重犯以及罗教乱党,任务中却被迫事事都需向东厂档头王昆报备、处处受制;仿佛王昆才是任务总指挥,他不满的斜瞪王昆一眼,却依旧一言不发。
「恕属下多言。」见梅留云的反应,孙隆参自知冒犯,随即惭愧的抱拳请罪,「千户大人不管有任何吩咐……」他意有所指的暗示,「缇骑弟兄们绝对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孙总旗有这份心意甚好。」王公公哼笑一声,「不过可得知道这锦衣卫并不是……」
「锦衣卫和东厂都是效忠皇上。」梅留云立刻面无表情的接口说:「并非某人徇私枉法的工具,不是吗,王公公?」
王昆眉头一皱,有些尴尬的点点头;孙隆参嘴角轻露一笑,对着梅留云点头行个礼,才又回到他在队伍里的位置。
「梅千户,你说,『那位爷』怎么会在这里?」又过了一会儿,王昆像是终于按耐不住似的,眯着眼瞄着梅留云,故意问道。梅留云心中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佯装听不懂的模样,「王公公说的是谁?」
「还能有谁?」王昆哼了一声,「那些缇骑们是什么身份,哪有资格见上『那位爷』一面?自然是不清楚了!但是梅千户你……」
王昆又轻蔑一笑,「的确,以一个普通的锦衣卫千户照说起来是高攀不上『那位爷』。不过,梅千户以前是『那位爷』府上的部曲门人,就算过了些年头,『那位爷』看来是认不得你了,但是你不应该不认得?」
梅留云转头看着王昆,「王公公到底想说什么?」
「我倒忘了,梅千户是被扫地出门的,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只是个千户,少说也是镇抚司的指挥了。」王昆干笑起来,挖苦着说:「记得『那位爷』小的时候大家都在背地里叫他『煞星』,内监听到他的名字就怕。」梅留云闭上眼睛,过往回忆又一幕幕的浮上脑海。
王昆继续说:「没想到前些日子『那位爷』竟然说什么为自己卜得『水山蹇』卦,为了消灾避难,他得云游四海,到深山庙宇大作水路法会、普渡建醮,这不是荒唐吗?」
梅留云冷言道:「这些和『他』曾经干下的许多荒唐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
「看来梅千户对『那位爷』颇有怨怼。」王昆讽刺的说:「哎,四皇子丰王朱宸济,到底想搞什么名堂?」
「丰王的个性向来善变又喜怒无常,根本无法臆测。」梅留云说,「眼下最要紧的问题是怎么避开?丰王在寒山寺只是增加了这次任务的麻烦。」
「刚才丰王故意不暴露真实身份,或许并非坏事。」王昆右手支着下巴,自言自语的分析着:「丰王假装不认识你我……当然,丰王府里部曲何其多,记不得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侍卫也是理所当然……」
听到这句话,梅留云心头一愀,下意识的防备,王昆却继续说:「想当初我在尚驷监职事的时候,还因为一匹疯马吃过那个煞星好几鞭子,他一定记得……所以,丰王必然是暗示我们可以放心执行任务,他不会插手。」
「我没有这么乐观。」梅留云沉吟片刻,「丰王刚才不就插手管了闲事,暗示锦衣卫来的不是时候,要我们快点离开。」
「希望丰王只是煞星性子又犯了,闲来无事瞎搅和而已。」王昆小心盘算着,「丰王要装疯,咱们就跟着他卖傻,假装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逼不得已的时候,也只好……」王昆的右手食指在颈子部位比划了一下,「……假戏真做,拿下再说,反正不知者不罪。」
梅留云皱着眉,迟疑的看着王昆,「王公公,和丰王硬杠并非明智之举。」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再说……梅千户与其担心别人,是不是更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状况。」王昆斜眼瞪着梅留云,「丰王有闲时间可以浪费,但是梅千户……」王昆指着梅留云的胸口,「你身上的毒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深夜,万籁俱寂。
月光下,丰王朱宸济站在后院怔怔的看着梅树,才一天的时间,梅树上的点点花苞已经饱满待放,有一朵甚至已经花瓣微开露出花蕾。突然一阵风起枝叶摇曳婆娑,那朵微开的梅花也随之飞落到地上,朱宸济将落花小心拾起放在掌心上,风再度吹过,又带着落花飘飞而去。朱宸济惋惜又不舍的看着随风而逝的花影,好像自问似的说:「是风爱梅而吹动梅树呢,还是梅恋风而摇曳生风?」他转过头,「明吾大师,您说呢?」
「原来施主早就知道老衲在此。」明吾大师微微一笑,「既非风吹梅动、也非梅摇风动,是施主心动了。」
「看来我的修行还不够。」朱宸济轻叹一声,「还输了棋局,与那尊自在观音终究没缘。」
「施主感叹无缘的真是木雕佛像、还是另有其人?」明吾大师说:「施主下棋的时候心不在焉,看来其实棋局的目的不在佛像。」
朱宸济并不回答,明吾大师又说:「总而言之,今天施主愿意出手为本寺解难,老衲感激不尽。」
「明吾大师的禅机玄妙,在下驽钝、难以领悟。」朱宸济故意装傻,「丰某不过是下了一盘棋而已。」
明吾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一早故意让净定告诉朱宸济关于锦衣卫上寒山寺的事情,自然是希望他听到之后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唯有一点让他深深不解:「请问明吾大师,怎么肯定我一定能帮得上忙?」
「老衲或许有些老眼昏花,但是脑筋并不浑沌。」明吾道:「施主气宇轩昂,作风异于寻常人,不是等闲之辈。老衲猜得出施主故意隐姓埋名,『丰四施主』其实并不姓丰,而大佛降临小庙,必然因为有要事。」
「明吾大师料事如神,令人赞佩。」朱宸济立刻一揖手,「但还请大师为我保守秘密。」
「总而言之,施主,您尘缘未了,动了凡心,该是出关的时候了。」
翌日清早,梅留云率领锦衣卫缇骑、并由档头王昆随行监察,大队人马来到太湖畔,钟灵毓秀的湖光山色中已有一群神情凝重的人们屏气凝神的引领顾盼。
行至定点之后,梅留云以眼神示意缇骑停下,从最后头随即闪出两个人各搬出简单的木桌交椅,王昆便下马,昂头阔步的走去坐下同时,另一个人则拉高嗓子宣布:「东厂档头王昆公公、锦衣卫千户梅留云大人在此,卢阳庄主,恭迎!」
「恭迎?」人群里一名青年率先站出来叫骂道:「这样扰民竟然还敢……」
王昆和梅留云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前排的锦衣卫缇骑更已经前跨一步,手按兵器准备拿人。
话没说完,旁边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便举手大声怒斥遏止,「不得无礼!还不向王公公、梅千户道歉?」他脸色虽愠怒,却故意说「道歉」而非「请罪」,好为青年开脱。
这群人是江南颇有名气的「卢阳庄」。中年男子是庄主卢一,人称「铜茶翁」,青年则是他的长子卢文风。铜茶翁原是摘采碧罗春的茶农,因有些身手而创设了卢阳庄,卢阳庄以产茶起家,事业扩大之后,也开始经营漕运生意,在江湖上颇有名气和地方官府关系也相当良好。
听见父亲训斥,卢文风不情愿的抱拳作揖,铜茶翁的语气立刻转为客气,「敢问诸位大人究竟有何贵干?」
「卢庄主,锦衣卫此次乃是奉命缉拿钦命要犯,无意骚扰更不想涉及无辜。」梅留云简明扼要的说:「请把钦犯卢文雨交出来。」
庄里的人面面相觑,铜茶翁的脸色也转为铁青。卢文风咬着牙,忍不住怨恨的说:「千户大人在玩什么把戏?是个恶作剧还是欲加之罪?」看梅留云一脸不解,卢文风继续说:「我二弟在好几年前就死了。」
「死了?」梅留云先是一愣,接着很快的转念一想之后又说:「该是卢庄主爱子心切,才让次子佯装已死,好躲避追缉?提醒卢庄主,窝藏钦命要犯不报是死罪,最重甚至连诛三族,卢庄主可别为了一个不肖子而牺牲了所有的家人。」
「千户大人难道要挖小犬的坟才相信?」铜茶翁沉痛的说:「为人父母最哀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能开玩笑吗?」
梅留云沉默不语,这次他们奉旨缉拿罗教乱党,一路延运漕河道而下,屡屡牵动东厂和漕运衙门的关切。由于嫌犯名册极长,在侦缉时他已注意到不少人犯和实际不符的错误,为求谨慎,都仅将人犯暂时收押,之后再行审问。但卢文雨是名单中的头号钦犯,而镇抚司竟然不知道此人已逝数年?差错再大也应该不至于如此,梅留云心想,其中必然另有隐情。
「王公公。」梅留云沉吟片刻,转头对王昆说:「既然如此,吾等只能先回衙门,向上呈报镇抚司再作打算。」
王昆却不理会,「卢庄主,就算锦衣卫可以暂且不理,税监可不行。」
「税监?」铜茶翁一脸疑惑。这几年因为漕运法令加严,卢阳庄从太湖运茶到北京已受到大小官员的层层剥削,现在连税监也想从中捞好处,根本是想让卢阳庄关门大吉。
梅留云皱眉瞄了王昆一眼,有些错愕,他并不知道税监的事,于是低声问道:「王公公,锦衣卫是为了钦犯而来,并非为了催税,税监是怎么回事?」
其实,当时二十四衙门的矿监税吏在各地作威作福已让百姓怨声载道;不久前,皇三子福王朱宸洵将淮盐产权全部收为己有成为「福王盐」,大收暴利。然而梅留云却万万没想到这次追缉任务中,东厂竟趁机狐假虎威收税,不禁心生嫌恶与不满。
「这是内廷的私事,一个小千户自然不知情。」王昆哼笑一声,「反正缇骑横竖都得配合办事,为了钦犯或为了催税,又有什么差别?」
王昆的语气明显的瞧不起人,梅留云不禁有些愠怒,「王公公,锦衣卫并非专为东厂使唤办事。」
「哼,你们锦衣卫万户都指挥使见了咱们东厂厂主秉笔太监可是要下跪叩头的。」王昆语带威胁:「梅千户可得明白自己的身份。」
梅留云怒而不语,王昆于是转头对铜茶翁说道:「卢庄主,前些日子税监衙门发出的密函里早已说明清楚了;你既然要装傻,我就再提点你一次:久闻太湖碧螺春的美名,福王想要贵庄向宫里进贡茗茶,好为郑贵妃娘娘祝寿。」
「那封密函……根本是莫名其妙。」铜茶翁说:「不存在的东西,卢阳庄怎么给呢?」
「不存在?」王昆向后靠在椅背上,缓缓的说:「哼,卢阳庄敢抗税拒贡……这是欺君枉上之罪,怎么,想造反?」
卢阳庄人人怒瞪王昆,所谓进贡,事实上根本是强取豪夺。不料铜茶翁却平静的回答:「王公公,这事老汉一直搞不明白,已经进贡的东西怎么再次进贡呢?」
「什么意思?」
铜茶翁说:「就老汉所知,从淮南信阳到苏杭等地的茶产全都已经成为皇室所有,卢阳庄的茶亦然,福王爷想要茶,应该从宫里要才是。」
王昆怒问:「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先占了茶产?」
「王公公在内廷也不知情?」铜茶翁故作惊讶,略带挖苦的说:「是丰王,在一个多月前,刚好是二十四衙门密函到达的前几天,丰王府派人宣皇上圣旨。」铜茶翁顿了一顿,「圣旨还供奉在庄里的祠堂,王公公若是不信,请到寒舍一看便知。」
在卢阳庄逮不到钦犯又收不成茶叶,锦衣卫只好无功而返,「丰王?竟然是那个煞星!」坐在指挥衙门的花厅里,王昆越想越气愤,用力拍了一下茶几,「才猜想他怎么会在这出现,原来是为了看好戏!」
梅留云并不答腔,只是轻啜一口茶。王昆继续口沫横飞的抱怨:「哼,在寒山寺和明吾和尚一搭一唱,说什么西湖龙井、太湖碧螺春,现在可都是『丰王茶』了!」
梅留云心中却想,朱宸济能在东厂之前率先将茶权收为己有,必然早知道税监的事,更别提锦衣卫缉拿任务,既然如此,他在寒山寺的那幕戏背后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梅千户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担心?」王昆转而迁怒数落梅留云,「任务不成,梅千户也是难辞其咎。我们明天再回寒山寺前,可要好好商议对策应付丰王,免得他再搞乱。」
翌日早晨,王昆、梅留云轻装简从,只带着两个小太监和两个缇骑随行,再度前往寒山寺,来到半路突然有几个人跳出来挡住他们的去路:「你是税监王公公?」
王昆眼神颇为轻蔑,「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问我是谁?」
梅留云眯起眼睛,认出那是之前在太湖畔遇到的卢阳庄众,铜茶翁有「风、雨、雷、电」四子,各个身手矫健。对于前一天东厂锦衣卫上卢阳庄找麻烦之事气愤在心,几个儿子于是和庄上高手私下商量,意图报复,「该死的税监,借圣旨之名强行征税荼毒百姓,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脑筋竟然动到卢阳庄的上头,我爹不和你们一般见识,我们可不会让你们那么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