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老夫人,黄贵妃吩咐内监何明带着梅留云到各处认识环境:皇城毕竟就是他往后的家了。而他虽然名义上是四皇子的侍读随从,按规矩还是得在内监生活,和小太监们一起饮食起居,必要时也要当些杂差,所以上上下下打个照面也是必要的。
何明首先将梅留云领到联络各宫殿联络及维护的直殿监拜访,出来接待的是掌司公公,在后宫如果发生打闹事端出了状况时最早遭殃的就是直殿监,于是对四皇子自然相当不满,「四王爷的侍读随从?」直殿监掌司斜眼瞧着梅留云,「长相好的命都不好,谁不好伺候,偏生落到那个煞星的手里,可怜啊。」
梅留云一脸疑惑,何明立刻扯了掌司的袖子,低声说:「掌司公公干什么吓个孩子?」
「我是好心啊,何公公,要这孩子有心理准备,现在逃还来得及。」直殿监掌司继续说:「咱们的三王爷和四王爷,一个是霸王、一个是煞星,三王爷骄纵霸道,对内监颐指气使。但是他天生富泰,又比较喜欢安逸,成天待在整贵妃身边,只要伺候好了也就没事;但是四王爷呢,刁钻精怪还一身蛮力,你不去犯他,他也会自己找你麻烦,内监听到他的名字就怕,何公公,您算算四王爷已经吓走了多少小太监了?」
何明叹了一口气,他当然知道朱宸济的毛病,但是碍于黄贵妃的面子,却又不好说什么,「正因为内监怕他,才从外头找了侍读不是?」掌司又接下去说:「不只内廷,那些大学士们不也说四皇子冥顽不灵?还要皇上注意立储,说什么三行子败家亡国,四皇子祸国殃民。」
何明听到最后一句话,立刻打断对方,紧张的左右张望,「掌司公公,有些事还是别多嘴的好。」
掌司太监也注意到自己口无遮拦,立刻住嘴,对着梅留云说:「的确。总之,你最好烧香祈祷,求老天保……」
「闪开、闪开!」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伴随着惊呼的声音,「说阎王阎王到。」直殿监掌司苦着脸,「煞星又惹麻烦来了。」
梅留云回过头,看到不远处有个男孩骑着剽悍黑马一路狂奔过来,马前有一群宫女宦官们惊惶的逃避,骑在马上的男孩一路上大笑的叫嚣着,并不时用手上的马鞭抽打来不及躲避的人,惊慌喊叫的声音仿佛使得男孩更猖狂跋扈,不但更策马狂奔,也笑得更大声。
梅留云跟着参将父亲在边城生活,狂马杂踏呼声震天的景象吓不了他,但是他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皇宫里骑马闹事,他一动也不动的站着,想看看骑马的男孩究竟是谁。
「还不快躲!小心呀!」掌司和何明紧张的赶快把梅留云拉到旁边躲避。
马上的男孩看到了陌生面孔,突然止住笑容,将缰绳一拉,转而朝梅留云的方向冲过来,眼看着距离梅留云越来越近就要踏上他,没想到马却长嘶一声,前脚腾空的直立一仰,马蹄在距离梅留云一尺不到的地方空踢了两下。梅留云却没躲,只是下意识的眯上双眼,反而旁边的掌司公公「哎呀!」一声吓跌在地上。
看着直殿监掌司跌了四脚朝天,但旁边围观的人却没有一个敢笑。
「你是哪里来的鬼东西?」男孩俯下身好奇的问道:「谁教你挡我的路?」
「我没挡你的路。」梅留云不客气的说:「是你不该在宫里骑马。」
听到梅留云率直的回答,何明吓得脸色青白,「还不快向四皇子请罪!」急忙把梅留云从肩头用力按下,想让他向马上的男孩跪拜求饶,但梅留云却不肯屈服,只是弯腰鞠躬而已。
这就是四皇子?梅留云半抬起头偷看男孩一眼,四皇子的个头比同龄孩子来得高大,明亮的眼珠里闪着狡猾的光芒。朱宸济微笑的问着何明:「何公公,他是谁?」
「四王爷,这是贵妃娘娘给您找的侍读随从。」何明立刻恭敬的回答:「叫梅……」
「新的侍读啊。」朱宸济打断何明的介绍,仿佛名字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告诉他宫里的规矩没有?」
「宫里的规矩?」何明不明白朱宸济的意思,只是随口敷衍说:「是,当然说了。」
「那么他应该知道要当我的侍读得先挨我二十鞭吧?」边说着,朱宸济举起右手,将马鞭用力的往梅留云身上抽去。
哪有这种规矩?何明知道朱宸济的脾气,绝对是因为不满梅留云出言顶撞,所以故意责罚他。看着梅留云连挨了好几鞭,何明虽然心里着急,却也不敢真的上前制止,只在嘴上催促梅留云:「还不快向四王爷赔个罪,求个饶,四王爷会宅心仁厚放了你的。」
梅留云却不愿意,「我没做错事,为什么要求饶、赔罪?」倔强的站着任朱宸济鞭打。
「还不住手!」抽了五、六鞭之后,突然一个女性出声制止,她的声音不大,却非常严厉。朱宸济一听到那个声音,立刻住手、跳下马,深深的低下头:「孩儿给娘请安。」
两个侍女搀扶着黄贵妃,她脸色铁青,气得咳了好几声,「你这个煞星……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朱宸济点点头,「留云,来。」黄贵妃招来梅留云,疼惜的看到他额头、颈子上肿起几条鞭痕,她转头皱着眉对朱宸济说:「还不快跟我回宫里……」左右看看,她不想在宫人面前处罚儿子,免得失了面子。
回宫之后,黄贵妃立刻请内医为梅留云的鞭痕上药,并且让朱宸济在佛堂里罚跪一个时辰。
谢过黄贵妃,何明带着梅留云先回内监休息,经过佛堂,梅留云侧眼看到朱宸济依旧面对菩萨像跪着,「喂。」朱宸济突然出声叫住他。
朱宸济一动也不动的跪着,并没有回头,梅留云怀疑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经过,「你叫梅留云是吧?」朱宸济背对着他问道。
「是。」
「姓得好……果然带霉运,一遇见你就让我被罚跪,你真是个倒霉鬼。」朱宸济冷冷的说:「倒霉鬼你最好养足精神,从明天开始,我绝对会好好照顾你的。」
刚过寅时,天色还一片灰蓝,尚在睡梦中的梅留云却已经被人用力叫醒,「不能再睡了,快去梳洗整理。」值事太监告诉他,「你得去四王爷那里请安叫起,如果去晚了,可有得你受的。」
梅留云揉着惺忪的睡眼,那么早,他不相信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会那么早起,又不是大臣要上早朝。梅留云换上衣服,缓缓的来到四皇子居住的钟粹宫。还没到,就看见台阶上一个人双手插腰的站着。
「什么样的侍从竟然敢让王爷等?」朱宸济慢慢的说:「倒霉鬼,你不知道我早上要练功?」梅留云摇摇头,他真的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也没办法。」朱宸济看似不在意,走到台阶前,梅留云鞠躬道歉说下次绝对不会再犯,「我也相信你绝对不敢再犯。」朱宸济笑着说,同时却大脚一抬,踢向梅留云的胸口,把他狠狠的踢飞出去,「这样你就会记得了,哈哈哈……」朱宸济大声笑着,梅留云抱着胸口,倒在地上咳嗽个不停,朱宸济这脚踢得猛,让他半天说不出话。
「装什么死?还不快点过来!难不成想让我再多踹你几脚?」朱宸济看着梅留云挣扎半天还站不起来,于是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从地上拎起。
梅留云默默的跟着朱宸济来到练功房,有几个无精打采的内侍已经在里头等着皇子,朱宸济好动,与其让他随处捣蛋破坏,黄贵妃便请皇子挑派武艺精湛的大汉将军当朱宸济的武术教师。大汉将军担任直驾侍卫的要职,对于年幼皇子学功夫的事情根本不太认真,只在月初指导一套功夫,让皇子自己琢磨练习,隔月再来验收成果,想敷衍行事。没想到朱宸济却非常认真,进步神速,已经换了几个大汉将军指导武术。
「过来,和我对打。」朱宸济卷起袖子,命令梅留云说。
内侍们同情的看了梅留云一眼,纷纷叹了口气。内侍们陪皇子练武向来只有挨打的份,若是遇到那些不真有多大本事的皇子,内侍们就装输,反正只要皇子高兴就算大功告成。但是面对朱宸济却不行,就算真打也打不过他,而且还会被整得更惨,所以现在只要朱宸济的手一举起来,大家就跪倒求饶,好免去皮肉之灾,这一点,朱宸济当然也很清楚。
朱宸济走到梅留云面前问:「你会打架吗?」梅留云点点头,他的父亲擅长使用长枪,当然也教过儿子几招,「去挑个顺手的兵器,尽量对我出招。」
黄贵妃让朱宸济练武是为了发泄精力,并不希望见血伤人,所以练武房里没有真正的刀剑,只有兵器形状的长短棍棒,梅留云挑了一枝长棍。
朱宸济点点头,自己却拿了一只短木棍,「别客气,尽量把你会的招数使出来。」
梅留云被朱宸济踢了一脚早就埋怨在心,现在有机会报复,当然不会手下留情,他将手中的长棍朝朱宸济急速的刺过去,朱宸济向后退一闪,躲开;接着梅留云手上的长棍又改往朱宸济的双腿进攻,让朱宸济接连向后退了好几步,「这倒霉鬼来真的,好玩!」朱宸济心里相当高兴,一分心,让长棍绊到了脚,差点跌倒。
旁边的内侍们都吓到了,心想这个新来的敢跟四皇子硬斗,一方面希望他获胜好挫挫煞星的气势,一方面又替他担心,之后煞星不知道会怎么整他。
梅留云看朱宸济乱了脚步,趁机加快进攻速度,朱宸济只有闪的份。接着朱宸济向旁边侧开,梅留云趁机直取他的左臂,突然间他却一转,竟然一棍子敲上梅留云的右肩,痛得让手上长棍掉了下来。
「好个倒霉鬼!再打一次。」朱宸济非常乐,梅留云却瞪着他,又痛又气又恨的抓起长棍乱劈过去。朱宸济又是一阵闪躲,然后举起手往他的额头重击下去,梅留云觉得眼前金星直冒,接着便晕了过去。
当梅留云醒的时候,只看到练功房的年长值事为他扇风,朱宸济早就不见踪影,「你啊,不能跟四王爷硬杠。」值事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咱们是什么身份,说难听点,命可是握在他的手里,下次不管他想干什么,记得跪地求饶就好,别和自己过不去。」
梅留云坐起来,倔强的说:「我爹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做人要有骨气,不能随便向人跪地求饶。」
「不知好歹,我倒要看看你是骨气硬还是命硬。」值事白了他一眼,「快到毓庆宫书房去,四王爷还等着你侍读呢。」
来到书房,朱宸济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袍提笔坐在书桌前抄写「左传」。听到梅留云的脚步声,依旧平静的写着蝇头小楷。旁边的小秉笔太监对大学士王家坪引见新来的侍读,王家坪点点头,本来想问怎么会迟到,抬眼看到梅留云额头上鹅蛋大的红肿块,心里也大概猜得到原因,于是没说什么,示意他到书桌旁坐好抄书。
梅留云刚坐下,朱宸济便放下手中的毛笔,拿起砚台,二话不说的将砚池里的墨汁倾倒在他正抄写了一半的纸上。
王家坪皱起眉头,心里知道朱宸济又想整人;看看那个头上已经肿了一大块的新侍读,觉得可怜,于是故意对朱宸济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梅留云却说:「四王爷乱倒墨汁。」
毕竟是新来的,不知道四皇子的个性。大家不约而同的看了梅留云一眼,想放他一条活路,他却偏偏自己往火里跳。朱宸济冷笑着问王家坪说:「王师傅,我这么做该怎么罚呢?」
王家坪叹了一口气,还是想办法尽力挽救,「不过是无心之过,就罚打五手板吧。」
「五板子太少,记不得教训,请罚二十板。」
王家坪一阵心寒,难道这个小皇子没有一点怜悯心?「不,要不然……念在初犯,不打手板,改罚抄书即可。」
朱宸济想了想,「好吧,罚打手十板,外加抄书。」
梅留云听了完全一头雾水,不晓得他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接着,掌罚的太监走过来,低声对梅留云说:「唉,走吧。」
「去哪里?」梅留云无辜的问。
「你不知道这个『皇子侍读』是干什么的?」掌罚太监一边拉起梅留云,一边快速解释:「侍读可不是坐着陪皇子写字练功就行了,身为皇家世胄挨不得处罚,所以一有犯错的时候,就由侍读代替受罚,你是新来的,快去向四王爷下跪求饶,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梅留云不懂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自己下跪求饶,越要他屈服、他却越倔强,「我不要!罚就罚。」
梅留云跟着赏罚太监走到檐下,双手平举,赏罚太监拿着板子,摇摇头,口中数着:「一、二、三、四……」同时一板一板的往梅留云的小小手掌上打去。
梅留云眼眶里含着泪,却连一声痛也没有叫。打完之后,他又回到座位上,朱宸济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继续写字,过了一会儿,朱宸济将抄好书交到王家坪面前,「四王爷……」王家坪看了一眼字稿,他几乎无法置信,朱宸济根本乱写一通,朱宸济却微笑着说:「再罚十手板吧。」
王家坪正想说什么,朱宸济却已经招来赏罚太监,将梅留云又带出去打了十板子,王家坪摇摇头,慢慢的说:「……今天的课就到此结束。」
朱宸济趾高气昂的走出书房,留下梅留云以不断颤抖的手艰难的抓着毛笔,慢慢的抄书。直到确定朱宸济回钟粹宫,秉笔太监才敢走过来对他说:「小侍读,王大人要你别抄了,快回去吧。」
梅留云却摇摇头,咬着牙就是不认输,他一直忍着不哭,终于眼泪还是不小心滚出眼眶,就这么一字一泪的抄写下去。
当梅留云回到内监房里已经过了午时,大家都早就用过中饭,开始下午的工作,「梅留云,直殿监掌司公公找你。」一个和他同房的小太监转告说:「说是直殿监事情缺人手,要你过去帮忙。」
到了直殿监衙门,掌司立刻派梅留云到武英殿洗地,「那是外朝重地,得把地上的金砖擦得像镜子一样晶亮。」
对于朱宸济在内廷大肆喧闹破坏的行径,直殿监早就心有不满;然而忌惮于他受皇上宠溺疼爱,所以一直敢怒不敢言,既然整不到朱宸济,整整他的小跟班也算略出一口胸中郁气。
于是,梅留云带着清理工具来到武英殿,先将地板扫过一遍,接着提了水、沾湿抹布准备擦地,才吃过板子的双手碰到冷水一阵刺痛,梅留云咬着牙,跪在地上一片片擦着金砖。
好不容易擦了一半的武英殿,梅留云已经很累了,他再也撑不住所以坐下休息片刻,还剩一半就大功告成,他鼓励自己,到时候就可以好好休息。当他正跪下来继续擦地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多出一双脚,抬头一看,是朱宸济。
「看来想教你下跪求饶其实也没那么难,只要派你擦地就行。」朱宸济轻笑一声,「不想白做工的话,就快磕三个响头,我今天就放你一马。」
被恶整了一早上,梅留云毫不畏惧地看着朱宸济,「我才不……」突然间他才注意到朱宸济的鞋子上粘满臭沟烂泥。转头一看,他之前辛辛苦苦擦亮的地方布满了烂泥脚印,梅留云气炸了,看着朱宸济一脸无赖的样子,梅留云忍不住丢下抹布,朝朱宸济扑过去。
打从出生以来,朱宸济身边从来没人敢对他有半点违逆,同龄的小太监们对他更是恐惧,能避则避。而这个新来的家伙却不一样,让朱宸济觉得非常有意思,也更想逗逗他,看着梅留云气愤的朝自己扑过来,朱宸济立刻往旁边一闪、伸长右脚,把梅留云绊倒在地上。
「你不只倒霉,还很笨。」朱宸济哈哈大笑。
梅留云不死心,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再扑过去,这次朱宸济则伸出右手,一掌正拍上梅留云的额头,用力一推,让他向后倒退好几步,一不小心左脚绊到水桶,整个人重心不稳往后跌坐在地上,水桶同时倾倒,梅留云全身便被桶里的擦地水弄得湿淋淋的。
看着梅留云又湿又狼狈的模样,朱宸济更笑得蹲在地上,他原本以为梅留云会哭,还可以再整他一番,没想到梅留云却只是狠狠的瞪着他,然后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拿起水桶又去装了一桶水,再从殿后被朱宸济弄脏的地方开始重新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