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春晓寂若歌 卷三—五————泷夏川

作者:泷夏川  录入:08-01

夏颉帝不由目放凶光,正要训斥,又听君宛仪道:“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重。臣妾不死,民心不服,皇上拿什么来服众?威严不足,皇上又拿什么来治国?江山不稳,如何成大事,立大业?再者,臣妾身为一国之后,不能母仪天下,唯有以死谢罪,方能良心安稳。即使皇上不许,这后宫之中,想要臣妾死者何止千万,与其死在他人之手,不如请皇上亲自赐臣妾一死。请皇上成全!”

夏颉帝怔怔凝视那坚毅的背脊,一字一句道:“朕不许!”

“请皇上赐臣妾一死!”君宛仪以头触地,道,“请皇上亲自赐臣妾一死……”

“君宛仪!”夏颉帝急红了双眼,一个箭步冲上去,抬起皇后的头,却见硕大的泪珠无声滚落,顿时怔住,没了语言。

皇后……在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他的皇位。如此一心为他的女子,又怎会与他人私通?她是真的爱他。而自己,又何尝不是真心爱她呢?只是,正如她所言,她若不死,民心不服,朝政不稳……

按住皇后肩膀的手指收紧,再收紧,紧到连心都抽搐了,夏颉帝这才隐忍道:“你起来吧……”顿了良久,又道,“你……再为朕弹凑一曲吧。朕喜欢听你的琴声……”

“是。”君宛仪应了声,取了琴来,指尖一转,流出一曲苍凉的《凤求凰》。

隽永的琴音,犹若独自蜿蜒在深谷中的溪流,虽然叮咚作响,却是满心孤独。也许,那清脆的声响,正是音律里流淌着的眼泪呢?

夏颉帝轻轻步至她身后,拿了白绫套住她的脖子。

琴声,嘎然而止。

夏颉帝捏住白绫的手缩紧,却是微微颤抖。如今的他,不再胆小怕事,亦能够直面生死,而外表的坚强镇定却换来这般亲手杀死心爱之人的伤痛!

“不要怕……”君宛仪轻声细语。伸手抚住夏颉帝颤抖的手背,昂起头,闭上眼。泪,无声地滑落……

夏颉帝不忍再看她受苦,终于狠下心肠,急速收紧双臂。眼见着那绝美的脸蛋由白变红,再变为青紫,心下一阵一阵地发酸。又听君宛仪呻吟道:“臣妾死不足惜。只请皇上……日后……善待臣妾的两个孩儿……”

“请皇上……善待臣妾的两个孩儿……”

夏颉帝收起思绪,握拳的双手越收越紧。

善待?要如何善待?

三年来,不是不知道南司玥的任性无礼、南司璃的妄为胡闹,只是因着对皇后的承诺,才对他二人爱护有加,宠爱非常。竟不想,如今却是宠坏了这两个逆子,做出如此天理不容之事却还不知悔改!

——宛仪,若是你知道了今日之事,又该作何感想?

夏颉帝蓦地睁开眼,一掌击在桌上,厉声道:“你大胆!南司玥,你以为朕为何这般宠你爱你?”

“自然是因为你愧疚!”南司玥毫不惧怕,道,“你明知母后清白,却仍然昧着真心杀了她!你一面告诉自己你爱她,一面又深感你的懦弱无能。因此,你愧疚!你根本对不起她!”

父子二人争锋相对,各不相让。南司璃却哪里听得进只言片语,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转:“父皇……亲手杀了母后……他杀了母后!他亲手杀了母后!”顿时天旋地转,往昔父母恩爱的画面支离破碎。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在这一瞬变得陌生起来。

南司玥伸手扶住他。自己苦心隐瞒的秘密在此刻揭开,要这素来不谙世事的弟弟如何接受?但愿南司璃从此不要如自己这般,憎恨着自己的父皇才好。

南司璃紧紧抓住皇兄手臂,瑟瑟发抖。他所害怕的,并非那陌生的杀人者,而是这事实本身!他只是一听到这事实便已痛苦不堪了,而那亲眼目睹了事件经过的的皇兄却为了保护自己独自将此事隐瞒了整整三年!玥的心,到底破碎成了什么模样呢?玥明明那么痛,却还要在众人面前强自欢笑,即使在自己面前,也不曾为此落过泪。

玥……

倘若自己不是这么笨,是否能为玥分担一分一毫的痛苦呢?

南司璃凝望着皇兄的双眸里,流下泪来。

“都是过去的事。母后……毕竟不在多时了……”南司玥轻手拭掉弟弟面颊的泪,哽咽。

“放肆!”一旁夏颉帝看他二人亲密动作,更加怒火攻心,大喝一声抓过桌边烛台向南司玥扔来。

第十一章 罚

“放肆!”夏颉帝怒斥一声,抓过烛台向南司玥扔来。

南司玥并不躲闪,反倒昂起头,站得笔直。南司璃眼见不妙,身形一转护在皇兄面前。只听“砰”的一声,烛台砸在南司璃额角,鲜血直冒。

“逆子!”夏颉帝气得发抖,大声斥骂,“难道这就是你们反抗朕、报复朕的方式吗?”

南司璃擦擦淌到眼角的血,一笑,道:“父皇错了。不是反抗,亦不是报复。璃儿只是出于真心,才想要保护皇兄,绝无半点忤逆父皇的意思。这一点,父皇应该比儿子更为清楚才是。当年的母后,不正是为了救父皇于水火才牺牲性命的吗?”

“好!很好!”夏颉帝怔了怔,旋即又冷笑道,“竟然跟朕评起理来了。好,南司璃,朕问你,既然要讲理,你的圣贤之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那满腹的经伦道理都给朕读到哪里去了?”

南司璃低头沉吟半晌,才回道:“所谓圣贤之书,只不过一家之言。孔孟自诩圣人,说了几句恒言警句便被后人顶礼膜拜。然则孔孟是人,后人也是人,为何后人定要听命于他们?这是谁规定的?如若违背了,又会如何?璃和皇兄皆是后人,又能否学孔孟圣人,自立一套法则,让我们的后人来顶礼膜拜?如此这些,纷繁芜杂,世人不知,璃亦不知。既然不知,不妨赌上一赌,看看那悖德的尽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再者,饶是孔孟有理,而圣人却未能教会世人如何去爱。那么,璃这爱了皇兄的心,又该如何收场?请父皇告诉璃,璃要如何,才能不爱?”

“自然是断了这念想,守好你做弟弟的本份!”夏颉帝咆哮。

南司璃又道:“可怎会如父皇说的这般简单!璃和皇兄,骨肉相连,怎可不见!既然要见,又怎可视而不见!看见他的时候,便想要抚摸他,亲吻他,拥抱他,和他在一起,不顾旁人的眼光也想和他在一起;看不见的时候会想念,会心疼,会哭,会笑,满脑子都是他的模样……父皇不也是这般思念着母后么?为何不懂璃的真心呢?”

“一派胡言!”夏颉帝再度往桌上击去一掌,道,“母后难道你是反抗朕的工具么!你们怎可与朕和她相提并论!你们的母后……她毕竟是个女人!”

南司璃怔了半晌,眼里的容光渐渐黯淡下去,道:“因为玥是男人,所以璃便不能爱么?可是……璃是因为爱他,才不在乎他是男人的!父皇就不能体谅璃的真心,成全我们吗?”

“成全?”夏颉帝冷声斥责,道,“不知悔改的东西,倒要叫朕来成全你们!就算朕成全你们,天下百姓可会成全你们?民心不服,你们要如何立足?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当你们冠上‘南司’这个姓氏的时候,就不容许为所欲为!”骂完顿觉头脑一沉,几欲晕厥。用手抚抚额头,良久才缓过气来,再看南司璃,仍是毫无悔意,不由更气,大声道:“也罢!子不教,父之过!朕今日就好好教训教训你这逆子——来人,将四皇子拖出去,杖责两百!”

话音未落,即有宫人前来,押了四皇子上刑具。

“璃!”南司玥大急,一个箭步冲上去,作势要挡在弟弟面前。

夏颉帝忙命令道:“门口侍卫,进来给朕拦住长皇子!”当下便有数个侍卫冲入院内,将南司玥团团围住。

南司玥咬牙切齿,却又无法。眼见着南司璃被拖到刑具上,持杖的宫人一板一眼地打起来。那些宫人起先还碍于南司璃皇子的身份,心有顾忌,不敢用力打。一声一声的闷响下去,竟未伤及皮肉。

夏颉帝何等英明,自然看出这其中蹊跷,怒斥一声,指着那些持杖的宫人道:“都给朕拿出力气来,使劲打!若有怠慢,你们统统跟着受罚!”

于是一棍子下去,皮开肉绽,汩汩鲜血涌了出来。

“父皇!”南司玥大急,转眼看向夏颉帝。

夏颉帝却不看他,只抬头望天铮铮道:“任何人不得求情!否则,加倍!”

南司玥立即缄口,又急切看向南司璃,蹙眉若川。收紧了五指,修长的指甲几乎将手指戳出血来。南司璃闭紧了双唇,硬是不曾发过一个音节。血隔着衣服涌出来,湿了一片,皮肉里面,连着骨头也在撕心裂肺的疼。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持杖的宫人一下下地数,阴沉的音律不带任何感情地消散在秋风中。

天空一声悲鸣,迷途的野鸭已飞过万重千山。

南司璃咬紧牙关,额角渗出硕大的汗珠。汗珠滑过脸庞,瞬间抽去了那神采奕奕的面颊上的所有红润。颤抖的双唇,亦是苍白得可怕。

夏颉帝看在眼底,毕竟父子连心,终于不忍,缓和语气道:“南司璃,朕再问你,你可知错?”

南司璃翻翻白眼,喘息片刻,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来:“璃不知!”

“不知!哼!”夏颉帝果然盛怒,冷冷道,“既不知错,这板子,就还得挨!”

“是。”南司璃无力又倔强地吐出另一个音节,气得夏颉帝差点歪了鼻子,索性不再看他,任那棍子落在他身上。

南司玥却不能不能看他,眼见着他身下的血越积越多,面色越来越苍白,神志也越来越不清,自己体内就似有只无形的手在狠狠撕扯着心脏一般,疼痛到无力。

“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三……”

每一下,比打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

怔忡良久,终于忍不住大呼一声,出手伤了几个侍卫,扑到南司璃身上挡住接下来的一棍。

皇上只吩咐对四皇子用刑,现如今这种情形,是否要连长皇子一起打?几个宫人未得主子允许,不敢轻举妄动,倒没了主意。

南司璃虚弱无力,轻轻推了南司玥一把,道:“别过来!”

南司玥并不却步,反是趁势握紧了弟弟颤抖的手,又附上唇,柔声在耳际细语:“我说过,不放手的……”

南司璃怔住。良久,自那明澈的眼里,淌出两行清泪。轻唤了一声“玥”,尔后,牢牢回握了皇兄的手。十字相扣,竟是如何也分不开。

“好,很好!”夏颉帝怒极攻心,两手互击,冷笑,“南司玥,连你也来反抗朕!你这皇兄,做得未免也太称职了些,竟连父皇也不放在眼里!”当下命令持杖的宫人不准停。

那些宫人哪里还敢怠慢,一板一眼结结实实地打在南司玥身上。

夏颉帝冷眼旁观一阵,又觉不解气,索性自己抢过棍子,抡起来朝南司玥背部重击。这一击,力道之足,南司玥毫不防备,猛得胸口一甜,喷出一口鲜血。

“玥!”南司璃虚弱惊呼一声,泪流不止,却不知,自己的血,同样淌了一地。

夏颉帝大脑一阵轰鸣。这唯一倾尽所有钟爱的儿子,正用他倔强挺直的背脊,无言地表述着他对自己的反抗。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他的任性无礼,却直至今日才恍然大悟这其中的原由。他竟是在恨,恨自己亲手弑杀了他的母亲!而他憎恨自己的方式,竟是不惜牺牲所有的道德伦理,与弟弟悖德而行!如此极端行径,让自己要如何容忍!

夏颉帝紧闭双眼,狠下心再度往那笔直的脊梁上挥下一棍。

南司玥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直叫南司璃心疼不已。

南司璃虽是被皇兄护在身下,却明显感到这一棍力道之劲狠。毁灭一切的力度,穿过了皇兄的身体,落在自己身上,依旧痛不欲生。本就虚弱的身子再经不起这一折腾,握紧南司玥的手渐渐冰冷松软。

南司玥见状大急,一面运功护住内脏,一面对夏颉帝道:“请父皇手下留情。璃毕竟是父皇亲生,难道父皇真忍心置他于死地么?”

“哼!一个逆子,死不足惜!”话虽如此,语气却软了许多。南司璃俺俺一息的模样,看在夏颉帝眼中,终是再度牵动了一丝心疼的情愫。

“既然父皇不心疼,玥儿也多说无益了。”南司玥伸手抚过南司璃冰凉的脸,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了他的,良久又道,“不如请父皇赐我们一死吧。像三年前,您对母后做的那样……”

夏颉帝愣了片刻,眼里渐渐浮出戾气,咬牙切齿道:“哼,天下第一的长皇子,竟然一心求死了!你休想!朕绝不成全你!”索性转身,不再看他。而心底,到底是不忍的,挥挥手,吩咐道,“来人,将四皇子送回毓枢宫,好生医治;至于长皇子,送至万宗殿思过,何时想通了,何时再出来!”

第十二章 殿

万宗殿位于皇宫西北角落,贡奉的是历代皇帝的灵位。此处人迹罕至,安静得如同死陵一般。

殿内摇曳的烛光中,南司玥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低垂下高昂的头颅,弯曲的背脊,像江南秋水中的孤桥那般忧伤。南司璃这个笨蛋!明明被父皇砸伤了额头在先,又一连挨了一百七十余个板子,全身上下,早已伤痕累累。却又偏偏不懂得运功护住要害,致使气血虚弱,晕厥过去。现在生死未卜,倒叫自己着急。想到此处,南司玥又不禁哑然失笑。自己何尝不是跟他一样的笨蛋,生生挨了父皇两次重击,虽然及时护住心脉没有大碍,而背上,却早是淤青了一大片了。

烛火的光影在地上落下斑驳的怪异影像。南司玥伸出五指,覆上地面那拉长的人影,呆了片刻,一声叹息破唇而出。

——倘若列位祖宗在天有灵,可会嘲笑我们的幼稚行径?我们的爱情,在寻常百姓看来都天理不容,更何况是在这风雨飘摇的皇廷深处,大概人人视之为宿敌,得而诛之罢。但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有什么错呢?我和璃,不过是希望能彼此相伴终老一生罢了。我们的爱情,不曾伤害任何人,亦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世人不待见我们罢了。可,世人为何不愿见?大概,也许……是因为我们翻过了那条叫做“禁忌”的河吧。璃曾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受天雷之罚而死,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倘若……真是那样,只要在璃身边,玥……应该会有勇气为阎王造出地狱的第十九层来吧……

一只飞蛾穿过三千禁军,自窗隙飞了进来,在南司玥身侧徘徊片刻,便毅然决然地扑向了那光明的烛火。“嗤”的一声,一缕薄烟升起。少顷,薄烟散尽,那执着的勇士已化作红泪与烛台融为一体了。

南司玥又是一声叹息,起身推开窗,清冽的风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三千禁军警戒的目光。不由轻笑。他的父皇,怕他私自逃离,竟派了三千御林军将这万宗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也确实太高估他南司玥的能力了。

蓦地,远远望见陈德福率几个小太监匆匆往这边赶来。

“陈公公,”南司玥开门请他进来,急切道:“四皇子那边,情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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