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皇子,”陈德福擦擦汗水,忙不迭应声道,“已请太医诊治过,好多了,现在服了药,睡下了。”
“嗯。有劳公公了。”南司玥点点头,稍稍放心,又扯下袖口珍珠,交与陈德福,道,“陈公公,四皇子素来行事乖张,若有得罪过公公的地方,还望公公念他年幼无知,不与计较。如今南司玥被禁于此,身边连个信得过的人也没有,只有劳烦公公,代为照顾一下四皇子。”
陈德福听他语气谦恭,忙跪下,道:“奴才照顾主子,天经地义。何况四皇子虽是顽劣了些,却心地纯厚,平日里也没少给奴才好处。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宫里少了许多乐子不说,老奴也是要心疼的呀。此事断不用殿下吩咐,奴才拼了这条老命,也是要照顾四皇子周全的。请殿下放心吧。如今殿下受难于此,这珍珠,奴才是万万不能收的哇!”言罢即要将珍珠退回。
南司玥不接,陈德福又连连推让一番,方收下。而后又命身后小太监放下手中物什,对南司玥道:“这些衣物棉被,是皇上命老奴专程给殿下送来的。说是天凉了,怕您冻着……”
“多谢公公。”南司玥表情淡淡然,道。
陈德福拿眼角瞅瞅他,见他表情淡漠,又道:“依老奴看,皇上嘴上不说,心底却还是疼着二位殿下的。毕竟父子连心,舍不得呀。昨儿个消息传到老太后那儿,老太后当场就气得晕过去了。后来醒了,拉着皇上的手定要重罚您二位。可皇上说,子不教,父之过,硬是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语气中倒无半点怪罪二位殿下的意思。今早朝堂之上,百官亦是震怒,纷纷请柬皇上,要……要废太子。皇上只做不听,现在还和那些大臣周旋呢。容老臣说句大胆的话,皇上呐,他总归是一国之君,纵使心中万般疼爱,这面上却是万万不能表现出来的,否则,威严何在呀!何况,二位殿下闹出如此大的事来,为人父者,岂有不生气的道理?如今的皇上,只不过想求二位殿下一句知错的话罢了。殿下您和四皇子就服服软,给皇上赔个不是,这事还不就了了吗?”
南司玥听他长篇大论,沉思不语,眉头却是越蹙越深。良久,抬头答非所问道:“陈公公,父皇派你来,可有何吩咐?”
陈德福始料未及,怔了半晌,又眨眼道:“皇上,皇上问您是否想通了?”
“想通?”南司玥一挑眉,轻笑,嘴角优雅的弧度,令陈德福差点又要恍然失神,“请公公回复父皇,时间尚早,父皇要的答案,南司玥大概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了。”
陈德福大失所望,敢情自己冒死唠叨这么大半天,竟未让南司玥动摇分毫,不由泄气。又叹息,皇上固执也就罢了,连长皇子和四皇子都这般倔强,可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只不过,依如今的情形来看,可是大大的不妙哇。思量片刻,终是没有将满腹的牢骚抱怨出口,只弓身道:“即是如此,奴才告退。望殿下好生休息,奴才明日再送些吃的来。”
南司玥目送他远去,冷笑连连,只怕明日,他又是这般长篇大论试图说服自己罢。但是,自己却无法向父皇妥协,因为一旦低头,便等于承认了与璃的一切都是错误。可,那些经历,是他一生最珍贵的记忆啊……
第十三章 见
南司玥倔强。南司璃亦然,任凭陈德福磨破了嘴皮子,他本人就是不听。末了还道:“陈公公,您老也算是宫中老人了,如此三番五次来叨挠一个晚辈,传出去对您声誉不好。”
陈德福当即傻眼,悔得连连掌嘴。本以为四皇子经过此事,心性能有所收敛,不想却是变本加厉了。忙弓身跪安。然而还未逃出大门半步,又听得南司璃道:“陈公公,您如此匆忙离开,不会是想去父皇面前,告我一状吧?”
陈德福背脊直冒冷汗,脸上讪讪,赔笑道:“奴……奴才哪儿敢呀!奴才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啊!”
南司璃转转眼珠,故意问道:“那您这是……”
“奴才……”陈德福心虚不已,索性撒个小谎,道,“奴才给长皇子送些吃的过去……”
“又去?”南司璃一挑眉,这才晌午刚过,又送吃的,想把他的皇兄喂成猪吗?
陈德福自知理亏,不由胡言乱语起来,一心只求能在四皇子面前成功出逃:“长皇子自从挨了皇上两击后,身子欠佳……”
话音未落,南司璃却已经跳起来了,全然忘了自己的伤,一时伤口扯痛,倒疼得呲牙咧嘴。陈德福忙将他扶住,后悔连连。果然,南司璃抓过他肩膀,急道:“陈公公,快,快带我去万宗殿!”
陈德福大窘,忙阻止道:“殿下您稍安勿躁。皇上吩咐过,不让您去……”一语未完,南司璃早如离弦之箭冲出门外了,陈德福哀叹一声,忙将他拉回来,道:“即使要去,您这身打扮可不行!”于是将他扮成小太监,夹在数个真太监中间,往万宗殿行去。
远远地,便见三千禁军将这雄伟的建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南司璃心头一紧,走得更快。陈德福慌忙拦住他,道:“殿下您不能走在前头。”
“为何?”
“您现在是个小太监啊,得走在老奴身后。”
“这样啊。”南司璃摸摸下巴,依言退至陈德福身后。然而走两步,却仍旧是趾高气昂。
陈德福欲哭无泪,这四皇子是故意的还是怎样,平日里扮个小太监扮得活灵活现,今日这是怎么了?暗自擦把眼泪,又道:“老奴……斗胆……请四皇子低头弯腰……”
南司璃这才回神。原来自己一时心急,竟忘了。忙依陈德福所言,做出恭敬谦卑的模样来。
陈德福与殿前主管侍卫寒喧一番,率一群小太监鱼贯入殿。南司璃紧紧跟在其后,无奈身上伤疼,走得吃力,不经意倒落在了最后。眼看要顺利迈入大门,那为首侍卫却蓦地举步挡在他面前,口里直道:“皇上有令,四皇子不得入内!”
南司璃一怔,随即又讪笑,低眉顺眼道:“皇上只说,四皇子不得入内,奴才一个小太监……”
那侍卫轻笑一声,道:“堂堂四皇子,怎可与小太监相提并论?四皇子俊逸非凡,自是与常人不同。在下一眼就认出您来了!”神态颇为得意,倒叫南司璃尴尬极了。
殿内正与陈德福说话的南司玥听得外面动静,一声惊呼冲至门边,同样叫侍卫拦下。
四目相对,瞬间所有的景物都不见,所有的声音都消逝,眼中唯有彼此,与日月同辉。无声的风拂过面庞,空气中的水分,凝结在眼角,犹如清晨山茶花瓣上的露珠,铮亮透明。殿前低矮的桂树,芬芳四溢,甜腻的香味沁进心湖,却是激起了一片酸涩的涟漪。
“玥……”南司璃哽咽一声,向南司玥伸出手去。
南司玥亦是伸出手,欲握住那颤抖的五指,却不料被先前那侍卫抢了先。只听那侍卫严肃道:“皇上有命,四皇子不得靠近此处。请二位皇子不要让在下为难。”
南司玥怔了怔,悬置的手停在半空。父皇……果然还是不能容忍他们的罢。私下哀叹一声,低头,眼里一片泪雾氤氲。
南司璃却哪里肯依,侧身推开侍卫又要往里走。那侍卫见状,忙返身来拦。不多会儿,二人便你来我往纠缠在了一起。南司璃有伤在身,动作很不利索,又不想在万宗殿前将事情闹大,渐渐让那侍卫占了上风。那侍卫趁势来攻,一记惊天掌将南司璃逼得连退几步,终是没能稳住身子,跌坐在地上。南司璃呆了半晌,却不罢休,胡乱起身又要再攻。
“够了!”南司玥看在眼里,心疼不已,喝断南司璃对那侍卫厉声道,“区区一个四品侍卫,也敢对四皇子动粗。你不过是奉皇上的命令守护在此罢了,既不让我等见面,南司玥这便进去了。”言罢转身拂袖,再不看南司璃一眼。那袖口舞出的风,在南司璃脸上落下一阵冷凉。
“玥……”南司璃愣愣站在原处,目送那颀长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阴暗处。一声哽咽,心像失去了什么似的抽搐得生疼。
“四皇子,请回吧!”那侍卫毫不怜惜,冷冷道。
南司璃木木站着,不动。
待到侍卫又催一遍,才极不情愿后退一步,而目光,依旧落在南司玥消失的虚空。犹豫半晌,终于攒紧拳头转身跑开,寂寥的身影很快没入小径尽头。
南司玥打开窗,目送南司璃离开,一言不发。直到那脆弱的身影隐没在天边,也不曾转身,只是怔怔望着苍茫的晴空出神。陈德福站在他身后,左右不是,小心叫唤两声,见长皇子依旧无甚反应,只得回头,令一干小太监放下物什悄然离开。临行前,又忍不住回头望望。长皇子的模样,就似在等待着南司璃归来一般,只是,此处守卫森严,南司璃就算回来,又能如何?
然而南司璃却仍是回来了,就仿佛知道皇兄会在窗口等待他一般。谨慎隐身于茂密的常青树后,自怀中小心掏出一面铜镜,将树阴里斑驳的阳光反射至晴空。阳光乘了风的翅膀,绕过守卫,越过窗棂,落在皇兄略略苍白的脸上,在他的睫毛间跳舞,像调皮的精灵。
南司玥微眯双眸,欣喜不已。看了半晌,返身入殿内,取了银制的烛台来,无声地将那道本该映在脸上的光反射至南司璃身边。
于是,两道细光穿越了禁区,在蓝天下紧紧相拥。
——玥,快看,我抓住你了。
——什么!明明是我抓住你了。
——那又如何?现在,我们是相遇了。
——嗯……
第十四章 萱
一连数日,南司玥与南司璃虽然急切地思念着对方,却迫于夏颉帝威严不得见面,而二人皆不屈服,未曾向夏颉帝说过一句知错的话。夏颉帝暴跳如雷,连连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那日一掌拍死这两个逆子算了,省得如今落人话柄,朝野大动。
此刻,丞相云洛天正率一干大臣跪于乾清宫外,高举奏折,请皇上三思。所谓三思,不过是要夏颉帝给他们一个交待,废太子,立新储罢了。
夏颉帝大不爱见,紧闭宫门,命任何人不得入见。昏暗的烛光下,紧握的手掌瑟瑟发抖。一如南司玥所言,他在愧疚。因为亲手弑杀了深爱的妻子,便满心愧疚。那日承诺皇后的事,定要十倍百倍地去偿还。南司玥——他和皇后唯一的儿子——纵使千般不是,自己也愿将这万里江山拱手让他,以求皇后在天安息。只是帝王家,从来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南司玥、南司璃做下如此逆行,人神共愤,又如何还能服众?太后得了消息,一病不起,虽有自己好言相劝,却仍是怒不可遏。如今朝野又自成一派,日日声讨,自己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犹记得,昨日太后拉了他手问:“皇帝要保护的,是南司家的江山,还是玥儿的江山?”
“自然……”夏颉帝犹豫不决,望向窗外苍茫天空,良久才道,“自然两者都有。”
“即是如此,”太后叹息道,“哀家倒有一计,皇帝不妨一试。”
“哦?母后快讲,是何良策?”
“良策不敢。哀家亦不知有用否。只求能得上天眷顾,搏上一搏。”太后道,“玥儿和璃儿的事,只要皇上不计较,说到底就是丞相不肯罢休。正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平息了丞相的怒气,一切自然迎刃而解。哀家虽不问朝政,却也略有耳闻,这朝堂之上,丞相和玥儿政见不合,因此才有这么一出。皇帝只要将丞相拉向玥儿一边,不怕他不安分!”
“母后所言极是。”夏颉帝略一含首,道,“只是……要如何做,还请母后明示。”
“皇帝忘了,丞相有个女儿。”太后含眸笑道,“哀家也是过来人,怎会看不出这小萱儿对咱们玥儿有意思。只不过她为人羞涩,不便明说罢了。皇帝大可将她指给玥儿为妃。”
“可是……”
“成与不成,全看她有无勇气反抗她父亲了。”太后用力按了按夏颉帝手背,道,“一旦丞相做了玥儿的岳父,还怕他不帮着女婿说话么?再者,玥儿成了家,心性自然会有所收敛,多半也再无心和璃儿厮混了。此计可谓一石二鸟,成与不成,皇帝何不放手一试?”
夏颉帝低头沉思,未有做声。
此刻,宫门外百官声讨声不息,夏颉帝顿觉头痛。怔忡良久,终是决定依太后所言行事。遂执笔写道圣旨,交与陈德福。陈德福领命,出门将圣旨转递丞相手中,未敢多说半句,便弯身而返。
云洛天领了圣旨,疑惑万分。匆匆赶回家中,摊开圣旨一看,暴跳如雷。一面将圣旨往地上扔,一面叫道:“真是岂有此理!他南司家,未免欺人太甚!”
云雪萱端了茶盘步入书房,一愣,从未见过父亲盛怒的模样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小心将茶盘放于桌上,眼角不经意瞧见地上的圣旨,又大骇,父亲怎可将圣旨扔于地上,如此,不就是以下犯上,对皇上大大的不敬么?忙弯腰捡起圣旨,匆匆一瞥——当下一阵头晕目眩,跌至地上。皇上……要将她指婚给南司玥!
云洛天慌忙伸手拉她一把,安慰道:“萱儿放心,这门亲事,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父亲……”云雪萱不知所措,本能拉了父亲衣袖,轻轻抬起头,那微白的容颜里,正饱含了泪珠。
云洛天又道:“我云家,虽无伟大功勋,却也是为他南司家族鞠躬尽瘁,不想到头来,还要将我唯一的女儿嫁予那不成器的荒唐太子!南司玥,他也太过分了!平日对我云洛天颐指气使也就罢了,竟不想今日还想糟遢我的女儿!他算个什么东西,和自己的亲生弟弟悖德乱伦,简直丧尽天良,畜生不如……”
云雪萱噙了泪水,不发一言。父亲的话,响在耳畔,似来自别的世界,全然听不进去。而眼前泪雾朦胧,却尽是南司玥那绝美的身姿。不由心口一痛,收紧手臂,轻叫一声:“不……”
云洛天误会,叹息一声,抚抚女儿的头,道:“我云洛天就算拼了身家性命,也断然不会将女儿交与那卑贱小人,否则,又怎对得起我妻嫣儿在天之灵!”
嫣儿……母亲……
云雪萱思绪一晃,又似看见母亲坐在角落里,挑灯看书。那孤傲的身影,总是执着地在每个寒夜里等待着不曾归来的人。明知不是被爱,却愿意用一生的时光来守候那心爱之人的惊鸿一瞥,当时光走过身侧,容颜也衰老而去,唯独不变的,只有这等待的心情。她的母亲,是如此坚强,于是懦弱的她,自小便幻想着成为母亲那样的人物。只是……这希望,大概永远也实现不了。她爱的那个人,爱着他的弟弟,而他的弟弟,也同样深爱着他……可是,年轻的父亲,不也是抛下了母亲留恋在花丛中么?正是母亲的执着,才换回了父亲倔强的心。那么,自己……
想到此,云雪萱不由加重手上的力道,叫了声:“父亲……”然而泪眼在对上父亲深邃的眼眸里,却愣住了,双唇微歙数次,终没能再发出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