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春晓寂若歌 卷三—五————泷夏川

他猜得不错。南司玥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禁止南司璃靠近自己。南司璃连端茶道歉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每日守在院落里，看雪落成白。

北泶的冬天异常寒冷，狂风夹着雪片刀刃一般猛烈地割着树枝。云雪萱走到南司璃身后。南司璃蓦地警觉，回头，目露凶光，逼得云雪萱进退不是。

“女人，离我远一点！”

“我……”云雪萱踌蹰，捧着一件貂皮大衣，细声道：“天太冻，我……只是……”

南司璃瞥一见她手里的衣物，已猜出她心思，却仍是冷冷道：“不用你好心。我听说，皇兄并不想见你。此处不是丞相府，你请回吧！”

云雪萱咬紧了唇，未敢作声。佩梨站在她身后，不禁为主子打抱不平，道：“听说长皇子也不想见你，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南司璃本就没好心情，此刻更是被激怒，骂道：“你放肆！区区一个陪嫁丫鬟，竟敢跟我大声说话！想为你家主子打抱不平吗？哼，倘若不是你家主子厚着脸皮要嫁进宫来，又怎么会轮到今日被我奚落！”

“你……”

“佩梨！”云雪萱慌忙拉住她，道，“别，别说了。我们走就是。”

佩梨瞅一眼南司璃，心有不甘，当着主子的面又不敢发作，只得跺脚转身跑开。云雪萱紧随其后，然而走了两步，又回身，哆嗦着将大衣递上，道：“这个……您还是穿上吧……”

突然，颤抖的手在空中硬生生被另一只手握住，云雪萱顿觉筋骨错位，疼得面色苍白。再看来人，正是南司玥。

南司玥道：“我不记得允许过你可以出现在此处！”

“我……”云雪萱一阵害怕，又想起洞房之夜的恐怖经历，忙道，“殿下息怒。萱儿，萱儿这就离开……”于是惊魂未定挣脱南司玥，向自己住所跑去。一个不慎，跌到地上，满地的雪花浸湿了双眼。

“佩梨，”她呜咽道，“我是不是不应该嫁过来？倘若我不嫁，就不会发生今天这种事了，对不对？倘若我不嫁，他们也不会这么恨我了，对不对？”

佩梨一面将她扶起，一面道：“小姐这话说的！根本就不关您的事。要不是四皇子亲口跟皇上说，让您嫁给长皇子，您也不会嫁过来！这分明就是他南司家造的孽，跟您何干……”

南司璃哪管得她主仆二人如何，直对南司玥道：“玥，你身体好一点没有？还有没有哪里疼？我……对不起，上次是我一时冲动，下次再也不会了……”

南司玥看他一眼，道：“没有下次了。如果我没记错，我早跟你说过了，我跟你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倘若真要有那么一点关系的话，那我只能说，你曾经是我最钟爱的弟弟。”

“玥……”南司璃怔了怔，道，“你还在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南司玥猛地喝断他，“南司璃，你以为你有多重要！我凭什么为你生气！”

“你一生气，就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故意不理我……”

“啪！”南司玥不待他说完，反手给他一个耳光。受伤的手隐隐作疼。良久又对身后黎影道：“替我掌嘴！”

“你敢！”南司璃怒目而视，瞪着黎影。

黎影确实不敢，低着头犹豫不决地瞅着主子。

南司玥又道：“黎影，你不动手，是想让我亲自来吗？你……唔！”

南司璃急忙吻住他的唇，将后面的话压在唇齿相依的深情里。

南司玥却不为所动，推开他，冷笑：“南司璃，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吗？除了吻，还有什么？倘若我不原谅你，是否打算再把我绑起来强暴一次？！”

“我……怎么会……”南司璃求饶似地看着他，“如果，如果你打我一顿，是不是就会消气了？”

南司玥别开头，不答。

南司璃狠狠一咬牙，道：“好，你打吧！”然后跪在黎影面前，毅然决然地仰起头。

黎影面有难色，轻轻给了他一巴掌。

南司玥道：“给我用力打。我不叫停，不准停！”

“是。”黎影心里直道：四皇子，对不住了。然后闭起眼，狠狠地打起来。南司璃硬是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待到南司玥喊停，一张俊脸早就面目全非了。

“玥，”南司璃忍痛咧嘴一笑，满口血腥，“现在，打也打过了，你不会再生气了吧？”

南司玥冷冷道：“你好像误会了。我并没有要原谅你的意思。”

“那……”

“我要你死！”南司玥逼近他，森然道，“我说过，你会后悔的……”认真的表情，绝不是赌气这般简单。

南司璃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自己如此低三下四地道歉，还是熄灭不了皇兄的怒火。想不到，他竟要杀了自己！

虽然单纯地以为皇兄的怒火发得有些过头，却仍是止不住地心痛。

“哈……哈哈！”南司璃自嘲似地干笑两声，道，“既然玥要璃死，璃……便死吧……”顿时眼里布满氤氲，失了神采。

当晚，南司璃投井自尽。幸而发现得及时，被人救起，方保住一条小命。但调理数天，仍然全身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口里喃喃直呼：“玥……”颤抖的语调，令人心疼。

夏颉帝勃然大怒。但转念一想，或许他二人就此放开这段感情也说不定，于是睁只眼闭只眼，什么也不管了。

太后得了消息，大呼：“作孽！”日日诵经以求此事早日平息。

又过两日，南司玥领夏颉帝旨意前往勤政殿。勤政殿乃历代太子协助皇上处理政事的地方，以太子为尊，其下设尚书令、中书令和行书令，分管全国农业、商业和军事。太子的任务，就是将来自全国各地的凑章分门别类，参考三位大人的意见，并做出相应的决策。

一日凑章，堆砌起来有好几百，凭南司玥一人之力，实在有些勉强。何况，凑章无聊，不大一会儿便走神了。

“黎影，”南司玥趁三位大人埋头钻研之时，悄声对黎影道，“南司璃现在情况如何？”

“回主子，今早刚醒，也喝了药，现在好些了。”

“醒了？”南司玥蹙了蹙眉，低声骂道，“他居然还敢活着！”凝神沉默半晌，又道，“去，把他找来！”

“现，现在？”黎影一惊，“四皇子刚醒，不宜出门。何况……”何况，现在过来，岂不连小命也要不保？

南司玥瞪他一眼，一字一句道：“我说，去把他找来！”

黎影张张嘴，终是没有再说出反驳的话来。

不到一柱香工夫，南司璃颤巍巍地被黎影扶了进来。

南司玥率先起身迎上去，推开黎影，拎住南司璃衣襟，道：“南司璃，你好大胆子。我要你死，你居然还敢活着！”

“玥，”南司璃虚弱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对不起……”

三位大人见状，大惊失色，忙过来劝阻，请长皇子手下留情。

南司玥道：“各位大人放心。他毕竟是我弟弟，我不会为难他的。请他过来，只是想让他帮忙处理这些凑章而已。”

三位大人这才拭着汗珠稍稍放心。然而一颗心还未完全落回肚子里，就又被提到了嗓子眼。依照南司玥的意思，几百本凑章全交给了南司璃。别说他大病初愈，就算是正常人，光看这些凑章也得花上整整一天，何况还得正确做出判断，下达决策。而南司玥竟还时不时地刁难一下。随意翻开一本凑折，对南司璃道：“涟州连续三年稻谷丰收，依你看，明年应不应该增税呀？”

南司璃用手按按太阳穴，道：“皇兄说应该，便应该。”

“胡说八道！”南司玥将凑折丢到他脸上，道，“国家大事，岂是我想如何就如何的！我在问你的意思！应该，还是不应该？”

“应该。”

“啪！”又一本凑折丢到脸上。南司玥揪过南司璃衣襟，厉声道：“南司璃，你好大胆子，谁给你的权力，让你肆意增税？涟州虽然近几年来年年丰收，但毕竟环境恶劣，百姓需要多储存粮食以备来年之需。倘若令百姓多交粮食，那么明年要是天气干旱，又该如何？”

“这……”南司璃无奈道，“皇兄说得对。”随即又抬起眼，笑笑，“对不起。”

“哼！”南司玥沉下脸，重重丢开他。

南司璃不备，身子一歪将凑折推到了地上。他大惊，仓惶去拾那些凑折，不料又撞翻了桌子，烛台掉了下来。滚烫的油溅到手背上，手背立即红了一大片。

“玥，我……”南司璃抬起眼，眼里滚着热泪。

“什么？”南司玥冷眼看着，一脚踩在弟弟受伤的手背上。

“疼！”南司璃急切地想要缩回手，但毕竟身体虚弱，怎么也不成功。努力半晌，终于仰起头，求饶似地望向南司玥，眼里，滑下两行清泪。

三位大人见状心疼不已，忙相互使着眼色过来打圆场，道：“长皇子心情不好，还是不要留在此处操劳了。臣等听闻，今科武试前三甲今日进宫面圣，此刻说不定正和刘侍刘大人在练武场呢。殿下不妨去那里散散心。这些凑章，就交给臣等处理吧。”

南司玥转转眼珠，思量片刻，才道：“倒是个好主意。那就烦劳各位大人了。”

“不敢，不敢。”

众大人暗自松口气，正要去扶起南司璃，又听南司玥道：“南司璃，起来。跟我走！”当下眼前一黑，直呼不妙。

南司璃应了声，哆嗦着爬起来，由黎影扶着，紧紧跟在南司玥身后。

一行人很快到达练武场。刘侍正领着三位壮汉四处参观，见了他二人面，忙不迭地前来迎接。

南司玥一一寒暄，片刻又道：“诸位今日面圣后，便是我夏颉朝的官员了。能在武试中名列前茅，想来武功不低。不如与四皇子比比看，谁的武功更胜一畴。”

“这……”三位新晋官员略略迟疑。瞅那四皇子的模样，弱不禁风，又岂还有力气与他们比个高低？

南司玥又道：“三位可千万不要低估了四皇子。他曾经以一敌众，大获全胜。武功相当了得。四弟你说是么？”

南司璃不敢做声，只轻轻低了头。

南司玥轻笑一声，再道：“三位不妨一起上，四皇子绝不会让你们分毫。相信以他的实力，还不至于输得太惨。”转眼又对南司璃道，“南司璃，今日你已经说了好几次‘对不起’了，我不想再听一次。”

南司璃怔了怔，心中了然，忙道：“是。”

于是命人取来轮回，在练武场中央站稳，摆开架势。

须臾，四人纠缠在一起。三个攻，一个守。南司璃斗得尤为狼狈。然而一想到皇兄方才的话，内心便多了一分硬撑下去的勇气。他想获得胜利，仅因为皇兄不想再听他道歉，为了这一个理由，他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颤抖的手挥剑、收剑；身体跟着旋转、后跃……每一次的进攻都换来更深的伤痕。

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击败这三人的，只是当自己倒下时，身侧早已没有了对手的影子。心里的滋味涩涩的，忽喜忽悲，怪异极了。

南司璃躺在潮湿的地上，对南司玥凄然一笑：“玥，我赢了……你高兴吗？”

南司玥将目光投向练武场后的小树林，不说话。

南司璃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胸口生疼，还未出声，泪已流了满面。气息越来越微弱，视线也渐渐模糊。

“玥……”他缓缓伸出手，拉住皇兄衣服。但无力的手，很快又垂了下来，“怎么办？我……这次好像真的……要死了……”

南司玥动了动唇，攥紧拳手，良久才道：“那么，就死吧……”

寒风吹面，干涩得令眼睛发酸。南司玥站了半晌，抬脚跨过弟弟身体，对黎影道：“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救他！”

南司璃无奈地闭起双眼，感觉到那人越走越远。而意识，也跟着那人远去了。

第二十一章 和

“那么，就死吧……”南司玥无情地说。

于是，南司璃听话地闭起眼，命令意识死去。倘若这是玥希望的，那么，他愿意。别说是死，就算是入十八层地狱，被铁山压上几百年，他也愿意。只要……说出这话的人能够从心底露出笑意。

可是，他的皇兄，真的高兴吗？为什么他在闭眼的那刻，看见了皇兄眼角有一滴泪正在滑落呢？

是因为心痛吗？

心痛……呵，听说，死人是不会心痛的。那么，就死吧。如他所愿。只是……这不断坠落的意识，为何却是越来越疼呢？

痛！

好痛！

痛到大脑不自觉地开始呼吸，身体再次感到血脉的流动。

南司璃蓦地睁开眼，全身骨头像散了似的抽搐。

“你醒了？”清雅的声音，竟是南司琰。

南司璃始料未及，身子僵硬：“怎么是你？”

南司琰淡笑。

南司璃恍然大悟，道：“是你救了我。”

“不错。”南司琰点头。

“为何？”南司璃虚弱地笑笑，“如果我没记错，皇兄说过，不许任何人救我。你不惜得罪他也要救我，不会仅是出于兄弟情谊这么简单吧？”

“老四，我以前低估了你的聪明。”

“是吗？谢谢。”说着讽刺的话，南司璃目露凶光，道，“说吧，你要什么？”

南司琰一愣，道：“我要你回到皇兄身边。不惜一切代价回到他身边。”

“呵……哈哈……”南司璃呆了半晌，狂笑，直笑得咳出一口鲜血，才止。“我不相信你这么好心！”

“当然。”南司琰毫不避讳，勾勾唇角，道，“你回他身边，自然要帮我做事。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对否？四弟。知恩不报，不是你的本性。”

“你好像很了解我。”南司璃拿眼角乜他一眼，挣扎着爬起来，靠在床沿上边喘气边道，“不过你救错了人。我不会伤害他。”

“不是要你伤害他。而是……”南司琰顿了顿，起身关窗，蓦地发现寒尽就躲在光影里，将他看个正着。于是面色一拧，伸手就要抓住那小小的身子。

“别碰他！”南司璃忙出声阻止，“他不过一个小孩子，还能把你怎么样？”

“哼！你很在意他。”南司琰不屑冷哼一声，关窗。

“他救过我的命。”南司璃道。寒尽救了南司玥，所以连他也一并拯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