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修逸扑哧地轻笑,这只怕是俞立刀才会做的了。他明明拿了夜光怀给他,那是极稀罕的无色琉璃做的,专为配这葡萄酒,可他却不用,找宫人要了个大海碗倒着喝,说要如此这般才能爽快。
「不只有我,也有其它兄长住在宫里呀!毕竟给王爷封地只是为了区别于官员的俸禄,其实封地上缴的财物赋税还是归于宫中,之后才会分配给我们。实际的管理仍是朝里的臣子负责。」
「是为了避免王族内乱吗?有其名无其实,这样就没有办法占山为王坐地起寨?」俞立刀了悟地道:「可那又何必要你住在宫里,按你说的,应该不是个个王爷都住宫中不是吗?」
「……有了王妃的自然是住在京里的王府,我还没有,所以尚住在宫里……」梵修逸不由想起自己滞留宫内的缘故。他不想告诉俞立刀,以他的年纪,早应当出宫居住。
他会被留在宫中,有相当部分是因为圣上忌讳他,所以要把他放在宫内,方便掌握他的一举一动。
而母妃也不愿他离开,她的野心决定了她希望时刻监督他的作为,让他按她的意思行动……
「我以为是方便监视呢!」
俞亢刀大大咧咧地说着,又吞下好几口酒液。
「咦?不是呀……真的只是因为我尚未纳妃……」梵修逸慌忙地掩饰着,难道方才自己略略的沉思让他看出什么了吗?
俞立刀却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送了块桂花糕到他嘴边。
「吃啊!不是说想更像男人,我之前只是要你不要突然暴食,但你平日里也实在吃得少了些。」
梵修逸有些尴尬地接了糕点,放在嘴里咬了一小口。
俞立刀看他似乎心思已经转到了糕点上,心里也松了口气。
明知他是容易想得多的性子,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不过这次不同于过去每一次的漏口调侃,的的确确是事出有因。
喜欢上梵修逸还不至于让他彻底无法思考,也没有太过影响他武人的敏锐直觉。梵修逸不能习武的事他早有所知,那次把他剥光了的时候他也不是只顾着克制欲念。他把过梵修逸的脉,检查过他周身大穴,才发现原来他的血脉在相当幼小时便被人为地封闭了一些,而先天不足只是表像,事实是有人暗算。
宫里规矩是多,但都比不上这些暗地里的所作所为,要知晓控制血脉一旦出了偏差,就会要人性命。而梵修逸只是体弱,恐旧已是最轻巧的后果了。
据他观察,梵修逸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仿佛是极容易满足的那一种,像他只要略夸奖一下,梵修逸就露出真心的笑意。
是什么人要这样对待梵修逸?他为这疑问而传书给爹亲,得到的结论让他多少明白了一些其中症结。先皇最宠爱的皇子,母妃出身显赫尊贵,拥有最强力外戚的支持,会被人针对是自然,但会下这种毒手的,恐怕会是根本不能追查的厉害人物。
但……他既然已知道梵修逸身处的这宫廷并不若看起来那样的安静寂寥,过去他不认识梵佬逸,现在,他在他身边了不是吗?没人再能对他下那样的毒手……
「那个……」梵修逸总算吃完那块甜甜的糕点,这才有时间再度开口:「三王兄也是住在宫里的,他也未有纳妃呢!」
「三王兄?」俞立刀皱眉。
那天在城外见的那个九千岁给他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两人是只是初见面,他便觉得那人对梵修逸似有什么企图。
他不喜欢那个人!相当地不喜欢!!
第八章
若要说俞立刀之前是因为梵修语对梵修逸表现出企图而不喜欢他的话。他现在能确认,自己从头到尾就非常厌恶这个人。
他今日陪梵修逸上殿,为了给皇上陈述赈济灾民的经过,却看见梵修语也坐在殿上,正是在那与他相貌身材都十分相似的皇上弟弟身边。
这足可见他身份之高贵了,殿上王爷不议政,这是国规之一。可梵修语这个九千岁却不然,皇上不断地就政事询问他的意见,若要说就国事而言的主心骨,到像是九千岁而不是万岁爷了。
因为述职,梵修逸穿得正式。不同于平日里的纤而带柔,皇家专用的朝服为他平添一层贵气,更凸显他身为皇子的尊荣。
他戴了冠,俊俏美好得让众臣都讶然,一道道目光都望向他,但却在梵修语的扫视之后纷纷匆忙移开。
俞立刀相信自己不会看错,梵修语的目光里有威胁,还有强烈的占有欲,对梵修逸的占有。
欣赏夹杂宠溺又带有满足感的目光,让俞立刀非常之的不舒服。这就好象自己田里养了一头漂亮的羔羊,而此时发现这羔羊原来被贼天天惦记着一般无二。自然,梵修逸不是羊,他要选择谁是他的自由,但不应该是梵修语。这个人有着太明显的戾气,那感觉是熟悉的,哪怕他在这个陌生的宫廷里,面对的是这样一个陌生的高贵王爷,他一样能嗅到梵修语身上那种气味。
和那些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恶人同样的气味。
他必定会伤了梵修逸,俞立刀在内心里确认这一点之后,便立刻警一觉地盯视着梵修语,而被他的目光所注视的物件很快察觉了他的敌意,并回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梵修语在议政告一段落之后,靠在皇上耳边轻声说了一些什么,随后他看看俞立刀,又看了看梵修逸,这一次,他的笑让俞立刀觉得他方才策划了什么。
这预测很快得到证实,皇上站了起来,对众人宣告因为蛮罗入侵征战连连,他决定进行禁军比武而鼓舞士气,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各个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都要加入。而为了让这场比武显得更为气势磅砖震撼人心,务求比武者要尽力而为,所以参加比赛者都要签定生死状。
这意味着,在比赛中若被杀死,也不过是正常之事,不会有人追究、更不会有人认为,那是刻意的谋杀。
梵修语是冲着他来的,所以比赛中,注定会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瞇起眼,给殿上三王爷一个挑衅的目光,俞立刀在退朝后紧随梵修逸而去。他不怕,是毒物还是暗器,尽管朝他身上招呼。他从来也不是怕死之人,更不必提……是为了梵修逸。
梵修逸却不能安心!
俞立刀陪他回来之后,照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还兼要为他挟菜喂饭……他怎可能吃得下,在明明知道他或许会送命的情况之下,他已是担忧得食之无味了。
「我……我想个法子。要不,比赛定于下月初一,这还有许多天时间,我让你解职可好,一会我便去问管事的王公公,也许他还未把你的名字报入禁军名册……」
梵修逸的话却被俞立刀打断了。他丢开了酒碗,到他面前,他……他又怎么了?靠得离他这么近……这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要说话也不必如此……
「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徒吗?」俞立刀看着梵修逸浅笑,望着那温和善良的小王爷就那么憋红了脸,吶吶地说着不是,移下目光逃避他的注目。
「我不怕!知道吗,这可是你这个不受人注意的小王爷杨眉吐气的机会,如此难得,需要好好把握。」
梵修逸知道俞立刀在说什么,前次在御花园里遇上他的六皇兄舆八皇兄,虽为手足,又一样贵为王爷,但他那两个哥哥却对他视若未见,更不理他的呼唤……他已习惯了,但俞立刀却为他不平。
他并没有伤害任何人,所以不该被如此对待,来自宫外的俞立刀是如此认为的,他想,他看不见后面那些复杂的倾轧与嫉恨。
「不……这次是危险的。下一次与蛮罗开战距比武不远,皇兄的意思我明白。这次必定是要见血死人的,血会更好地激励士气,也许是残忍,但却是最好的鼓舞,我不想……不想你去……」
嘴唇被一个微糙掌心轻轻覆盖,梵修逸睁大了眼,看着俞立刀凑了过来,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为何你这么轻易就判断我会死,莫非我是如此不值得信任,好歹我也是江湖上有名的所谓大侠呢!」他轻轻地笑着,放在梵修逸嘴上的手转而托住他的下颌。
「我……我并非此意呀……」梵修逸被这亲昵的举动所惑。他虽然对他好,但很长时间未有这般紧密的相互碰触,这一次,俞立刀又会给他个怎样的理由解释?
「小叔叔,我既然决定了做你的侍卫,就已考虑过会以身把险的情形。你不会以为我是一时冲动吧!其实我过去的日子又有哪一天不是提着脑袋?不过是一场比武,我有把握全身而退,你无须太过担忧。」
作为习武之人,他早已打采过宫中各处,更对禁军的能力了然于心。这固然是他行走江湖时形成的习惯,但更多的是为了更好保护梵修逸。若某些人的暗中策划不能如愿,他有十二分把握胜出比武,只是不知道那位显赫的三王爷九千岁,要拿什么来对付他就是。
危险,是有!
但临阵退缩却绝不是他俞立刀会做的选择。更况且,这也算是他对梵修逸真心的考验了。他怎能被梵修语小看?他会证明自己的能耐,对男人而言,除却国家民族的大义之外,又有什么是比用自己的双手保护心爱之人更为重要的呢?
「你教我怎么不担忧呢?」梵修逸苦笑。
他又叫他小叔叔,是打算逗他吗?他们年龄差别不大,但俞立刀却似乎喜欢这么叫他,每次还伴随着调侃。可这一次他不会为他这样的称呼就放了心,拿刀架命的事,不是嘴上说得轻巧的呀。他只是想象了一下,稍微地想象着俞立刀受伤的模样,就已是觉得难以接受了。
这总是爱笑爱闹的男子,若是为了他而流血,他觉得那简直是无法原谅自己的罪孽。那直率的人,是因为他想满足母妃的私心才入宫的,可他却对他那般地好。若是俞立刀出了事,他也……他也……恐怕只能拿自己的命来回报了。
「别担心呵!我看来似个草包吗?」俞立刀刷地脱去自己的友,露出精壮赤裸的上身,也让梵修逸发出小小的惊呼。
他身上肌肉紧实,一看就是强壮的,但铜色肌肤上却有条条的疤痕,横的竖的,看得让梵哮逸惊心。
这是他闯荡江湖得来的吗?都说男人将身上的疤当做勋章,但他身上的并不只是少少几条,而是几乎上百的痕迹,或浅或深地镌刻在那男性气息浓烈的肉体上,有的伤看来相当重,即便复原也还是微微隆起,色泽更与原本的肤色不同。
「怎么……这么多的伤……」
不自觉地颤抖伸手,抚在他肩上一条痕上,那一条仿佛娱蚣,从左肩延伸向胸前,仿佛可以想象当时皮开肉烂的状况。
「觉得丑吗?这一条是个爱使毒的家伙所留,那是个连婴孩也杀的恶人,我被他的娱蚣钩挂了一下,当时又未带足解毒药,伤口便有些溃烂了,所以留下这么大的一条……」
「不……并不丑,但会觉得你辛苦。当时疼痛吗?必定是痛的了,这样宽阔的伤……」手抖得摸不下去,指上传来的热让他喉咙里发苦……俞立刀的伤说明在他快乐的外表下曾经历过的种种,但他却仍如此豁达自在。这男人,果然总是令人折服。
「我娘亲死得早,我也很早就跟师父上山,为锻炼我师父是从不留情面的,记得十二岁那年,他把我丢到虎穴里之后坐壁上观,我虽杀了三头虎,但自己也险些去了小命。我那爹亲更不必说,他虽然喜欢我这个儿子,但当我练成下山时已经是个大人,皮粗肉厚他只怕打不疼,况且江湖人自然明白江湖事,我身上有伤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有你,才会想这早已愈合的伤当初是否疼痛。心太好的人,往往却没有好报。这是我行走江湖所得的结论。所以,让我保护你,既然我已做了决定,就别再试图改变。」
俞立刀说完,轻舒臂膀,将梵修逸纳进怀抱。
「担心你自己多一些。你知道吗?我是什么也不怕的,只怕我要守护的人却不懂保护自己,你略略有些呆呵……我的小叔叔,既然大我一辈,你就理解我这做侄子的心思好吗?我喜爱你,而你在我怀里是否感觉安稳便是我的目标了,你就成全我罢……」
两个人,就这般地在月光下依偎着了。
来不及思索俞立刀的话是什么含义,只因着被安放在他炽热怀抱,梵修逸就觉得自己脑子再难清醒,任凭他把自己紧紧拥抱。
九月初一,帝都长平京举行了一场空前的比武盛会,其参与者众。比武分为民间与禁军两部,其中尤其值得注目的,是各皇家王爷身边的贴身侍卫之战。其中脱颖而出者,是一名俞姓侍卫,他虽受了伤,但仍获取全场之冠,取得既定赏赐之外,更封为御前三品行走,为他的那位王爷主子大大地长了风光。
这是外人所见的情况,而在场的当事之人,却全然不若这些消息说来一般轻松。
俞立刀自第一场起便受各种下作手段围攻,用毒者有、用暗器者有,其它王爷的侍卫仿佛都以要他命为目的而来,但看他们那凶一简陋的手段,仿佛并不清楚他的斤两。这些人应当只是因为主子想给梵修逸一个教训才下的手,只最后遭遇的那个来自梵修语这位三王爷麾下的侍卫,才是真正能要他命的人。
足以令人四肢麻痹的稀世曼佗罗花粉最先上场,随即是成千根由毫发制作的喂毒小针,更用了见血封喉的「血毒散」浸润。所幸他准备得当,这些都被他躲闪过去,却没躲得过那人的一条腰带——软如棉絮,薄如蝉翼,但那是一柄刀,一柄由罕见的天山蛊所吐的丝所纺出的刀。
那刀可染色,像衣物一般贴身,但一旦灌入内力,就会骤然出现锋刀,每一根线都能让人皮开肉绽。他被当腹舞了一刀,伤深寸许,上面也有曼佗罗花粉。
强忍着痛,在被这毒物麻痹身体之前将那侍卫挑翻在地。若不是武功差距大,只怕他可能真要败在这阴损招数之下了。
他终究还是胜了,并且,他并没杀人!
若是杀了那侍卫,其实倒是对那人的好,以梵修语的品性,即便那人能活着回去,梵修语也会要了他的命。
但他不能杀,不杀,才是完全地胜出,梵修逸也不会想看他杀人……他是那样善良,所以他不信他会喜欢看他大开杀戮。
只是他在受封时终于还是昏倒在殿前,这让他听见梵修逸焦灼的呼唤了,看来这次还是未能让他对自己彻底安心,下一次……下次绝不让他为自己担忧了。
……
俞立刀苏醒过来时,已是整整睡了两天。
曼佗罗花的毒效太强,他醒来时觉得口干舌燥,连试图说话也是声音沙哑。而梵修逸就坐在他身边,给他喂了水,定定地看着他。
「你是变月宫里的兔子了吗,小叔叔……眼睛红红的,肿得像挂了两个桃……」
他想伸手摸梵修逸的睑,但却被梵修逸抢先摸在脸上。
指下传来糙糙胡茬子的感觉,还有暖暖的热——他活着,真的活着,他吓煞他了!
虽然御医说他真的并无大碍,可看他这么睡着睡着,他真的害怕他就此一睡不起。那一天,他中刀时随刀锋舞出的一片红,就几乎让他心痛得要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