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想问个清楚,不过在他来得及开口前,水见冬生却已经先瞄到他。
瞧见内司志朗踏入屋内却站在门边不动,只是不停地瞧着自己,水见冬生先是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复杂地像在考虑什么似地,然后才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抬起头面对内司志朗。
「师父,请用晚膳。」
尽管口气还是没缓和多少,语气也带着些许不情不愿,但是水见冬生平时惯有的傲气,却硬是短少了几分。
师父?请?水见冬生对他说了「请」字?
眼前的异样转变,令内司志朗忍不住挑高了眉。
「你怎么了?」这孩子到底是遇上什么刺激了?平时的水见冬生可不是这样的!
「怎么了?」水见冬生对这样的问句感到疑惑,他瞧瞧自己,再看看内司志朗,浑然不觉自己有哪边不对劲,只好照样反问回去,「什么怎么了?」
他不过是照平常的样子端菜上桌,然后伺候师父用餐啊!有哪边错了吗?
「你不太对劲。」内司志朗走近水见冬生,毫不考虑地将手按上他的前额。「病了吗?」
这山上说热不热,但夜风倒是挺冷的,而且水见冬生又没什么在山上生活的经验,也没吃过苦,跟着他在山上耗了这些日子,体力应该也耗去了不少才对,若说他病了,也算是应该的。
「没病!」水见冬生皱起眉头甩开内司志朗的大手,他就是讨厌别人拿他当孩子看待,所以不管内司志朗的举动是否出自关心,他都不想接受。「我好得很,也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要说与平日不同的地方,也只有外表看不出来的心情变化吧,一份突如其来的自我嫌恶,让他高傲的少主气势少了许多。
「是吗?」内司志朗甩甩手,没再多问,反正水见冬生想说的话自然会说,只要确定他不是病了伤了,那他就懒得多事。
只不过……
「没病就好,但是你手上的伤口还是要治一治。」
内司志朗一把拉过水见冬生,扯着他在床边坐下,然后转身取来药盒,想替水见冬生满是伤口的手指包扎一下。
虽说做这些粗活,受点苦是难免的,但内司志朗的本意可不是想叫水见冬生受尽伤痛。
「不用了,反正等会儿我还得洗碗,上了药也是浪费。」水见冬生不以为意的甩了甩手,不但没打算上药,还到旁边的柜子里,取了茶叶替内司志朗泡起茶来。「师父还是快点用餐吧,您要喝的茶马上就好了。」
水见冬生并不知道,他性子上的剧烈转变,倒让内司志朗有些应付不及了。
「用不着,你先上药,今天就休息吧。」内司志朗走近水见冬生,拿过他手里的杯子和茶叶,跟着又推着他到桌边坐下。「先吃饭吧。」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使得水见冬生变了性子,但是内司志朗不否认,今天的水见冬生,倒令他头一次感觉到这孩子的可爱之处。
没了任性之后,水见冬生其实还颇讨人喜欢的。
尽管他硬压着脾气的模样还是有些勉强,但是水见冬生愿意自己煮饭做菜,甚至主动服侍他,已经让他开始对这个昔日的任性少主改观不少。
不过,水见冬生完全不晓得内司志朗对于自己的看法,已经因为这些异于平常的举动而改变,他只是迳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所以当内司志朗推着他坐下之后,他顺手就拿起筷子,将生平第一次下厨做的晚饭送进嘴里。至于这难得的头一次经验嘛……
「唔!」一股怪味冲入喉间,让水见冬生忍不住捂住嘴巴,却怎么样也无法把烤得半生不熟、调味又诡异的鱼肉吞下去。
「吐出来吧,吃不下就别勉强了。」内司志朗拍拍水见冬生的背,没想到他真的把菜给送入口中,倒教他意外极了。
随手拿过另一个空碗,内司志朗示意水见冬生把鱼吐进碗里,打算等等将这堆菜重新调理过,免得两人吃坏肚子。
面对内司志朗的好意,水见冬生依照惯例没肯收下,只是这回的理由却和平时不太一样。
「再难吃也得吃,我不想让人说成浪费食物的少主!」他忍着想吐的感觉,硬是把鱼肉给吞下去,然后才紧皱眉头,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倒是师父没理由吃这些东西,我让人重新做过,就请师父等一会儿。」
反正桌上的东西,内司志朗只要吃上一口,就会发现这些日子的膳食并非出自他的手,所以水见冬生很干脆的把那两名武士的事招了出来。
「用不着。」内司志朗摇摇头,「既然你有心,我就教你几道料理,免得你日后还得多吃几顿这样的东西。」
这些日子以来,他什么都没说,为的只是等这孩子自己想通、转变,现下既然水见冬生的性情有了变化,他就能好好教导他了。
拉起了水见冬生,内司志朗把茶塞进他手里,「喝一点,先清掉你嘴里的味道,然后把菜端到厨房来。」
看着师父递过来的茶水,水见冬生的嘴角露出自嘲一般的苦笑,他摇了摇头。「自己做的事就得自己负责,要学什么明天再说吧,现在我只想把这顿饭吃下去,好叫自己记得现在的心情。」让他记着自己有多任性,有多令下人……甚至是百姓厌恶。
「要记得教训,并不一定要用这种方法。」
内司志朗意外地盯着水见冬生的笑容好半晌,过去他只觉得这孩子烦人,倒未曾好好正视过他,如今一看,那白里透红的粉嫩肌肤,看起来真是十足十的富家子弟气息。
「来吧,与其吃坏肚子,倒不如乘机学习、把事情做得更好,让人对你刮目相看。」内司志朗说罢,便推着水见冬生往厨房走去。
要改变性子,可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成就之事,应该要做长远考量,而非急于一时,所以与其让水见冬生拿身体健康去学习教训,倒不如教他更多应该学习的事情。
「您不觉得人该受些惩罚,才会记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吗?」瞧着内司志朗在炉灶里生火的动作,水见冬生难得自动自发的搬了木材过来。
「我不知道你遇上什么事,但是……你的心在那一瞬间,应该痛着了吧?」
内司志朗拍拍手里的灰烬,接过水见冬生搬来的木材燃起火后,他开始在锅里装水,打算将刚才的鱼和饭菜炖成杂炊来吃。
水见冬生眨了眨眼睛,意外着内司志朗为何能看透他的心思,不过对方既然是年长他许多的剑豪,不问缘由就能察觉他的心情变化也算正常,反正他在内司志朗眼中,一定是个幼稚又头脑简单的孩子,而且和侍从们对他的评价相同,是个不配当上城主的任性少主。
「是痛着了……」反正都让人看穿了,他也就不再隐瞒。
「很痛吧?」内司志朗没回头,只是径自将菜倒入锅里,重新调味和蒸煮。
「嗯。」水见冬生简单的应了一句,然后便盯着内司志朗的动作,努力记下杂炊的每一个步骤,想用其他的事情取代占据心口的这份疼痛。
想他任性妄为的活了十几年,直到今日才发现过去的愚蠢,这对自视甚高的北野少主来说,可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啊!
「那个痛会烙在你的心上,只要你有勇气正视它、接受它,那么日后……你会很快的因那个痛楚而成长的。」
内司志朗难得多言了几句,将锅盖盖上闷煮后,他突然回过身来,探出双臂便将水见冬生给搂进怀中,还往他背上拍了拍。
「还有……不管年龄几岁、成年与否,当你想哭想撒娇的时候,倘若情况允许,那就尽情发泄自己的情绪吧!因为哭跟撒娇,都不是孩子的专利,真正让人把你当成孩子的,是长不大的任性脾气才对。」这些话,他原就想对水见冬生说的,只是当初就算他好意提起,水见冬生也不会接纳,不过今天……相信情况会改变不少吧!
「长不大的任性脾气……」低声重复了几次,水见冬生虽想忍住,但眼泪还是滑出眼眶之外,因为不想让内司志朗看见自己掉泪的模样,只好把脸埋在师父的臂弯里抽泣。
虽然哭泣跟撒娇并非孩子的专利,但对十多年来深信强者不流泪的水见冬生来说,要在人前哭泣,依然是件令他难以接受的事。
「我想,你已经稍稍长大些了。」内司志朗吐出温和的笑声,「任何年纪的经验都是奠定你日后成功的基础,所以别忘了让你感到痛苦的这份感觉,希望你日后不会再让旁人尝到相同的痛楚。」
唉,孩子果然长得很快啊!倘若水见冬生留宿在他身边的日子里能有所成长,那么他也算是帮上那可敬的北野城主一点忙了吧!
听着内司志朗的叮咛,水见冬生没有回嘴,只是哭得更大声了,像是要把从出生到现在为止的眼泪全倒出来一般,放任泪水沾湿了内司志朗的衣袖。
这些眼泪代表了他的悔恨,以及过去的不成熟,若是哭完之后能让自己有所成长,他愿意像孩子一样把泪水给哭干。
「好了、好了,别哭得那么急,瞧你眼睛哭成这般红,外人见了还当我欺负你。」内司志朗没想到水见冬生居然哭得这么凄惨,一时之间倒还真不知要如何应付,毕竟他平时就鲜少与人相处,更别提是这个年纪的孩子了。
想了又想,他拍拍水见冬生把他拉离自己身上,然后回身打开锅盖,盛了碗刚熬好的杂炊递上,又替水见冬生抹抹泪痕,柔声道:「来,吃点,免得你把力气都哭干了。」
水见冬生低着头,看了看手中的杂炊,没听话的拿起筷子开动,却提起衣袖,将脸上的泪痕擦干之后,以双手将碗递回内司志朗面前。
「请师父先用。」
「我们一块儿吃吧,之前对你摆师父架子,装得我也难受。」
内司志朗向来没有摆架子的兴趣,会在水见冬生面前那样装模作样,不过是为了磨减他的傲气罢了,现下既然两人心结已解,也没必要再这样做作下去,不然辛苦的可是他。
跟着盛了碗杂炊,内司志朗推着水见冬生回桌边去,打算跟好不容易想通的水见冬生一块儿吃饭聊聊。
「那让我替您泡茶吧。」水见冬生取了茶叶和热水,虽然其他的杂事他做不来,但学过茶道的他,要泡杯好茶孝敬师父却不是难事。
「虽然您的师父架子是装的,但师父就是师父。」有模有样的递上茶水之后,他跪在内司志朗面前,真心诚意的磕了头,「先前对您有诸多不敬,希望师父原谅。」
「好,只要有你这份心意,什么不愉快都忘了吧!」内司志朗接过水见冬生的茶,仰首喝下,然后拉着他起身,「我这个人会的其实也不多,不过你留在山上的这段时间,能教你什么我会尽量教的,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城主,就像你父亲一样……或者该说,你要超越你父亲,当个更出色的人!」
开了窍的孩子,从此将如枯竭的大地,只要一有雨水便拼命吸收;内司志朗相信,没了任性相佐的水见冬生,应该足以成为北野城将来的希望。
「是,冬生谨记师父教诲。」跟着喝了杯子里的茶,水见冬生下定决心,在跟随内司志朗的期间内,他一定要好好学习!
虽然内司志朗自谦说会的不多,但是在他看来,眼前这名外貌粗犷,看来有如普通大汉的师父,却远比过去那些教导过他的人,更加有学问和涵养,而且……
深藏不露!
第四章
「首先将真砂和铁砂炼成大铁块,期间炉火的温度必须一直保持恒定,所以这火得烧上三天三夜;接着再把大铁块打碎,将碎铁分类,其中只能找出不到十分之一的玉钢,这才是铸刀的真正材料……」
内司志朗对在一旁帮着搬柴薪的水见冬生详细说明铸刀的过程,表面上看来仿佛在教导他如何铸刀,可事实上……
「师父,您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人就和铸刀一样,要能经过千锤百炼,耐过各种逆境,才能成为其中的佼佼者,是这样吧?」水见冬生看着窑里的烈火,沉思了一会儿后,才转向内司志朗笑道,「谢谢师父。」
在他抛下少主的无聊自尊和身分之后,才体会到内司志朗在各方面对自己的用心,原来在许多生活的小事情中都包含了为人处事的道理,内司志朗先前没有明说,想来是希望他自己察觉,可惜他资质驽钝,空耗了这许多日子,到头来还是要人明说。
「冬生让师父费心了。」他一边道谢,一边忙着往窑里添柴,免得炉火温度下降,让炼铁的工作功亏一篑,完全不在意炉火的高热早让他流了一身汗,喉咙更感到口干舌燥。
内司志朗有丝意外,虽然明白水见冬生是个聪明的孩子,可是他敏锐的程度,远超过他所能想像的。
但是,这样的孩子教起来才有意思哪!能够举一而反三,才能在短时间内将他所学倾囊相授。
「只要你有学到,那就不叫费心了。」内司志朗走近水见冬生,提起衣袖替他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瞧你都让汗湿透了,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吧,免得风一吹就染了风寒。」
小家伙原本就不是做粗活的孩子,如今见他一身汗,想必是累了。
「师父不也一样吗?」水见冬生摇摇头,起身离开却不是为了沐浴,反而从柴房抱来更多木材。
「您说今天是关键,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温度降下来,所以我陪师父看着炉火,而且土窑旁边这么热,不会染风寒的。」水见冬生朝内司志朗露出笑容,此时的他,脸上不再是高傲任性的少主面具,只是个尊敬刀匠师父的小徒弟,想陪着师父帮上一点忙。
「再说,哪有师父继续忙着,但徒弟径自休息的道理。」望向燃烧的烈火,没管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水见冬生苦笑着叹气,「要是我会的再多一些,就能帮您顾炉火,让师父休息了……」
面对水见冬生的贴心,内司志朗只是扬起了不易察觉的笑容,那股发自真心的关怀和体贴,令他平静多时的心渗入了些许暖意。
或许是一个人在山上待得久了,他几乎快忘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可水见冬生的出现,倒教他忆起了忘却已久的温情接触。
不管是先前抱着他、哄他,或是现在水见冬生开始无条件地为他付出的感觉,都是令他有点陌生、又有点怀念的情感。
这种温暖、又带些微甘的情绪,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让他开始习惯与水见冬生的相处,习惯了与这小家伙一起研究晚上的菜色,甚至一起找食材,或是在桌子的对面有个人陪着吃饭和谈天,在他累时会冒出一双比他纤细的手臂努力捶背……
不可否认的,这种感觉,其实还挺不坏的。
「你啊……」内司志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半是说笑地应道:「若是你这么快就把师父我的招式都学会了,那我的面子要往哪儿摆?」
「所谓青出于蓝、更胜于蓝,若是教出个好徒弟,师父您不也与有荣焉吗?到时候这面子才大啊!」水见冬生笑了出来,语气虽是轻松的,但他却不觉得自己有能力习得内司志朗的毕生所学。
「而且就算师父铸刀的工夫让我学走了,您还是有独创的御风流刀法啊!」
这原是他上山、留在内司志朗身边的目的,但现在,这绝世武学对他来说似乎也没那样重要了,因为他从内司志朗身上,学到了更实际的东西,能让他受用一生的谦虚和体贴他人的心。
「刀法……」内司志朗的思绪闪过一抹空白,那曾为他带来名声的御风流,其实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只不过……
「那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刀法也需要人心来操控,才能变得强大,倘若自己的心意都寻不定,又不懂得其中的本质,那即使刀法再强,终究还是会有破绽的。」
摇摇头,内司志朗突然沉默下来。
因为水见冬生的话,让他忆起自己的过往。
过去他一心钻研武术,甚至创下了传说中能斩断风吹、比轻风还快的刀法,所以被人尊以剑豪之称,但却没人晓得,其实这刀法并没有外传的那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