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想到水见冬生日后要下山回城、与他分离,他就已经感到失落了,倘若水见冬生丢了小命的话……
不!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师父,您是担心我,不是生我气?」水见冬生的心情在瞬间自歉疚与失落变为欣喜,虽然腿伤仍痛,但他的心底却感到一丝愉悦。
因为师父没责备他,却是在意他,而且还关心着他。
「就算你想尽点心力,也要量力而为!」内司志朗叹了口气算是回应,然后才动手揉了揉水见冬生脸颊上的小小瘀痕,饱含关怀地沉声道:「你将来会是城内的领导者,太过贸然行事,有时候会给很多人带来危险的,而且……失去了你的话,你要身边这些关怀你的人、等你领导的人们何去何从?」
这回答听来冠冕堂皇,可事实上,有句话却硬是哽在喉间没出口,因为,他真正想问的是——
没了水见冬生这个明显影响到他生活和情绪的小家伙,他又该何去何从?
「我不想当城主!」许久未见的任性,又重新回到水见冬生身上。
在听了内司志朗的提醒,要他为北野注意自己的安危时,水见冬生心里忍不住起了怒意。虽然这些原本就是他该做的,也是身为少主的本分,但知道内司志朗对自己的关心原来是系在北野的未来上时,心里还是免不了泛起没来由的失落。
「反正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只会摆架子的无用少主,既然如此,不如把北野交给更有能力的人继承。」
伸手把豁出性命摘回的药草递到内司志朗面前,像是在讨主人欢心的幼犬,水见冬生恳求道:「师父,我不回城了,让我跟着您好不好?」
「什么?」内司志朗微微一愣。
虽然日后会失去水见冬生的陪伴让他感到有些寂寞、也有那么点落寞,所以水见冬生这句话无疑是勾起了他心底深处的一点自私,但是那不过是他私人的情绪,怎么水见冬生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你要留下?」内司志朗先是一喜、而后一忧,因为他明白,无论是就现实而言,还是就理想而论,水见冬生都是不该留下的。
即使……他私心里是希望他能多陪伴着自己。
「想!我想留下来陪着师父,因为……我喜欢师父啊!」
不知是掉到山沟里把头撞昏了,还是跌得太重把人摔傻了,水见冬生根本弄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反正脑袋里跑出什么词,有什么感觉想法,就一字不漏的全说出口,而情绪也就在没法子压抑的状况下,随着他原先的任性统统发泄出来。
「冬生!你……」
一句告白和示爱,像根针似地穿透了内司志朗的心,而后牢牢地钉在他的心口上。
内司志朗万万没想到,水见冬生竟然会喜欢上他!
「你……我……冬生,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虽然不是头一回遇上旁人的示好,但是过去他遇上的可都是女人,水见冬生却是个男人啊!就算他年纪尚轻,可还是个道道地地的男人,将来甚至会当上城主,统领大军,所以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喜欢他的!
「你只是受了伤,想要人安慰,所以惦起父母来,希望父母陪你,是吧?」
怎么说水见冬生都还只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若说他将自己当成了替身,倒也说得过去。
又或者……该说他如此希望。
「我不是孩子,不用父母陪着!」水见冬生不高兴的嚷了起来。
「这阵子我想过了,我喜欢师父。」不只是单纯对剑豪的景仰,或是对恩师的仰慕。
「刚开始我以为自己是尊敬师父,才想留在您身边,但我认真想过了,还想了很多天,而且越想师父的事,我就发现自己越喜欢师父……」
知道内司志朗想追寻刀的本质,所以他一心替恩师找答案,怎知在练剑的时候,该是探求武术之源的心,却清清楚楚的浮出内司志朗的脸,因此他明白了内心的真正向往。
「师父是唯一对我说真话的人,您不会明着对我笑,背后却想反对我;您是唯一肯和我相处的人,所以我不会让师父走的,您是我水见冬生一个人的师父……」水见冬生躺在垫被上,一边吐着异于平时的热气,一边道出真心,「不能跟着师父,冬生会一辈子遗憾,因为我喜欢师父啊……」抓住了内司志朗的衣袖,水见冬生的表情是过去从未有过的认真。
「冬生……」内司志朗没料到,结果竟是他最不愿去猜想的那一个。
瞧着抓住衣袖的水见冬生,内司志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狠心甩开他,还是好言安慰?
可是,不论他选择哪一个,他都很清楚,自己心里最惦着的,居然是开口叫水见冬生留下来。
就像他之前所思考的问题,他想与水见冬生相伴,是否真的只是寂寞而已?又或者其实他也喜欢这孩子,却被诸多理由压抑,因此浑然不觉?
没理会内司志朗心里的犹豫和顾忌,水见冬生见他没反应,干脆忍痛坐了起来,一把勾住内司志朗的颈子,下一瞬间就贴上自己的恩师,吻上了内司志朗的唇瓣。
过度亲密的接触让内司志朗有着短暂的迷惘,在他来得及为自己被水见冬生亲吻的事做出反应前,那股源源不绝透出的热气,却更叫他吃惊。
「你发烧了!」内司志朗顾不得水见冬生正在对自己示爱,慌忙将他压回床上躺好,然后伸手探上他的前额。
火烫的感觉浸入他的掌心,令内司志朗浑身一颤。
是了,小家伙原本就不是山野孩子,在山上待这好些日子,体力早没了,再加上这伤口,要想不生病也难。
怪不得小家伙说话颠三倒四的,也没去分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该说,把心情一股脑儿的全倒出来,想来应该是伤口引起的吧!
「我去弄点热水给你擦擦身子,你给我躺着好好休息!」
担忧水见冬生一病不起的心情,远远超过了水见冬生的告白带来的震憾,现下内司志朗只想早些令他恢复健康。
至于方才的吻……
内司志朗狠下心、别过了脸,径自往厨房走去,想烧点热水为水见冬生祛寒。
反正,无论他的心情为何,水见冬生对他又有多认真,他们俩都不该在一起的!所以与其给小家伙期待,不如在一开始就拒绝他还来得妥当些!
可是……他心口的痛又是怎么回事?那股即使被敌人砍伤,也未曾如此严重的揪心疼痛,到底是所为何来?
第六章
阳光穿过枝叶,照着林子里的一方小天地,可过了正午的小木屋却依然门窗紧闭,仿佛外头的时间流动和屋内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或许是高烧耗去了体力,水见冬生一躺就到了第二天中午,直到烧退了,脚上的伤也开始消肿,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藉着窗缝流进来的微光,他看了看四周,想弄清自己跌下山沟,被人送回小木屋,迷迷糊糊沉睡下去之后,现下到底又是什么样的状况,可他没想到,在他动了动依旧发疼的右脚,然后稍稍转头之后,竟发现内司志朗坐在床边,守了他一夜。
「师父……」他讶异的惊呼,却又像想起什么一般,捂住了自己的嘴,免得把靠在墙边合眼休息的师父给吵醒。
但为何是内司志朗在照顾他,父亲派来的两个侍从上哪去了?
他记得自己被带回木屋后,内司志朗替他治疗骨折的伤处,但在那之后呢?
一点一点的,不甚清楚的印象慢慢流回水见冬生的脑子里,让他记起了昨晚的荒唐告白……
「我……我竟然……」手掌照样压在嘴上,只是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他竟然吻了恩师!
水见冬生瞪大了眼睛,看着仍闭着双眸熟睡的师父,整张脸瞬间红了起来,脸颊和耳根也莫名地变得火烫。
一想起昨天夜里的大胆言词、无视礼教的示爱,他就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没想到他居然对敬重的师父说了那样的话。
但不可否认的,在他心底,确实藏有对内司志朗的仰慕,至于此种状况是从何时开始的,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原本他以为这是因为内司志朗的高洁人品和得体的处世态度,让他忍不住就将视线和心思定在内司志朗身上,因为这隐居山林的刀匠,是他向往、努力的目标,却从未把自己对内司志朗的心情往男女之情想去。
可昨晚意识不清的自己,在毫不压抑、拘束自己的思绪之后,竟让内心的情感导向如此结果──
他,水见冬生,喜欢上自己的师父了!
倘若只是喜欢,那他偷偷将心情藏着也就算了,糟的是他居然当着内司志朗的面说出来,甚至还主动吻了恩师,这下该怎么办?内司志朗会拿什么样的眼光看他?
慌乱的心情让水见冬生乱了步调,只能呆呆望着还在梦乡的师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不过,就在他脑子里依然呈现极度混乱的状态时,内司志朗却稍稍动了下身子,跟着张开了眼。
「师、师父……」水见冬生只知道自己的嘴巴正一张一合的,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出声,又是说了些什么话。
「早,你好些了吗?」内司志朗抹抹脸,把视线定在水见冬生的伤处,「有没有哪边还在发疼?」
「没……没有。」为了不让内司志朗发现自己的脸正红得比美秋收之后的柿子,水见冬生连忙挪动身子,勉强起了身,避开仍传来疼痛的伤口,正襟危坐的向师父行了礼,「这点伤不碍事,却累得师父照顾冬生一晚,多谢师父。」
开口道歉和致谢,可他就是没勇气再提昨夜自己的荒唐言行。
「不打紧,你没事就好,我去拿新药来替你换上,顺便弄点热汤给你喝,你先休息吧,别再乱动了。」
内司志朗见水见冬生没多提昨夜的事,于是也就避而不谈,对他来说,小家伙的伤势和将来,远比两人之间纠缠不清的感情还要来得重要。
昨天晚上他瞧着水见冬生的睡脸,将过去到现在的事一点一滴地堆叠起来,这才注意到自己对小家伙的在意程度,由一开始只觉得他是个傲气任性的少主,到后来当成是贴心的伙伴,甚至进而想疼爱他、与他相伴,可是却没像水见冬生那样,直接而明白地转化为爱意。
只不过……对于水见冬生渴望的爱恋,就算他能回应,旁人也不见得会允许吧!
水见冬生身为北野少主,内司志朗相信城主宁可儿子将来娶妻生子,也不愿见他跟男人厮混。
只能说水见冬生还太年轻,所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毫不考虑所谓的现实,可他已不再是十几岁的小伙子,而是思绪成熟的大人了,因此在得到水见冬生的示好之际,他的心情完全是喜忧掺半,无法以欣喜或烦恼来论定。所以,无论他是否已经习惯小家伙在身边的日子,或是希冀水见冬生的相伴相随,现下他该做的事、该下的决定,却与他的真心无关,只能有一个答案。
自厨房端来热汤、取了药草,内司志朗一边不着痕迹地回避着水见冬生的眼光,一边为他换药,只是不时自水见冬生唇边逸出的呻吟声,还是令他的心里泛起了刺痛感。
那感觉就像张又细又碎、绵绵密密铺满他心里的网子,紧紧罩住了他的心,让他每回不小心与水见冬生的视线相对时,都会感到一股酸疼。
只是……就像在与敌人对战一般,即便伤口再疼、血流的再多,不举起手里的刀护住自己和攻击敌人,那么下场绝不会好过。
咬紧牙关撑过去,是他唯一的选择。
「我想,城里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来探你了。」
内司志朗瞧着水见冬生静静喝汤的动作,眼神甚至无法往他细致的脸庞上多望一眼。
吞下了真心,内司志朗将自己正在挣扎的感情往幽黑的世界里抛去,抬起头、沉声续道:「说起来你也到这里好一段时间了,等城内的侍从回来,你就跟他们一块儿回城去吧!」
这是无关选择的答案,也是他认定对两人都好的抉择,至于其余的情感与心头泛起的疼与痛,时间久了,终究会淡忘的。
「师父?」水见冬生手中的汤碗没再往嘴边去,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知道自己受了伤,父亲一定会担心,为此派人上山探视都算合情合理,但为何突然要他跟着下山?
「师父,昨天晚上……」想来想去,会让内司志朗改变与自己应对的态度,还一反先前的和善,决意送他下山的理由只有一个,恐怕是他对恩师那份无法见容于世的感情!
「昨晚?怎么了?你担心自己想撒娇的事被我讲出去吗?」内司志朗避开了水见冬生的眼光,起身准备往厨房收拾去。
不能看、不能想也不能回应,那是对水见冬生这个还有大好将来的小家伙最好的方法。
水见冬生一听即知内司志朗是在避重就轻,不过这事原本就不是能搬上台面的话题,所以既然内司志朗将昨天夜里的状况解释为撒娇……
「师父是因为冬生想撒娇,才要我下山的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之后,水见冬生闭上眼睛,决心将那份依恋藏得更深一些。
「如果我不再向师父撒娇……」不再对内司志朗表露倾慕,就像平时相处的态度那般,「能让我留下来吗?」
内司志朗顿住了脚步。
小家伙果然是灵敏聪慧的孩子,一听就知道他在躲避什么,甚至,就连隐藏真心这回事,他都反应的如此之快。
「你已经长大了,该回去看看城里,也好帮着你父亲了。」
这是实话,自从水见冬生变了性子,开始虚心受教之后,学习的速度便快到足以在短时间内超越他。所以早些放他下山去,让他造福北野城居民、甚至是更多人,那才是最好的,至于他个人的情感,与天下大事相较,可就显得自私而微不足道了。
「师父,冬生还不成熟,还需要您的指导!」
虽然平时讨厌让人当孩子看待,但此刻,水见冬生却希望内司志朗拿他当孩子,甚至是个不了解人情世故、不懂所谓的情爱是怎么一回事的孩子,如此他就能待在师父身边。
而自己对内司志朗的爱慕……他知道那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依恋,所以他会学着漠视这份情动,只要内司志朗让他留在山上,哪怕多一天也好。
「你的心到底成不成熟,你自己明白。」内司志朗摇摇头,依然没回过身去看水见冬生,「留在这里,对你半点好处也没有,你的任性脾气和傲气早已被你热心学习和体贴的举动取代了,所以此时的你,回去北野城将可以学到更多事情。」顿了一下,内司志朗作了个深呼吸,「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冬生。」
「师父……」看着内司志朗的背影,那副他追随许久的宽阔背影此时竟不再令他安心,而是散发出沉重的气氛,像是刻意要将两人之间隔出一道无形的墙面,让他永远也跨不过去。
内司志朗的心意已经表示的够明白了,就算他再不懂、再使性子下去,还是改变不了内司志朗的选择与决定。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够谨慎、泄露了真心,才会失去伴着师父的权利,甚至缩短了两人相处相伴的时间。
痛,他的胸口、全身上下都感觉得到,但是却与脚伤无关,因为他疼的是心、痛的是心,伤的……也是心。
可正如内司志朗所言,他已经成长了,所以就算旁人不明指,对于延展在自己面前的众多道路,他也很清楚自己该选择何路而行。
他是北野城的少主,将来要继续父亲的道路,带领居民、保护百姓,那才是他应尽的义务,以及一辈子怎么也抛不开的包袱。所以,尽管这场爱恋将他伤得再重,他都得忍住那份痛楚!
吞下了几乎要涌出喉间的苦楚,水见冬生忍着脚疼,朝背对着自己的内司志朗下跪、磕了头。
「冬生……受教了……」